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拷住
面前一整栋大楼都是监管局。
进出的人都穿着监管服, 只有桑觉例外,身着一件军绿色夹克外套,十分符合他的身材, 是霍延己为他准备的。
桑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工作牌, 轻吸一口气,走进人群。
他也是要为生计奔波的恶龙了。
“你好,请问遗物整理中心怎么走?”
“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到尽头。”
监管大楼也和其他建筑一样, 内部都没有过多的颜色装饰, 色调偏灰。桑觉刚走到第二个路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调调。
“早啊,小甜心。”
“早。”
诗薇正在转角的饮水处接水,笑问:“吃了吗?”
桑觉点头:“吃了。”
诗薇囫囵地咬了口面包, 又灌了半杯水:“那准备一下,我们就要出发了。”
遗物整理处的办公室不大,但人很多。
桑觉属于外招员工, 不是监管者, 因此没有办公位。
座位上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大家都很忙碌,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外出的路上。
“叮铃铃……”
就近的短发女人接起电话, 语速极快, 但吐字清晰:“您好, 这里是遗物整理中心。请问是要进行委托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一点:“是的。”
“委托本人还是他人身后事?”
“本人,我明天要出城,但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感觉要出事, 先来做个委托。”
“好的, 请问您的地址是?”
“A区枫叶大道11街道34号618。”
“好的, 已为您登记。”监管者问,“你要为您的遗物做什么处理?”
“留给凯特,凯特·戴利。”
“好的,已为您登记。”
这样的电话数不甚数,大多接电话的监管者都面不改色,无论委托人的情绪是否糟糕,他们都秉公处理,平静应对。
“叮铃铃……”
刚挂完电话的监管者又接起一通:“您好,这里是遗物整理中心……”
桑觉站在诗薇的办公位旁,他的听力很好,电话那一头的每道声音他都能精准捕捉。
“我老婆死了,我感觉自己也快了,先做个委托吧,遗物都留给我兄弟老八,不过唯一值钱的也就账户里那一千多个币了。”
……
“邻居已经四天没出门了,我闻到了一股臭味,怀疑他死在了家里,你们尽快派人来,这味‘污染’到我的鼻子了……”
……
“我已经割腕了,割到了动脉,大概十分钟就会死亡,不用费力派人救我……打这通电话只是希望能有人为我收尸。”
问完地址,监管者照常平静地说道:“好的,已为您登记。”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正在自杀的人,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委托人。
也许是这种事屡见不鲜,他们都习惯了。
喝完最后一口水的诗薇扔来一个背包:“走了!”
背包又大又重,不过桑觉稳稳接住了。
里面装着口罩,手套,防护面具之类的东西,还有消污染设备。
他们背着包往外走去,桑觉问:“今天只有我们吗?”
“老赫很少出外勤,只是最近我的搭档……出了点问题,他才陪我的。”诗薇顿了顿,倏地一笑,“小甜心放心,姐姐一个人也能带好你,不会把你弄丢的。”
桑觉认真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不能自称姐姐。”
诗薇啧了声:“小甜心很古板呢。”
他们来到监管大楼的侧面巷子,这里停着一辆辆摩托。
“小甜心会骑车吗?”
“不会。”
不过桑觉坐过霍延己的摩托,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天。
桑觉还记得那天雨很大,身前滚热,身后冰凉,越野摩托又快又稳,环抱的腰结实有力。
一想到霍延己,就不由自主想到早上一不小心弄得一团糟的家……
桑觉咬咬唇,希望霍延己知道后轻点罚。
诗薇长腿一跨:“上来,我带你。”
通常情况下,城内不允许四轮车通行,因此摩托就是除轨车以外的唯一交通工具,且普通人很难拿到骑行证。
车速不快,因为路上行人众多,桑觉只需要撑着防护杆就能坐稳。
风在耳边呼啸,摩托在人群中逆行。
他们在一个类似昨天去余人家的地方停下了,一样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阳光只浅浅浮在了上层,再往下,只有被阴影笼罩的湿冷街道。
“今天要去更深的低层区,你提前戴上防护罩,遮遮脸。”诗薇下了车,勾唇道,“长成这样,一看就很好欺负。”
桑觉反驳:“欺负过我的人都死了。”
诗薇挑了下眉,反问:“霍长官没欺负你?”
“……”
霍延己确实经常仗着经验多就欺负他,还掐过两次尾巴尖,昨晚还要自己在他发|情的时候读法条。
十分可恶。
桑觉戴上面罩,认真说:“他总是欺负我,但我舍不得他死。”
霍延己死了,就没人当博士的手替了,晚上也没有香喷喷的抱枕。
诗薇背起包走下台阶,暧.昧地问:“霍长官晚上厉不厉害?”
桑觉说:“白天厉害,晚上更厉害。”
一有轻微的动静就会醒,哪怕只是风吹动了窗户。即使常年身居高位,也没磨灭霍延己自年少养成的警惕之心。
诗薇吹了声口哨。
没想到桑觉看起来白白净净的,骨子里也很黄嘛,跟她这个才认识一天的人什么都敢说。
桑觉走台阶都走得很认真,阳光与阴影的二分线逐渐从脚踝涨到了鼻梁,桑觉的眼睛被阳光照得清透漂亮,防护罩边沿一侧的下巴落着一个淡淡的指印。
是昨晚为了让桑觉松嘴,霍延己捏的,力道有点重,即便桑觉修复功能极好,也还是留下了印子。
“看来昨晚也很激烈。”诗薇哼笑道,“难怪霍长官昨晚没去我梦里,原来是你太勾人了。”
桑觉每个字单独拎出来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理解得很费力。
也许是这个星球的人类语言翻译成母星的文字后,会有表达上的偏差。
“你可以找排名第一的梦中情.人。”
“哎呀,那有点难,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入过我的梦。”诗薇眯着眼睛,“也许是跑到他爱人的梦里去了。”
桑觉不解:“他有爱人,为什么你还把他当做梦中情.人?”
诗薇啧了声:“梦中情人,重点是梦,懂不懂?梦是假的,虚幻的,想象的。”
长长的台阶到底了,桑觉回首望去,中层区的地面遥不可及,阳光切断了楼梯,远得也像梦一样。
湿冷的气息从两边吹来,不远处的灯牌亮着霓虹光,印着酒馆二字。
桑觉与灯牌擦肩而过,跟着诗薇走下右一侧的楼梯。
他们绕了足足二十分钟,大半时间都在下楼梯。
周围的楼房错乱密集,头顶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再也见不着一点阳光了。
这才是真正的低层区。
昏暗的霓虹灯是唯一风景,藏污纳垢的街头巷尾弥漫着垃圾败类的气息,模样奇特的畸变者们一面厌弃昏暗终日不见光的低层区,一边又将这里视为巢穴,对每一个外来者都抱有浓厚的敌意。
偶尔投射过来的几道眼神,还会夹带着不知名的恨。
诗薇低声道:“别东张西望,别打量他们——你就算只是好奇,他们也会觉得你在嘲笑。”
桑觉很听劝。
昨晚刚因为打架被霍延己领回家,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桑觉小声问:“既然很危险,为什么还要下来?”
“如果连监管者都对他们区别对待,那他们就真的被遗弃了——”
诗薇正经了一秒:“老赫说的,这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收拾遗物,而是为了杜绝安全隐患,及时清毒消污,定期监督该区域环境状态,以防出现大面积污染的情况。”
今天要去的第一户也在一个阴暗的小巷子,幸运的是就在二楼,不用爬楼梯了。
这户主人叫巴比,三天前意外猝死。
和余人家相比,这间屋子就不那么整洁了,又小又脏,墙上都是污秽,床单斑斑点点灰白痕迹,成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
桑觉这个刚成年的例外。
不过他的鼻子很好使,隔着防护罩也能嗅出那些斑驳是人类的精ye。因为买不起纸,所以全部抹在了床单上。
诗薇习以为常地戴上手套,像昨天的老赫一样,按下手腕上的录音表:“坍塌历325年12月20日上午10:22分,监管者诗薇作为遗物整理师前来低层区……”
桑觉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遇到整洁干净的逝者,他们是遗物整理师,遇到脏乱邋遢的逝者,他们就是垃圾清理员。
不过东西少,也不算太麻烦。
过脏的衣物鞋饰全部扔进下面的回收箱,再整理一下满是油污的桌子抽屉就结束了。
诗薇打开将抽屉一层层拉开:“拳套……打黑拳的?”
桑觉整理另一侧抽屉,里面有本教人怎么打拳的书,一盒药,有能让人在比赛时亢奋的作用,还有一包被灰尘裹满,却一直没拆封的纸。
最下层的抽屉有锁,桑觉直接把中层抽屉拔了出来,手就能伸进下层抽屉了。
诗薇瞥来一眼:“有什么?”
桑觉摸到了一条银色项链。
他拿出来,递给诗薇,后者脸色却骤然难看起来,指尖猛得一颤。
“怎么了?”
“这是我……”诗薇咬紧牙关,闭了闭眼,“是我前任搭档的项链,我送他的。”
桑觉的嗅觉总是很敏锐:“你喜欢他。”
诗薇接过项链,一下子失了力气似的,跌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喃喃道:“项链怎么会在这……”
桑觉还在不解:“你喜欢他,为什么还有别的梦中情.人呢?”
诗薇声音哑了一个度,她握紧项链,掌心勒出了深深的红印,眼眶明明胀得厉害,却还是在笑:“那些是梦中情.人,假的。他是我男人,真的。”
桑觉抿唇:“他死了吗?”
诗薇深吸一口气:“十多天前死的,大晚上的从监管大楼跳了下来,被判断为自杀,但我不信。”
前几天还在跟她说“我们去登记结婚吧”的男人,怎么可能突然自杀?
尸体很快被处理了,诗薇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赶到火葬场,揪着工作人员的衣领问他尸体身上的项链,对方却一口咬定没有项链。
火葬场员工私吞尸体饰品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这条项链只是普通的银饰,不值钱。
她以此断定是凶手拿走了项链,可监控没拍到任何可疑人物,通往天台的必经监控更是只拍到了搭档一人。
快半个月了,她不断劝自己,这世道死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没什么奇怪的,要放平常心,想开点……
但一切伪装都在看到搭档项链的这一刻轰然崩塌。
桑觉说:“节哀。”
虽然没有意义,但人类总会在有人去世后,对其亲属说这句场面话。
诗薇将项链戴在脖子上,压着情绪道:“你先回去吧,一个纸箱子你应该拿得动,坐34-2号轨车可以直达遗物管理仓库——你还记得过来的路吧?”
“记得。”桑觉问,“你要去哪里?”
诗薇走得又急又快,门一摔就下了楼梯:“我搭档的项链出现在这,巴比和他的死一定有关系,我要去地下拳场看看。”
一个明显靠打黑拳为生的低级畸变者,没道理大费周章潜入监管局杀死一个普通监管者。
诗薇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从前相处的点点滴滴走马观花似的浮现在脑海里。
桑觉跟在她后面:“你知道地下拳场在哪里吗?”
诗薇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具体位置,但应该就在附近。”
地下拳场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如今的人们都有很大的生存压力,又没有太多活动可以丰富匮乏的精神世界,打拳便成了发泄压抑情绪的一种手段,安全区高层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拳成了城内仅存的暴力娱乐。
桑觉说:“我知道在哪。”
诗薇一愣:“你怎么知道?”
桑觉没有回答。
他是来的路上听见的,于某个巷子转弯时,不经意间听到一些嘈杂的喝彩,还有拳拳到肉的碰撞声。
这和他降落第一天,被绑到城市废墟下水道的那个擂台气氛很像,应该就是地下拳场了。
他带着诗薇来到那处巷子:“入口应该在附近。”
其实他已经分辨出声音的来源了,入口就在他们脚下——旁边一排往下层的楼梯,楼梯后应该是中空的,很可能还有一层下去内部的楼梯。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会惹人怀疑。
以前他就是从不掩饰,才总被己己怀疑。
不过诗薇很聪明,没一会儿就发现了入口,她拉开被杂物堆砌的地窖门,回首劝道:“下面很危险,你还是回去吧。”
桑觉认真道:“没有我,你更危险。”
“……”
地下通道很黑,但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桑觉揉揉耳朵,问:“怎么找线索呢?一个人都不认识。”
诗薇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监管中心显示巴比于三天前意外猝死——我搭档十多天前自杀,拿着我搭档项链的巴比没捱过一星期就挂了,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我要去确认一下,巴比是不是死在了擂台上。”
因打拳死在擂台上的人不算少,这个死因上不得台面,便经常以‘猝死’通报。
黑暗里,桑觉敏锐地嗅到侧面有抹气息。
“滋啦”一声,诗薇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砰得一声,桑觉将那个壮硕的男人空摔在地,随后抢过电击棒,对着男人的脖子来了一下。
男人抽搐了一阵,不动了。
诗薇意外于桑觉的反应能力,松了口气:“他应该是给拳场通风报信的保安,防止监管者缺业绩了突然来搞他们,不过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两人一路往前走,擂台并不止一个,地下通道朝着四个方向散开,迟疑过后,他们选择了最左边那条。
慢慢的,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响在耳边,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于黑暗中闪烁跳舞,视野逐渐开阔,密密麻麻的人头映入眼帘。
通道口有保安,对方刚发现他们,就被桑觉一棒电上了腰子。
保安僵直倒地,所有人都被擂台上的拳手吸引,没人注意。
电击棒真好用。
可以留着对付己己——等他要回母星的时候。
擂台是六边形的,被铁丝网围了起来,两位拳手这会儿正打得热烈,全是腱子肉的大.腿分别绞着对方的脑袋,胳膊肘疯狂抨击其头部,残忍又暴力。
其中一位逐渐失去力气,腿部的力道微松。
“快起来!!”
“废物!反抗啊!!”
“妈的,别又让我输了这场!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
“混账!”
桑觉混在人群里,小声问:“用腿绞对方的头,不会被碰到蛋吗?”
诗薇被逗笑了,压抑的心情松了些:“确实有人打着打着就硬了,对方要是直男,就会觉得侮辱反击得更凶,对方要是弯的,啧……那拳赛就会逐渐变味。”
但这次台上的两位显然是直男,随着体力流逝,胜负逐渐明了。
桑觉说:“刀疤脸要赢了。”
——周围的观众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诗薇听着周围的议论,眸色微动:“刀疤脸好像是擂台常驻选手,等会儿他下台了我们堵住他,只要问问巴比是怎么死的就行。”
主持人举起胜利者的手臂:“本场的胜利者——刀疤!!”
鼓掌喝彩,口哨怒骂声全都交叠在一起,耳际嗡嗡一片。
刀疤啐掉嘴角的血,扬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走下台,扬了几下拳头:“必胜!”
“必胜!!!”
“别他.妈必胜了快跑!监管者来了!!!!”
一道格格不入的咆哮炸响在众人耳边,所有人都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周围的彩灯突然熄灭,整个擂台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们顿时像无头苍蝇一样抱头乱窜,乱成一团,怒骂与踩踏带来的惊叫连绵不绝。
桑觉眨巴了眼……他和诗薇暴露了吗?
好像哪里不对劲。
直到他嗅到了一抹熟悉的气味。
糟糕。
桑觉拔腿就想跑,却被人悄无声息地敲上手铐,捏住下巴。
昏暗的彩灯又亮了。
拳手,观众没一个逃脱的,被监管者们团团围住。
“在座各位因违反了《监管法典》第五十七条聚众赌拳罪被逮捕,将在不日送上监管法庭。”
亲自拷住桑觉的霍延己语气淡淡,明明是在对其他人说话,却一直看着桑觉:“保留诸位上诉的权利。”
桑觉小声辩解:“我们没有赌拳,也没有参与打拳……”
霍延己淡道:“我知道。”
所以他并没有逮捕旁边的诗薇。
诗薇干笑了声:“长官,我们是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事才过来的。”
她暗骂倒霉,霍延己不会是特意来抓小情.人回家的吧?可他们也刚到十分钟啊,霍延己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桑觉眨了下眼:“那你为什么铐我?”
霍延己反问:“你为什么要跑?”
桑觉:“……”
他暗自想:因为我今天不小心拆家,划坏了你的沙发,下意识就想跑了。
霍延己勾了下唇:“你犯法了。”
桑觉疑惑:“什么法?”
“——我的私人法。”霍延己将手铐圈压到最小,慢条斯理道,“我是不是说过,不可以乱跑,危险的地方别去?”
桑觉:“是……”
霍延己继续道:“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是不是也说过创可贴是惩罚,不许揭?”
桑觉:“是……”
霍延己问:“创可贴呢?”
“……”
桑觉摸摸脑门。
变成恶龙吃宝石的时候太开心,忘了揭,不知道崩哪去了。
霍延己淡问:“所以,你犯法了吗?”
桑觉:“好像,犯了?”
好像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