第58章 太阳
经过这十多天的旅程, 薛梨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哭闹,不再挣扎, 不再天天和薛衍大眼瞪小眼。
每到一个风景区, 薛衍都拉着她四处观赏游玩, 试图让她开心些。
“你要相信陈西泽, 他不让你回去,自然有他的道理。”薛衍絮絮叨叨地劝道,“再说, 网络上的事能有多大, 网友今天骂你,明天就去骂别人了,只要你忍得住, 就能扛过去,只要法院判他爸无罪, 那就是无罪。”
薛梨不得不承认,薛衍说得对。
她也知道陈西泽能扛过去,他比她坚强得多。
经过六七个小时的无人区穿越,终于,一行人来到了林芝。
薛梨远远望见了远处有林芝米林机场几个大字,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
当天晚上, 收拾好行李的薛梨在酒店大厅见到了周强。
周强穿着睡衣短裤,鬼鬼祟祟地下了楼, 从包里摸出薛梨的身份证,还给了她——
“千万别跟你哥说, 这是我给你的。”
“谢谢强子哥, 我走了, 你们好好玩。”
归心似箭的小姑娘不再耽搁,拉着行李箱便要去机场。
“机票买了吗?还有钱吗?”
“强子哥,我有钱的。”
“那行,路上小心,有什么事儿给你哥打电话。”
薛梨走了两步,回头对周强道:“你跟我哥哥说一声,说对不起,之前那些伤人的话不是有意说的,让他别放在心上。”
周强摆摆手:“小时候你气了他多少回,数都数不过来,他每次跟我吐槽的时候,也恨得牙痒痒。一回头,不就又带着你去买棒棒糖了吗?放心吧,全世界最不会跟你计较的人,就是你哥。”
薛梨用力地点头,眼睛有些酸。
薛梨打车到了米林机场,没有直达到夏城的飞机,她先买了一张去成都天府机场的机票,在机场酒店住了一晚,次日清晨七点的飞机,十点便落机了夏城机场。
她刚从机场出来,坐上出租车,便接到了薛衍的电话。
电话那端,兄长的嗓音还算平静——
“没被人贩子卖掉?”
“我都这么大了,又不是小孩。”
“你强子哥已经被我吊起来拷打了一整夜。”
薛梨闷声说:“是我逼强子哥的,你别欺负人啊。”
“见到陈西泽了?”
“没,路上,马上快到了。”薛梨想了想,又叮嘱道,“你别跟妈说我回来了,我这几天陪陪陈西泽。”
“你陪他?你要怎么陪他。臭丫头,你可别同情心泛滥了,不管他出了任何事,是男人就该受着,跟你没关系。”
“哎呀,你想什么啊,我就陪陪他,他一个人照顾陈叔叔肯定忙不过来…”
出租车停在了巷子口,薛梨匆忙道,“挂了挂了。”
她一只手拉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还提着从林芝机场买回来的一些特产天麻松茸类的特产,大包小包的,想着叫陈西泽给陈叔叔炖鸡汤补补身体。
然而,当她来到了陈西泽的家门口,却发现家里…是满院的狼藉。
墙上被人用红色喷漆写着一些不堪入目的大字,诸如“禽兽”“下地狱”之类的话,触目惊心。
字迹有很多,杂乱无章,明显不是一个人。
薛梨的心狠狠地沉了沉,踮脚往院内探看,见院子门没有锁,她推门而入,喊道:“陈叔叔,您在吗?”
“我是薛梨啊,我来看您了。”
透过窗户望向屋内,房间空空荡荡,窗边的书架上倒也还摆放着密密麻麻的文学类书籍,桌上的砚台有墨水凝固在里面,毛笔也搁在砚台上,黑色的笔尖未曾被清洗,已经凝固干透了。
没有搬家,还有生活的痕迹。
可是他们人呢?
薛梨走出院门,恰好看到对门上次出言不逊的妇人,正和她男人大包小包的收拾行李,似乎准备搬家。
“阿姨您好,我想问问对面的陈叔叔,他人呢?”
妇人露出了嫌恶的神情,啐了声:“半夜自缢,死了。”
薛梨耳朵里一阵轰鸣,踉跄着后退两步,难以置信:“怎、怎么可能!”
“他爸脑子不是有问题吗,要死也不能死远点,跳河也行啊,偏偏在家里吊死,让我们这些邻居还怎么生活,真是的…”
薛梨的心剧烈地颤栗着,眼泪淌了下来:“陈西泽呢?”
“那小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爸亲生的,一滴眼泪也没掉,看着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给他爸收了尸,换了新衣服,灵都不停,警察过来调查了之后,直接送去了火葬场化了。”
妇人表情丰富,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平时看那小子就是个心冷意冷的人,这不坐实了,自己亲爹缢死在家里,居然有不哭的,只怕心里还松了一口气吧,送走了这么个拖累,这人死债消,那家人再找不了他什么麻烦了。”
人死债消…
薛梨赶紧摸出手机,给陈西泽打电话。
一如既往,电话虽然通了,但他没有接听。
这些日子,她也不知道给他打了多少次,一次都没有接。
她指尖颤抖给陈西泽发送消息——
“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陈西泽,你在哪里?”
……
今天的阳光很好,微风吹拂着洁白的窗帘,窗外的香樟叶发出了飒飒的声响。
陈西泽穿着白大褂,优雅地给自己戴上了胶质手套,顺便从包里摸出了锋利的手术小刀。
桌上的手机一直在嗡嗡作响,薛梨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横出手机屏幕,他将手机揣回了衣兜里,转身走出了疗养院更衣间。
穿上白大褂,他轻而易举混入了疗养院,无人阻拦。
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陈西泽推门而入,高位截瘫的女孩杨依坐在轮椅上,正在阳光下舒适地晒着太阳。
关门的声音很轻,杨依以为是护工所以没有在意,仍旧低头阅读着海子的诗集。
直到…听见房门“咔哒”一声,反锁。
“海子的诗,我最喜欢的一首,就是《太阳》。”陈西泽嗓音带着被砂砾打磨过的低哑,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
杨依诧异地回头,看到他的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你…你怎么…”
男人从容地取出相机,搁置在桌上,镜头正对着面前轮椅上的女孩。
杨依看到他修长漂亮的指尖,擎着一枚精致而锋利的手术小刀。
刀刃泛着日光,他脸色苍白得可怕,深邃的黑眸宛如淬了冰。
他不急不慢地从包里取出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张字条,搁在桌上,腕上的那串佛珠,也被他摘了下来,轻轻放在字条之上。
就在杨依要尖叫出声的刹那间,那枚锋利的手术小刀,抵在了她脖颈大动脉间。
刀刃微微一侧,女孩的尖叫声被终止在了喉咙里。
她无法动弹,不敢出声,宛如虚弱的羊羔,只能任人宰割。
陈西泽站在女孩身后,平静地看着摄像镜头,也迫使她转头看向它——
“知道我父亲自缢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摄像画面里,女孩面露惊骇之色:“你说什么,陈老师他…他…”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男人的嗓音压得很低很沉,每个字都像是绷紧的弹簧,“你应该还记得,他是你的语文老师。”
杨依视线落到了字条上,上面用一行血字,苍劲有力地写着那首诗——
要留清白在人间。
泪水从女孩的眼底流淌了下来,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懊悔…
“对不起,对不起陈老师,是我错了,对不起陈老师,我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痛哭着,“前一天晚上,我男朋友和我分手。回家后我妈也骂了我,说我一无是处,说我还不如一条狗,叫我去死。”
“我一到学校,陈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为什么不交作业,说我要是不好好努力,考不了好大学,谁都帮不了我。我真的觉得很累了,我不想再努力了,我的父母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我只想一死了之…”
“后来没死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爸妈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要学校和陈老师赔钱,他们叫我说谎,否则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根本养不了我一辈子,我当时也恨陈老师,不、我恨所有人,所以我对媒体说了那些污蔑的话…”
“后来我也想说出真相,但我不敢啊!网上的人会骂死我的!我真的害怕,我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起陈老师,您是好老师,对不起…是我害了您…”
她泣不成声,虚弱地忏悔着。
陈西泽面无表情地看着摄像镜头——
“不用说对不起,死人听不到。”
“你再也没有机会对他忏悔了。”
“不,也许有机会。”
最后那句话被他如此轻飘飘地说出来,令她毛骨悚然。
陈西泽指尖手术刀又往皮肤深处翻转了半寸,瞬间鲜血渗了出来。
女孩连颤抖的能力都没有,宛如俎上鱼肉般。
陈西泽拿刀的动作很熟练,他会把一切做的干净漂亮,甚至都不会弄脏手。
这一刀下去,便是沉沦深渊,万劫不复。
“活着很痛苦,对吗?”
“我帮你结束痛苦。”
这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再度嗡嗡地响了起来。
陈西泽一开始没有打算接听,但手机很倔强地一而再震动着,如同她坚韧固执的脾气。
男人深呼吸,终于摸出了手机,接听了电话——
“猫。”
“陈西泽,你在哪里?”听得出来,她极力压抑着嗓音里的颤抖,故作平静。
“疗养院。”陈西泽从不骗她,如实回答,“我在看望杨依同学。”
冰冷的刀刃,仍然死死抵在杨依皮肤细嫩的颈上,令她动弹不得。
良久,薛梨用轻微哭腔的声音,颤抖地对他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海子的诗,叔叔说你想让我看到太阳,你别忘了。”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这把手术刀,是他曾经的梦想。
他想帮喜欢的女孩做手术,想帮她摘下眼镜,重见天光,清晰地看看这个世界的万千胜景,看看人间的太阳。
下一秒,手术刀离开了女孩的颈子。
……
杨依的颈子上有轻微皮肉的擦伤,她深深地呼吸着,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惊魂甫定。
桌上,那张血色的字条被风吹到了地上,但那一行字,将会永远留存在她的心里,成为桎梏她心灵的恶魔。
死亡是解脱,活着才是地狱。
……
陈西泽给薛梨发了定位。
一个人站在阶梯之上,狂风呼啸着,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合过眼了。
那台摄像机,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女孩的忏悔。
陈修言的骨灰盒就放在旁边。
也许风声能将这个世界的音讯带到另一个世界,让父亲听到。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薛梨赶到的时候,看到陈西泽一个人站在阶梯之上,痛哭流涕,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哭成这样,瘦削的身影啜泣着,无边的痛苦和黑暗吞噬了他,薛梨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用力地环着,紧得宛如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里一般…
“如果你死了,我陪你去死。”她咬牙说,“如果你坐牢,我一直等你。”
“陈西泽,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我看不见你,小猫。”陈西泽的嗓音宛如干枯的树叶被碾碎。
薛梨走到他面前,男人的眼角残留着泪痕,但漆黑的瞳眸再无焦距。
她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陈西泽没有半点反应。
他…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