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君子伪善心
咸阳学宫的学者们以为, 他们吵出一个结论来之后,荀子才会把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的文书呈递给秦王。
荀子却在自己心里划了一条时间线,到了那个时间, 无论有多少人反对,直接将文书当着满朝卿大夫的面,以丞相的身份呈交给秦王,一锤定音。
咸阳学宫的学者们不知道心里是什么反应,看秦王柱的表情,他肯定是很愉快的。
荀子没有说秦王柱怎么守孝, 话里话外都是为了庶民。
嬴小政和朱襄也在朝堂上。不过他们是在朝堂一旁的屏风后面坐着, 群臣看不到他们。
朱襄叹了口气, 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笑容。
嬴小政嘴角微抽,想起了梦境中那个秦帝国的守孝之事。
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 虽然希望能够兼容并包, 接受东方六国的学问,也让东方六国的学者们接受他和秦帝国。
但秦始皇无论怎么忍让, 对方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更别说真心给他献策了。
那群东方学者张口闭口就是分封,秦始皇无论问什么策, 他们都会将话题先拐到分封上, 秦始皇不想提这件事, 他们就反复地说。
朱襄若在嬴小政梦境中那个秦始皇的朝堂,一定会感到一种令他怀念的熟悉感。
他在网上和人吵架的时候经常碰到这样的复读机。
总之对方已经带着立场和你谈话, 无论谈什么都没用,他有明确的立场和目的, 并不想真的和你好好说话。
所以秦始皇的守孝政策, 仍旧是原本属于法家的秦吏们规定, 所以出现了两个极端。
首先,秦民不能为自己的父母守孝,“令曰:吏父母死,已葬一月;子、同产,旬五日;泰父母及父母同产死,已葬,五日之官”;然后,秦民要为皇帝守非常苛刻的三年重孝。
梦境中的秦始皇颁布的这个律令与嬴小政本人的想法出现了分歧,嬴小政便将此事改头换面,询问舅父的意见。
朱襄当时告诉他,这是秦朝“亢上抑下”,是商鞅虐民的政策的延续。
“只是民也是人,兔子被压狠了都会咬人,何况黎民?”当时朱襄的笑容十分无奈,“无论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否接受这一点,待黎民的怒火一点点累积,终于焚尽了他巍峨的江山时,他没机会明白,他的后人也会明白。”
嬴小政看着舅父的笑容,出现了不寒而栗的错觉。
听到荀子的献策后,嬴小政抬头低声问道:“舅父,国民只为君王守孝三十六日,不会轻视君王吗?”
朱襄微笑道:“他们会发自内心地感激君王。”
嬴小政道:“我问的是,他们会不会轻视君王的权威。”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政儿,你要明白一点,活着且有权力的君王才有权威。”
嬴小政咬了一下还没掉的后槽牙,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朱襄道:“政儿,每个君王都希望自己的权威无论生死都永远存在,但现实不可能。你看无论暴君明君,哪怕被奉上了神坛的三皇五帝,现在有谁真心惧怕他们?权威即恐惧,只要这个人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惧怕他了。”
“后人会尊敬你的功绩,会崇拜你,向往你,甚至神化你,但不会惧怕你。”朱襄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好像透过宫墙看向了遥远的彼方。
后世人对秦始皇就是这样,敬仰他,崇拜他,向往他,甚至恶趣味地叫他“政哥哥”,好像秦始皇变成了舞台上的小鲜肉爱豆一样。
不说那些闭着眼睛对秦始皇真实的暴|政视而不见的迷弟迷妹,就算是正视秦始皇是暴君的人,也不会因为秦始皇的暴虐事迹而惧怕他。
因为秦始皇是一个已经作古几千年的死人,再暴虐,又能拿现在活着的人奈何?
“政儿,畏惧会随着你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只有敬意会长存。”朱襄收回视线,“若你想后世人都永远记着你,就做出更多让他们永远尊敬你的事。”
嬴小政冷漠脸:“哦。”
朱襄失笑:“不过政儿就算不特意做什么,你也一定会让后世人永远尊敬你,这一点舅父很放心。”
嬴小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秦王柱给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你们俩怎么还聊起来了?注意点!在上朝呢!
秦王柱抓心挠肝,真想也凑过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畅谈今日之事。他心里有很多话要分享。
可惜,他还得熬到朝议结束。
荀子拿出“国民为国君守孝以日代月”后,有人立刻反对,说这丧失了国君的威严。
荀子不紧不慢地反驳:“我听闻先主有一年重病,敬爱他的国民纷纷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万民书和祥瑞。先主并不为国民自发的担忧而高兴,反而斥责了国民,并下诏以后还有这种事,要重惩。”
荀子嘴角缓缓上翘:“老朽来秦国没几年,请问是否真有其事?”
那人没回答,看热闹的秦王柱立刻道:“确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边!被吓得够呛!
嬴小政身体往前探,竖起耳朵。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边做喇叭状。
嬴小政会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边做喇叭状。
秦王柱瞥到这两人的小动作,嘴角不由疯狂上翘。
荀子道:“国民为贤王祈福,这明明是最能展现出国君威严的事,先王为何不仅不高兴,还要重罚呢?”
他瞥了反驳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条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为老朽解惑?”
那人脸色一沉,却不敢回答。
即便秦昭襄王已经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态度,他怎么敢在秦王柱面前说先王的坏话?
蒙骜扫视了一眼众人,拱手道:“当年先主重病时,不仅国内正值荒年,边疆六国也虎视眈眈。此刻国民和官吏都应该全力耕种备战。先主认为,任何会阻挡秦国强盛的事都不应该发生,哪怕这件事是为国君祈福。”
蒙骜又扫视了众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遗诏,不可因为守孝而影响国政。荀丞相此举,不仅让国民为先主守重孝,以彰显国君威严,又按照了先主遗诏吩咐,不扰民,不影响国政。众卿还有何不满?”
秦王柱带着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听听,众卿有何不满?”
朱襄放下手,满脸遗憾。
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样,不喜欢绕弯子。若是老秦王,一定会让朝臣吵起来,然后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后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结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径直跑过去,不会节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这样做,可以说对臣子十分宽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时议政那样,一不小心说错话,招致可怕的后果。
不过这样的朝堂,对于他这个旁观者而言,少了些热闹看。
嬴小政也满脸遗憾。
哪怕朝中有人轻视这位刚当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国,秦王的权利至高无上,秦王柱已经做出决定,底下人就不会再多嘴。
荀子也以为还会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经准备好满腹讽刺人的经纶,结果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荀子心里又是惋惜又是畅快。秦王这样的君王,确实是最符合他统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没有这份威严,如何整合七国人心?
这件事确定之后,之后的论题就简单了。
臣民为了不耽误国政只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么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过秦王柱在定下以后新秦王只需要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后,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借口,一是现在秦朝守孝制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后才改变,所以他不能用这个制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须给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于是秦王柱按照秦国的老传统,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旧自己处理国政,不因为守孝而不理政务。
太子子楚立刻率领百官拍马屁,秦王不仅减轻了国民为君王守孝的负担,还自己坚持守更长时间的孝,秦王真是爱民孝顺两不误的好国君!
秦王柱捋着胡须,听着朝臣们的奉承,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间看到了老秦王还坐在王座上,带着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视线扫视着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国君守孝的大事争吵了这么久,落到朝堂上,连半刻钟都没有便结束了。
之后朝议先是讨论秦昭襄王下葬的后续事宜,比如诸侯派人来祭拜,然后讨论耕种、备战、政令推行等国政上需要继续处理的事。
近几年气候波动,大部分时间仍旧很温暖,但偶尔会出现朱襄离开赵国时那样的极端寒冷天气。
气候波动的时候,总会伴随着大旱和洪灾,导致田地绝收民不聊生。
这时秦国一般会出兵掠夺六国,以缓解本国饥荒压力。但现在秦国开始做统一天下的准备,那么就不能再制造更多的仇恨,不仅不能过多掠夺,还要帮助攻占地重建秩序和生产。
秦国战略的转型,是秦王柱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其实关于守孝的讨论,也是这个转型的前奏——如果是转型前的秦国,根本不会有咸阳学宫的学者们吵闹的机会。
要拿出怎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众人的试探,怎么一边转变秦国和秦王在其他六国士人心中的形象,一边坚持秦王的权威和秦国的基本国政。这一切,秦王柱完全没底。
没有人做过这件事,他只能一边摸索,一边蜿蜒前行,给后人开辟道路。
朝议结束,除了守孝的事之外,所有关于国政的议题都没有得到结论,秦王柱只是暂时吩咐下最紧急的处理手段。
朝议后,秦王柱让太子子楚、左右丞相留下,其他人退下。
朱襄和嬴小政从屏风里走出来的时候,子楚、荀子、蔡泽的脸色都很精彩。
他们早就知道秦王柱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对朱襄、嬴小政过分宠溺。没想到太子柱当了秦王,这宠溺丝毫未改。
外面人都传朱襄是秦国的实际掌权人,君上你还真让朱襄在屏风后面听政?
“寡人让政儿多学点。”秦王柱看到左右丞相质疑的眼神,狡辩道,“政儿已经不小了,该学着学习国政了。”
荀子阴阳怪气道:“君上英明。如果外人知道了这件事,就不会再提太子权势过大,恐怕会认为公子政才是那个权势过大的人。”
秦王柱乐呵呵道:“让他们说。政儿不惧,大父会护好你。”
嬴小政道:“政儿知道,荀翁就是羡慕我!”
荀子的眼神一冷。
嬴小政立刻躲到朱襄身后。
除了舅母揍人很疼,荀子的戒尺也挺疼。
“为君父主持葬礼的事,荀卿你多教教朱襄。若是朱襄为礼官,君父可能会更高兴。”秦王柱赶紧说正事,以免荀子当着他的面揍他的宝贝孙儿,“这次葬礼,荀卿费心了。”
荀子恭敬道:“分内之事,算不上费心。”
秦王柱道:“咸阳学宫那些反对的学者们,荀子不用多操心。寡人决定让他们去修书。”
“修书?”荀子先是一愣,然后视线撇向朱襄。
朱襄立刻条件反射道:“和我无关!不是我出的主意!”
蔡泽无奈:“朱襄,你这种反应就坐实了是你为君上献策。”
朱襄:“……”
他干咳一声,道:“好吧,是我。编书之事已经拖了这么久,现在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得到了改良,成本降低了不少,或许该执行了。再者秦国也该为统一后培养更多的士人做准备,不编书,怎么集思广益,为士人制定一套考官的教材?”
朱襄看着荀子,认真道:“秦国统一天下之后,百家都将为秦国所用,不拘泥一家之言。但不拘泥一家之言,并不是思想混乱。土地统一后,思想也要统一。所以编写一套‘秦学’至关重要。”
荀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让不听话的人埋头编书,别再吵闹,也很重要,对吗?朱襄?”
朱襄眼神飘忽不定:“我可没这么说。”
荀子深呼吸了一下,道:“编书是一件大事。战乱之后,不知道多少珍贵典籍会在战火中逸散。即便单纯为子孙后代保存这些珍贵典籍,也应该编书。只是君上,你对六国史书态度如何?”
秦王柱沉思良久,荀子等待了良久。
嬴小政抬头看着自己的大父。
大父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会毁掉六国史书,只留下秦国史书吗?
“留下备份,但重新编写周史。”半晌之后,秦王柱道,“各国历史都记载了他国不知道的事,但又都为了自己国君避讳。周代已灭,如今是秦的时代。秦修周史,不需要再为周王和诸侯避讳。”
孔子曾经说过史官修史的一个原则,就是“为君者讳”,后世衍生出“春秋笔法”这个成语。
秦王柱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秦的时代,周王和诸侯都不是“君者”,所以编写周史的人应该整合各国史书,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
当然,秦王柱还有一层未说明的意思,就是只有秦王才是“君者”,所以这史书只需要避讳一些秦王的事就够了。
荀子听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缓缓下拜,真心诚意向秦王柱叩首:“君上英明。”
秦王柱见到荀子如此敬重的一礼,有些不自在。
他赶紧将荀子扶起来,道:“寡人希望周史能成为后代秦王之鉴,所以关于秦国的得失,史官也应该记载。只要记载得当,即便是寡人做过的错事,也不惧被史书记录。以君父气魄,应该也是如此。”
荀子再次一拜:“尊君上命。”
嬴小政的小拳头在衣袖里握紧半晌,然后不甘心地缓缓展开。
梦境中另一个自己记忆中的世界,大父继位后守孝一年,改元仅三天便离世。
这短短的一年零三天执政,看不出大父是一个怎样的秦王。
但他眼前的大父,哪怕执政时间还未过一年孝期,嬴小政也敢肯定,大父一定是一个很英明伟大的秦王。
即便大父的英明伟大,和曾大父完全不一样。
这种自信和洒脱,是因为大父当了许多年太子,王位继承权很稳固,从太子到秦王的过渡也很安稳的缘故吗?
自己能学到这样的自信和洒脱吗?
“荀子,你可别心动,自己去修史了。”朱襄看见荀子如此激动,赶紧道。
荀子没好气道:“我暂时不会去,等我把秦礼修好再去。”
朱襄道:“荀子,你不当丞相了,朝堂怎么办!你忍心将朝堂拱手让给纵横家和法家吗!”
蔡泽:“咳咳。”
子楚扶额。
秦王柱和嬴小政祖孙俩都兴致勃勃看着朱襄耍宝。
朱襄道:“如果蔺贽出使回来,朝堂甚至会被老庄占据!那多可怕!”
荀子实在是忍无可忍,虽然没带戒尺,拳头一握就是一个爆锤:“闭嘴!你这么担心儒家,何不自己入朝堂!”
朱襄捂着脑袋:“不去,上朝要早起。”
秦王柱:“……”
他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最后从腰间解下长剑递给荀子:“用这个剑鞘揍!”
蔡泽立刻将嬴小政拉到自己身后护着,免得荀子误伤嬴小政。
子楚揣起了袖子,默默看朱襄作死。
朱襄以一己之力,将荀子和秦王柱感人肺腑的“修史对答”搞得一团糟,挨了好几下荀子的剑鞘攻击。
荀子骂道:“你就不能正经一些!”
朱襄摸着被揍的地方道:“我很正经,我说的都是实话。”
子楚冷哼:“听闻你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确实是实话。”
蔡泽叹气。无论时间怎么变幻,朱襄永远都这副模样,你不会长大了是吗?
秦王柱和嬴小政仍旧开心地看热闹,秦王柱还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炒黄豆给嬴小政吃。
朱襄是故意逗荀子。
他知道以荀子的智慧,肯定能看出自己献策的险恶用心。荀子年纪大了,气在心里憋着会憋出问题,不如自己随便找个借口让荀子揍他几下,揍完荀子就不气了。
荀子虽然看出了自己的险恶用心,但以荀子的理智,不会因为这件事揍自己,他只能这样故意耍宝了。
虽然,朱襄说的确实是实话。
他坚持不上朝,除了不太习惯朝议的气氛,最大的原因是朝议实在是太累,起得早走得晚,比老黄牛还辛苦。
荀子揍完朱襄后,心中气消了不少。
他瞪了朱襄几眼,实在是拿朱襄没办法,把宝剑还给秦王柱后,哼哼了几声,不再为朱襄献策的事郁闷。
如果对朱襄不放宽心,他早就被朱襄气死。
见荀子和朱襄“和好”,秦王柱才笑眯眯让人设宴,几人一边吃一边讨论朝议的事,顺带提起出使的蔺贽。
蔺贽出使楚国,与楚王正式签下划江而治的条约。
秦国不会再主动越过长江进攻楚国,但楚国也不能再帮助其他五国对抗秦国。一旦楚国违约,秦将李牧将会重新在楚国南方燃起战火。
蔺贽此次出使,保底任务是把这个条约签下来,暂时稳住楚国,让秦国能将所有力量集中在三晋之地上。
蔡泽在上党高地经营了几年,再加上朱襄的种田技术指导,秦国消化吞并的三晋之地的速度十分迅速。
根据蔡泽的判断,秦国已经有实力继续蚕食魏国和韩国,甚至灭掉这两个国家。
不过秦王柱决定一个国家吞一点,暂时不动其国都。
哪怕魏国和韩国的土地仅留下国都那一郡一县,只要国未灭,六国就会继续各自为敌,不会联合起来。
等秦国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国都,彻底将魏国和韩国除国的时候,就是秦国要一口气吞并天下的时候。
现在六国中只有楚国有粮有兵,还有勉强能看的国君和不算平庸的相国。主要楚国不动,其他五国在秦国彻底灭掉魏国或者韩国前,就无法再次联合起来。所以秦昭襄王在自己快要离世时,特意派蔺贽出访楚国。
他对蔺相如的儿子寄予厚望,希望蔺贽能在此次出访中,展现出蔺相如的风采。
除了秦昭襄王给蔺贽的“保底任务”之外,蔺贽还有更多的目标。
这些目标,他离开前没和任何人说,连朱襄都没告诉。
蔺贽当时笑道,目标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然没达成的话,那就太丢脸了。
“希望蔺贽能在君父下葬之前回来。”秦王柱叹气道,“君父十分喜爱蔺贽,他一定想要蔺贽能送他一程。”
秦王柱总是在谈着谈着正事,就忍不住说一句“君父十分喜爱”什么。
从人到物,从天气到景色,秦昭襄王的身影在秦王柱的心中挥之不去。
秦王柱处理文书时累得在案上趴着小憩时,也常常梦见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会一如既往地嫌弃他身体不好,处理这么点文书就累了,然后让他好好休息。
“就算子楚也很弱,你还有那么多臣子!实在不行,让朱襄来干!他每日如此懒散,实在不当人子!”
秦王柱有时候笑醒,有时候哭醒。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思念阿父。
“他应该能赶上。”朱襄道,“他或许和楚王前来拜祭的使臣一同回来。”
秦王柱笑着道:“那就好。”
……
南边,蔺贽确实与楚王派来的使臣一同回秦国。
李牧本想和蔺贽一同回来,秦昭襄王特意给了李牧一道诏令,让李牧继续坚守江东,不可回咸阳。
同样,蒙武也继续坚守鄂邑,把守汉水和长江相交的要道。
“蔺卿,朱襄公是否还在咸阳?”楚王派去的使臣,是已经辞掉相国之位的春申君黄歇。
因为江东之战失利,黄歇被楚王冷落。蔺贽和楚王签订协约的时候,黄歇都被排斥在外。
不过蔺贽却劝说楚王和黄歇和好,楚王听从了蔺贽的建议,重新召回了黄歇,不过减少了黄歇的封地。
黄歇起复后,楚王交给黄歇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代表楚国去拜祭秦昭襄王,顺带打探秦国现在的情况。
楚王曾经在秦国为质子,黄歇与楚王同在秦国,帮楚王逃回楚国,因此得到楚王的恩宠。
这一点,和吕不韦有些类似。
黄歇差点在秦国丢掉性命,对秦国或多或少有些仇恨,是坚定不移主张对秦国强硬的“鹰派”。
他对再次回到秦国,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此次出行,他决定一定要用双眼清晰地看到秦国的优缺点,然后继续游说楚王不要相信和秦国的约定。
秦人蛮夷!狡猾无礼!什么时候遵守过约定?!
黄歇看着蔺贽,心里颇不是滋味。
蔺相如的儿子,怎么会跑到蛮夷之地去侍奉蛮夷之王?既然你不在意什么蛮夷,不如来楚国,楚王都比秦王好。
至于朱襄,他心情就更复杂了。
当初他已经派人去请朱襄入楚了啊!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朱襄就是楚国的朱襄公了!
黄歇每每想起这件事,夜晚都要惊醒后给自己一巴掌。
我怎么不早点派人去?为什么不让他们走快点?如果是楚国将朱襄从牢里救出来,什么蔺贽、蔡泽、李牧,甚至廉颇、荀子,都可能是楚国的贤臣了!
所以黄歇此番出使秦国,还有去游说朱襄的想法。
虽然朱襄已经是秦国外戚,不太可能离开秦国,但万一呢?万一秦王是个和赵王一样的忌惮朱襄的傻王,他不就能拯救朱襄了吗?
“先主视朱襄为孙辈,朱襄视先主为祖父。现在朱襄应该在灵宫为先主守孝,当然在咸阳。”蔺贽知道黄歇在想什么,无情地打碎了黄歇的美梦,“君上还是太子时就与朱襄十分亲近,君上对先主极其孝顺,恐怕朱襄一直随侍君上左右。春申君只要见到了君上,一定能见到朱襄。”
黄歇心情低落:“朱襄公也深受如今秦王看重?”
怎么会呢?难道不是一朝国君一朝臣吗?
蔺贽似笑非笑:“当然。朱襄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有哪一位贤明的君主不会看重朱襄?你见到了朱襄,就明白了。春申君上次在江东错过了与朱襄见面的机会,这次可要好好看看。”
黄歇神情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蔺贽一眼:“江东?”
蔺贽惊讶道:“春申君不知道?春申君当时就与朱襄和先主隔江相望,朱襄还观赏过江边的大火。”
黄歇:“……”江东之战是他最屈辱的失败,蔺贽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罢了,还告诉他,他的决定并无错误,只是楚军太弱,达不成他的目标。
秦王果然在江东,甚至朱襄都在江东。如果当时他赢了……
可惜没有如果。
黄歇仍旧认为不是自己决策错误,而是被楚国那些大贵族拖了后腿。
他从江东之战上深刻了解到,他之前的妥协,他之前想要竭力融入楚国世家贵族的行为,不仅无用,说不定还真被楚国那些世家贵族嘲笑轻视。
即便他是权倾朝野的春申君,在楚国世家贵族眼中,他仍旧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贫贱士子,与庶民无异。
他永远不会被这群人接纳。
蔺贽说起江东之战,黄歇没了与蔺贽继续攀谈的心思。
蔺贽的耳根终于安静,能静下心来记下周围景色道路,晚上便挑灯描绘地图。
他本来就从蔺相如那里学会了绘制舆图的本事,与朱襄结交后,朱襄将后世等高线地图等现代地图绘测知识教给了他。墨家人还根据朱襄所说的地图测绘工具原理,弄出了几个小道具。
蔺贽此番在楚国腹地出使,一边亮出自己老庄传人的身份游山玩水,仿佛一个不把出使之事放在心上的纨绔子弟,一边将山川河流道路都记在脑中,绘在纸上。
等回到咸阳,这是他呈现给新秦王的第一份礼物。
第二份礼物,就是他在与楚王商定协约时,商议的“进出口官方路线”。
朱襄曾经和他提过“粮食战”和齐国如今的粮食危机。
“现在秦国有我在,粮食产出是其他六国的好几倍。秦国粮贱,六国粮贵,我们若是输出廉价粮食,买入六国特产,恐怕不仅六国钱币尽入秦国,他们的国民也可能不想种地了。”
钱币可以铸造成兵器,即便六国不卖给秦国铜铁矿石,秦国也能利用他国矿产打造武器。
而如果六国国民如果如齐国国民那样不思种地,哪怕只是减少一成半成的国民耕种,一旦秦国停止对六国供粮,六国一定会有很多人饿死。
朱襄说此计的时候喝醉了,但他清醒之后并未叮嘱听到这个计谋的自己不要用这个狠毒的计谋。
蔺贽知道朱襄即使喝醉后也不会失去醉酒时的记忆,他不叮嘱自己,心情一定很矛盾。
一边朱襄知道这个计谋会有很多庶民受苦,一边朱襄又知道如果计谋得逞,秦国统一天下更容易,说不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只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就能获得巨大的利益。
可这些代价都是人。凭什么把他们当成代价?换你当代价,你愿意吗?
朱襄一直坚持着这样的思想。所以当他提出一个又一个需要代价的狠毒计策的时候,心情得有多难受?
蔺贽明明知道,也用了朱襄提出的计谋。
朱襄都已经压抑着道德良心为他出谋划策了,如果他不用,就辜负了朱襄心中的这一番挣扎。
不过他是从即便遇上粮食不够,野草和野物也能让庶民支撑到渡过长江去南秦种地,很难饿死人的楚国开始。这样计谋得逞,朱襄的心理负担也不会太重。
蔺贽虚着眼睛看山峰,用手掌测了测距离,嘴上噙着笑容。
当然,世上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个计谋是朱襄出的。
如此凶狠毒辣的计谋,除了我纵横家蔺贽,谁还能想得出来?
没错,我蔺贽今天就是纵横家的人。
……
很快,六国诸侯派来的使臣陆续到了咸阳。
朱襄接受了荀子惨无人道的礼官培训,现在已经像模像样,非常有气质,让友人刮目相看。
子楚:“我看到了一个猴子不仅穿上了衣服,还终于学会了人的礼仪。”
蔡泽:“又看到朱襄像一个儒家学子的一天,上一次看到他这样还是在邯郸城。”
嬴小政:“这还是我舅父吗?舅父,舅父,你在哪里?政儿找不到你了!”
朱襄立刻给了嬴小政脑袋一下,然后荀子飞速给了朱襄脑袋一下。
秦王柱笑开了花。
越临近葬礼,秦王柱心情就越低落沉重。
六国诸侯派来的人拜祭之后,他的君父就要下葬了。从此之后,他再也见不到君父。
每当他心情太过沉重的时候,朱襄和子楚等人就会变着法子让他开心起来。
秦王柱还有二十多个儿子,那些儿子见到秦王柱,只会比秦王柱哭得更伤心,然后以快晕厥的神情喊出“君父节哀”四个字。
明明这些儿子都没怎么见过他们的大父。
秦王柱每每看到这一幕,心里就越发难受。
那时,他就会牵着政儿,站在灵堂里与秦昭襄王聊聊天,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
“君父,那群人还自以为聪明地向我进谗言,说子楚忙于政务,根本不思念你。”秦王柱阴沉着脸道,“思念一个人,可不是看谁的眼泪流得多。”
子楚与他一同处理政务时,偶尔将文书递错方向,偶尔露出恍惚的神色,偶尔喊错的称呼,都证明子楚与自己一样,都思念着君父。
“大父,在曾大父面前别哭得太厉害,曾大父会骂。”嬴小政递上手绢。
秦王柱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是啊。”
六国使臣来了,他绝不能在六国人面前露出软弱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