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李斯凉开水
韩非是个暴躁小结巴, 韩国著名愤青。
李斯是个公认老好人,韩非至交好友。
朱襄和已经不再把他怀里当王座的嬴小政同时歪头。舅甥俩都露出不可理解的神情。
李斯是梦境中的大嬴政的左臂右膀,他什么性格, 嬴小政不能再清楚了。
这是一只没有任何道德感可言, 一切行为都为了利益的鹰犬。嬴小政期待李斯的到来。
现在这个李斯,他是不是哪里有一点点问题?
嬴小政烦恼了一会儿, 突然想起自己年纪还小,没必要现在招揽李斯。于是他将烦恼丢一边, 不再理睬。
等长大后再说吧。反正他能用的人才很多,也不一定非得要李斯。
朱襄可不会把这么有趣的事丢到一边, 若不是太过忙碌, 他早就借着韩非的名义,让韩非把他的小伙伴李斯带来瞧瞧了。
韩非的男妈妈李斯, 好怪,再看一眼,还是好怪。
看着朱襄那慈祥的神情, 韩非欲言又止。
他很多次都想提醒朱襄,朱襄公你好像与我是同龄人。
就算身为师长,确实他应该待朱襄如长辈。但朱襄将自己当晚辈对待,可不是因为师长的缘故, 仿佛真把自己当孩童。
韩非多次怀疑,朱襄看他,与看公子政没区别。荀子告诉他, 不用怀疑, 就是这样。
韩非拒绝听荀子的话。
现在朱襄又摆着一张长辈慈祥脸关心韩非的生活和交友情况, 告诉韩非可以把朋友带回家, 他会好好接待。
朱襄道:“听说他照看生病的你, 怎么不把带回家?应该好好感谢他。”
韩非:“……”不行了,想挖个坑钻进去。
韩非很想说我和你不是一家,这不是我的家。但他想起李斯对朱襄的崇拜,为了友谊,他忍下了尴尬。
“李斯、李斯很希望拜见朱襄公,朱襄公要、要见他吗?”韩非问道,“应侯正生病,叫、叫外人来是不是不太好?”
朱襄道:“你和李斯只要不对外宣扬就没事。我替他解惑的时间还是有的。”
韩非立刻高兴道:“谢朱襄公!”
“你替我照顾荀子,只是引荐一位友人,有什么可谢?”朱襄慈祥道,“我相信韩非你的友人,一定也是可造之材。”
韩非的脸泛起粉色,被朱襄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除了最初见面时朱襄说他的言论太过幼稚,之后朱襄总喜欢夸他。只要他有一点点进步,朱襄就像是夸奖公子政一样……
呃,所以在朱襄公眼中,我果然和公子政是同辈,不,同龄人吧?!韩非再次发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听说你最近心情很不好,现在好些了吗?”朱襄与韩非一同将菜地浇水后,招呼韩非一同坐在一旁用茅草搭起的亭子中休息。
亭子中有小炉,朱襄从柜子里摸出几个陶瓷水杯,将水壶满上水,放在了小炉上,一边生火一边闲聊。
韩非局促地坐在桌边:“还、还好。”
朱襄道:“你不用太在意韩王。韩王知道无论哪个国家统一天下,韩国都是最先被灭的国家。所以比起脸面,让韩国留存下来才是他最希望的事。”
韩非低着头道:“我知道,但是……但是姿态太难看。”
朱襄道:“这就是为韩王出谋划策的卿大夫的问题了。若要丢脸,也该臣子先去试探,怎么直接把韩王推出来,唉。”
朱襄想起,张良满心为韩国复仇,是因为张家几代在韩国为相国。
再结合韩非对韩王骂韩国朝堂大贵族都是庸碌小人,韩国也确实几代王的统治都不怎么样,明明面临巨大外患,韩国朝堂仍旧不思进取,排挤有才之人,只知道自己的利益。朱襄对张良一家的观感就变得有些复杂。
张家先祖应该是韩非痛斥的庸碌之一吧。
如果韩非能活到张良长大的那个时刻,他见到张良时,说不定会举起他师承荀子的长剑,追着这个韩国庸碌奸臣的后代揍。
朱襄思维发散了一下,在水壶冒出气泡声时回过神,继续道:“你所经受的痛苦,旁人的劝慰没用,只能自己想通,我便不劝你想开了。不过你要知道一点,当韩国灭亡之后,虽然秦国不会再分封诸侯,但统治秦国的勋贵还是存在的。”
一直看着抓着衣角的手背的韩非抬起头。
朱襄此刻的神情冰冷得让韩非感到有点陌生:“诸侯不存在了,但贵族仍旧存在。若是韩国宗室仍旧想过以前人上人的生活,就需要有人在秦国掌握权势。你若不想韩国宗室沦落到庶人的地步,该怎么做,你自己应该好好思考了。”
韩非沉声道:“贵族……庶人……”
朱襄虽然神情冰冷,语气中却仿佛带着一丝笑意。但这笑意,怎么听都不像是心情愉悦的笑容。
“诸侯不存在,世家豪强仍在,这个世界仍旧是一个倒三角的塔。韩王室原本是卿大夫,后来成为诸侯,现在回归卿大夫也没什么。但若他们变成庶人,心中落差可能就大了。到那时候,他们可能会求着你出仕,凭借你与秦王室的良好关系,重振家业吧。那时你被人逼着出仕,和你主动出仕,主动权不一样。”
“不过那都是韩国被灭之后的事了,你现在可以成为一个纯粹的学者,也可以回到韩国再尝试一下,不必这么早做决定。”朱襄将烧开的水壶提起来,用开水洗了杯子后,才倒上水,“不要去忧愁还没发生的事,也不要去忧愁一定会发生的事。”
韩非表情略显茫然:“朱襄公,韩国、韩国真的不能成为秦国附属国吗?”
朱襄道:“不能。因为韩国曾经强盛过,又地处中原要道。”
韩国是几国相交之地,换句话说,就是交通枢纽。秦国怎么可能会将交通枢纽封给他人自治?
韩非抿了一下嘴,挤出难看的笑容:“若我为秦王献策,也、也不允许。”
朱襄将水杯推到韩非面前:“实在是想不通就想想晋国王室。”
韩非差点被朱襄这句话气得眼泪都冒出来了。朱襄公有时候真的很气人!
朱襄失笑:“夏商周的王室后代都有庶人,也有诸侯,有卿大夫。你又不是韩王,也不是韩国的相国。韩王和韩国的相国都没考虑那么多,你考虑再多也没用。不如想想以后怎么帮扶破落的韩王室。”
韩非气得喝水,然后被水烫了嘴皮,差点把水杯摔破。
朱襄被韩非逗得大笑。
韩非捂着嘴,用愤怒的眼神狠狠地瞪朱襄。
朱襄笑得更大声了。
韩非真想拂袖而去,但还是强忍着留了下来,向恶趣味的朱襄公询问这几年积攒的疑惑。
朱襄没有继续逗弄韩非,认真地为韩非解惑。直到嬴小政来寻他,他才离开。
嬴小政与朱襄一同离开时,悄声对朱襄道:“舅父,你是不是又欺负韩非了?韩非在偷偷瞪你!”
朱襄道:“怎么会?你舅父我是这样的人吗?”
嬴小政道:“看来舅父又欺负韩非了。”
朱襄干咳一声道:“我只是为他解惑,充当他人生的导师。”
嬴小政向他的舅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人生的导师?往歧路上导吗?
虽然将来只要韩非不反叛,他应该不会赐死韩非。但舅父再刺激下去,他担心韩非会跑回韩国,提着剑去韩王面前发疯,被韩王赐死。
朱襄道:“我没开玩笑,韩非被我开导后,心情真的好多了。”
嬴小政:“呵……哎?放我下来!”
朱襄把胆敢对舅父冷笑的嬴小政抱起来往上抛。
“我已经长大了,别抛我!”已经快九岁的小学生嬴小政恼羞成怒。
朱襄道:“趁着政儿还没长大,多欺负一下。来,再飞一个!”
秦王柱听着声音找过来,就看见朱襄在欺负嬴小政。
他对身后的子楚感慨道:“朱襄的力气真大,居然能把政儿抛起来。你连抱都抱不起来。”
子楚:“……”他很想反驳,可惜不能。
……
朱襄虽然确实欺负了韩非,但韩非的心情也确实如朱襄所说,变得畅快了不少。
朱襄给韩非指了一条能走的路。
韩国被灭是定局,有朱襄和众多能人辅佐的公子政,估计很难让六国获得死灰复燃的机会。到时候自己做什么?难道是在山野隐居?
朱襄告诉他,就算韩非自己想要隐居,但韩王室恐怕吃不了成为庶人或者贫寒士人的苦。就算自己不愿意,他的家族为了更好的未来,估计也会强逼自己出仕,然后依靠自己在秦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他不如在秦国出仕,成为秦国新的勋贵,然后让韩王室成为秦国的卿大夫。
能当大贵族,谁愿意当庶人?
许多国家遗族是没办法选。自己得到朱襄公赏识后,韩国宗室有选择的余地。
而且朱襄还有一句话虽然说得难听,但道理没问题。
韩王室本就是晋国的卿大夫,他们之后成为秦国的卿大夫,心里也不会特别抵触。
韩非越想越生气。正是因为朱襄说得非常正确,他才更生气。
李斯见韩非气冲冲地来找他,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哪里惹了韩非,韩非要找自己辩论了。
虽然他已经习惯与韩非辩论,但就像是减肥时习惯每隔几天跑一次八百米的人一样,每当准备跑步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咯噔一下。
“朱襄公愿意见你。”韩非言简意赅,“你准备一下,朱襄公正在照顾生病的长辈,不能耽误太久。”
李斯激动道:“真的?我……谢谢,谢谢!”
韩非扶起作揖的李斯,道:“并非我举荐你,而是朱襄公主动提到你。”
他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道:“朱襄公说听闻你是我友人,所以想要见你。”
李斯:“……”心中热情突然冷却。
虽然他知道韩非并非炫耀,但韩非的话真的让李斯嫉妒得咬牙切齿。
韩非和朱襄公的关系真好啊,朱襄公听到韩非有一个友人,居然主动提出见面。
就这样,韩非还扭扭捏捏,不肯在秦国出仕,一直想着那个根本没把他当回事的韩王。
韩王来到咸阳后,韩非曾想拜见,韩王完全不给韩非机会。韩国的使臣也不把韩非当回事。
看着韩非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斯那颗心都快扭成一股麻绳了。
但他心中再怎么嫉妒到扭曲,仍旧要面带和煦微笑,对韩非说谢谢。
我真是谢谢你了啊。
“我看你心情不是很好,难道又有谁为难你?”李斯转移话题,“是不是又有谁辩论到中途抛下你逃走了?我去找他们。”
韩非摇头:“不是。”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自己丢脸的事告诉李斯。
但他转念一想,李斯是他的挚友,就像是太子子楚、蔡公、蔺公和朱襄公一样,他应该相信挚友。
如果心里郁闷的话连挚友都不能吐露,他还能向谁吐露?
韩非坐下,李斯为韩非倒了一杯凉开水。
韩非一饮而尽,然后憋闷道:“朱襄公、朱襄公又笑话我。”
李斯心里正在扭曲的麻绳心突然停止扭曲。
他眼睛一亮:“朱襄公为人谦和,怎么会笑话你?”
朱襄公怎么笑话你了!快说给我听听!
韩非郁闷道:“朱襄公又、又提起晋王。晋王能成庶人,韩王、韩王为何不可?”
李斯差点想拍大腿。
朱襄公说得太有道理了!不愧是举世大贤朱襄公!
“咳,朱襄公只是希望你不要被韩国束缚住,失去展现才华的机会。”李斯虚伪地劝道。
韩非叹气:“我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更低沉的语气道:“朱襄公让我、让我想好以后韩国被灭后,如何让韩王室能重新、重新成为卿大夫。韩王室原本就是晋国的卿大夫,也、也可以成为秦国的卿大夫。”
李斯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心里又开始酸了。
朱襄公对韩非,真像是长辈苦口婆心无微不至地对待即将走入歧途的晚辈。
韩非怎么运气就这么好呢?
韩非道:“你也、你也这么想?”
李斯动了动嘴角,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便不笑了。
他板着脸道:“我不是宗室,不知道你坚持的是什么。但与其眼睁睁地看着家族破灭衰败,不如尽力拼一把。如果秦国灭六国后,韩国没有机会再成为诸侯,为何不能退一步成为卿大夫?在秦国做官的那些楚国宗室,恐怕也不会人人都为楚国殉国。秦国未来的太后也是楚国人,她也会好好地当太后。”
李斯拿着水杯,将凉开水一饮而尽,浇灭心中的妒火。
“韩国宗室似乎就你一个人才,你若不出仕,韩国宗室恐怕真的会沦落成庶人。”李斯终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讥笑,“现在他们能享受富贵,是因为他们的身份。若他们没了那层身份,就只能靠才华出人头地。他们有才华吗?”
韩非看着李斯的神情,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也不由露出讥笑:“你说得对。”
若韩国被灭,他家族中那群蠢货恐怕什么都不会做,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没有韩国王室、韩国宗室这层身份,他们自身的才能,连秦国普通的小吏都不如。
“朱襄公为你指明了一条能走的道路,他已经对你仁至义尽。”李斯道,“你就算不走这条路,也不要让他太过伤心。”
韩非轻轻点头。
李斯道:“我要准备呈给朱襄公的文章了,你先帮我看看?”
韩非勉强笑道:“好。”
几日后,李斯忐忑不安地上门拜访朱襄。
朱襄也挺忐忑不安的。
这可是李斯啊!
嬴小政虽然嘴上说着现在不想管李斯,但听闻朱襄要见李斯后,还是找了借口翘课,陪朱襄来观察这个梦中大嬴政的肱股之臣。
朱襄深呼吸:“政儿,如果舅父答不好的话,你一定要帮我。”
嬴小政:“哈?”舅父又在闹什么,不过就是个李斯,还能难得住舅父了?
朱襄揉搓着嬴小政的脸蛋减轻紧张。
嬴小政面无表情地拍打舅父的手。
他真想赶快长大,让脸上两坨软软的腮帮子赶快变平,舅父就没有借口再揉搓他的脸了。
李斯到来时,朱襄正襟危坐,没有再欺负外甥。
以后外甥是李斯的主君,他要给外甥留一点面子。
李斯是一个中年人。朱襄没有问李斯年龄,但看得出来面相上李斯比自己要沧桑一些。
不过看到李斯身旁的韩非,朱襄还是条件反射地露出面对晚辈的招牌慈祥微笑:“不用多礼,随意些。请坐。”
朱襄让李斯坐下后,韩非见朱襄要主动为李斯倒茶,忙抢了茶壶,充当了添茶人。
朱襄公不太在意身份的区别,但韩非可不能让朱襄在挚友面前落了脸面,不然荀子知道此事后,会连他一起训斥。
李斯在见到朱襄之前,心里准备了很多奉承的话。但看着朱襄那一头雪白的头发,李斯一下子语塞,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倒不是被朱襄一头白发的来历感动了,而是朱襄长得不太像个人,他被吓到了。
虽然李斯远远地看过朱襄,但走近之后看朱襄的外貌,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甚至觉得朱襄身边都自带雾气,好像马上要羽化升仙了。
朱襄身边还真的自带烟雾,因为他在脚底下点了两盘蚊香。
嬴小政细皮嫩肉又微胖,是蚊虫最爱叮咬的对象。朱襄在户外的亭子里见李斯,怎么可能不为可怜的蚊虫招引机外甥多点一盘蚊香。
这个蚊香是他与扁鹊一同研究的,用了多种驱虫的药草,又加入了一些好闻的香料。现在咸阳宫中也已经用上了这种蚊香。
韩非见挚友因为紧张变得结巴,立刻帮李斯打圆场:“朱襄公,李斯太紧张了。可否先看看李斯的文章?”
李斯忙把文章恭敬地捧着递过来,双手都在颤抖。
看见李斯在发抖,朱襄心里不抖了。
原来李斯比他还紧张,他立刻就不紧张了。
朱襄微笑着接过李斯的文章,道:“不用紧张,你也师从荀子,算来我也是你的师兄。”
嬴小政立刻道:“舅父,你这句话可不能乱说。若你这话传出去,所有咸阳学宫的学子都会在外自称你的师弟。”
李斯也连连道:“不敢,草民不敢。”
朱襄笑着叹了口气。这个李斯真的和他以为的李斯完全不一样。
不过韩非都与他知道的不一样,李斯不一样也正常。朱襄没有多想,展开李斯的文章,仔细阅读起来。
他现在什么都不回应,李斯的紧张大概才能缓解吧。
这一读,朱襄眼中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因为以前读韩非著作的时候让朱襄很失望。年轻的韩非与他所知道的韩非判若两人,年轻韩非的思想甚至与他所知的韩非子有完全相左的地方。
他最初认识的韩非,是一个完完全全一心想着如何存续韩王室,对天下没什么过多想法的宗室子弟。
朱襄本以为,李斯也不会给他太大惊喜。没想到李斯的文章言之有物,恐怕现在呈现给秦王柱,秦王柱都会拜他为客卿了。
细思之后,朱襄明白了其中区别。
现在的李斯已经师从荀子几年,又与韩非为友,还见识到了秦国诸多变化,所以变得较为成熟了吧。
甚至比起历史中的那位李斯丞相,现在的李斯可能接触的新鲜知识还更多一些。李斯本人天赋就在那里,展现出如此的才华,也正常了。
“以你才华,可以为秦国客卿了。”朱襄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