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三合一
陈玉见他举例越多, 唐臻喝药的频率就越勤,嫣红的唇色在病容的衬托下,显得颇为......诡异, 当机立断,提起另外的事。
他低声道, “我看刘御医像是被殿下吓破了胆子,不如您装作小憩, 再让刘御医来施针?免得他惊中失措,连累殿下。”
唐臻点头,昂头饮尽碗中剩下的药汁,在陈玉尚未开口之前, 做出保证,“最后一次。”
如果没有昨夜的意外, 昨日就该是最后一次施针。
有刘御医的施针和药方,唐臻的状况肉眼可见的得到缓解,完全看不出曾夜里穿着湿淋淋的寝衣, 在冰凉的地上坐几个时辰。
当夜,陈玉和程诚轮番守夜,战战兢兢的盯着蜡烛。
唐臻虽然夜里醒过一次, 但其神色却与白日仿佛, 喝了半盏温水,又与守下半夜的程诚说了几句话,再次睡去。
陈玉从程诚口中听到太子平平无奇的起夜经过,深深的松了口气的同时, 终于放下对刘御医的怀疑, 在天色大亮之后, 再次前往刘御医的住处。
刘御医却见到陈玉就头疼, 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陈大人有什么事,是不是太子殿下又哪里不舒服?”
陈玉摇头,低声道,“我想再问问殿下的......嗯,病症。”
他终究还是将刘御医当成外人,不愿意将太子的所有秘密都透露给对方,挑着说了些从昨日到今日,太子的反应,要求刘御医更详细的解释太子的病症,最好能药到病除,免得太子遭罪。
“陈大人稍等,容我想想。”
刘御医长叹了口气,若是别人敢这么防备他,还要他尽心尽力的诊治,他少不得要给对方些苦头吃。
可是太子殿下......
刘御医摸了下涂了最好的膏药,依旧隐隐作痛的脖颈,暗道上辈子作孽。恨不得用尽毕生所学,换太子殿下从此无病无灾,再也别来打扰他的生活。
“昨日的种种,只是我的推测,若是有对不上的地方,令殿下不以为然,皆是我的过错。”刘御医苦笑,“听陈大人的话,我倒是有些新思路。”
陈玉起身,郑重长揖,“请大人赐教。”
“不敢。”刘御医扶起陈玉,凝重的脸色稍稍缓和,边斟酌边开口,语速格外缓慢,“殿下或许有些厌世的倾向。”
“厌世?”陈玉的脸色逐渐难看,仔细品味这两个字。
刘御医点头,“我与你说过很多次,殿下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正是因为如此,殿下如果认定因为厌世生出的种种倾向,皆是正常人或他身为太子,不该有的念头。哪怕厌世到极致,他也会下意识的抗拒本能......身体反应和本能相互矛盾,久而久之,难免生出错乱。”
陈玉良久没有出声,作为正常人,他能理解太子因为从前的经历,偶尔做出非同寻常的事。然而作为生病寻医,从不关心药方的粗人,他委实难以对刘御医的理论发表看法。
刘御医见状也不强求,陈玉能安静的倾听他的话,即使听见并不认同的内容也只说面露不快,没有出言打断,与他争论。对于刘御医来说,已经算意外之喜。
他试着用更简单的语言概括结论。
“殿下目前的情况,远比我最初的猜测严重。你可以理解为殿下比陛下更像世外之人,原来是陛下作为绳子拽着殿下。如今陛下和殿下......”刘御医不敢揣测天家父子的感情,挤眉弄眼的示意陈玉意会,高深莫测的道,“绳子断开,殿下就会去他该去的地方,再多的良药也只是拖延时间。”
陈玉怔住。
一时之间,许多曾经想不通的事同时涌上心头,竟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从端妃到齐黎,再到陈国公,怪不得......怪不得殿下每次都表现的那么在意。
原来在殿下心中,陛下不止是父亲。
“仙妃......”
刘御医摇头,无情否定陈玉的希望,“我曾为娘娘诊脉,娘娘比陛下入道更深,周身气质几乎能与修行数十年的老和尚、老道士相比,虽然身在红尘,但早已六根清净,如何能拽得住殿下?”
陈玉呆坐良久,低声问道,“殿下为什么畏黑?魇住时总是会抹向额头,像是在擦汗,即使浑身冰凉也会掀开被子。”
“三魂七魄散开之时称为失智。”刘御医面露迟疑,“或许殿下曾在黑夜中经历印象深刻的事,总是在失智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想起。”
陈玉又问了些通过细致的观察发现的不同寻常,刚开始,刘御医还能通过思考依次给出答案。
随着陈玉的疑问越来越细致,恨不得能追溯本源,刘御医眉宇间的茫然越来越浓,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庸医。
起码在看人三魂七魄的方面,不如老道、和尚。
他建议陈玉找个信得过的大师,给太子殿下看看。
陈玉叹气,虽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日子尚且不算长,但是他能确定,殿下不信鬼神,否则也做不出让他的父亲在广西以幽冥教之名,安抚流民的事。
他再次谢过刘御医,请求刘御医仔细斟酌,为太子拟定平息情绪的药方,然后心事重重的离开。
程诚拦住陈玉,以目光示意他看向寝殿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孟长明在里面。”
陈玉点头,脸上的担心与程诚如出一辙。
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太子殿下担心,还是该为孟长明担心。
多日未曾进宫的孟长明依旧穿着红衣,虽说是以养病为理由去京郊暂住,但脸色红润,双目有神,丝毫看不出快马赶来宫中的狼狈。
他目光炯炯的打量唐臻,说话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我以为你熬不过这次,他就能回来,可惜。”
唐臻轻笑,忽然道,“你杀了我,他会不会回来?”
迄今为止,只有孟长明发现他与原本的太子不是一个人。
然而孟长明不知道被什么思维误导,竟然觉得他与原本的太子是一体两魄。
性格软绵的天真太子受不了压迫,于是在险些被毒死之后,分裂出心思果决,手段狠厉的新人格占据上风。
孟长明愣住,连退数步,轻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唐臻抬手放在胸前,喃喃道,“是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迷茫便消失的干干净净,似笑非笑的朝孟长明拱手,“不过我不是君子,又以小人之心度老师之腹。”
孟长明眉心紧皱,目光定定的打量唐臻,“殿下放心,陛下已经遇到二公子,定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唐臻垂下眼帘,“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二公子,应该是燕翎的嫡次兄,因为过于贪图玩乐,不能支撑国公府的门楣,所以没能成为世子。
孟长明身上散发的烦躁突然变得极为明显,他原地转了两圈,脚步越来越快,猛地朝坐在床上的唐臻冲过去。单手抬起唐臻的下巴,目光一寸接着一寸,不肯放过任何细节的打量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唐臻顺从的抬起眼皮,方便对方将他看得更透彻,顺便虚心求教,“老师,我的面相有改变吗?”
虽然他至今依旧不知道,孟长明凭什么笃定他不是原本的太子殿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好奇,孟长明眼中的景象和人脸是不是与寻常人不同。
孟长明不答反问,咬牙切齿的道,“你不会因为陛下背着你北上,心中不如意,又分出个新魂魄出来吧?”
“啊?”饶是唐臻见多识广,此时也因为孟长明异于常人的思路惊讶的回不过神。
孟长明松开手,退后两步,深吸了口气,整个人还是肉眼可见的烦躁。
他始终在暗自比较太子与从前的不同,在他心中,现在的太子和原本的太子是完全的两个人。
因为不知道原本的太子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再出现,所以他不仅不会与现在的太子为敌,反而会尽力帮助这个更适合做太子的魂。
起码作为老师,他没有私心。
但是这不代表,孟长明能眼睁睁的看着亲手灌溉的小树苗莫名其妙的消失,没换回原本的太子,反而又凭空出现个崭新的太子。
“你不必为陛下担心”孟长明捏了捏眉心,解释道,“两个月前,瓦剌新可汗暴毙,九王子杀了新的汉王,统一草原,对长城虎视眈眈。最晚不超过明年秋日,只要他还在汉位,肯定会调兵南下。”
“龙虎军现在看着还好,岑壮虎目光够长远,岑威也心有成算,但是难以预料,北疆军真的与瓦剌难分胜负之时,龙虎军是否会被贪欲影响。”孟长明手指沾上茶水,寥寥几笔便画出圣朝的疆域,“南方又有三省总督和沈思水有勾结的意向。国公不想腹背受敌,这次试探陛下,只想换个心安,不会对陛下如何,更不会让陛下在北疆驾崩。”
唐臻眨了眨眼睛,想说他不在乎昌泰帝会不会在北疆驾崩,更不会因此郁闷死,导致这具身体又迎来第三个主人。
然而看着孟长明殚精竭虑的模样,这番犹如泼冷水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因为对方始终惦记着原主,他对孟长明向来比对别人多几分宽容。
最后先开口的人却是孟长明。
“殿下,你的面相变了。”
唐臻面露惊讶,“如何?”
孟长明满脸沉痛,“殿下原本乃帝王之相,如今却是命不久矣。”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给足孟长明面子,实际却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变成太子殿下之后,不是受原主的连累,忍受病去如抽丝的痛苦,就是强行支撑病弱的身体,消耗元气。
如今经过刘御医的祖传针法调养,即使不能立刻补上过去的亏空,起码也能加二十年的寿命上限。
怎么反而变成短命相?
啧,不愧是孟长明,煞有其事的忽悠人,险些连他也骗过了。
“殿下不信。”孟长明冷笑,反问唐臻,“你可知,原本的他是什么面相?”
“嗯?”唐臻面露询问。
孟长明无意识的摩挲腰间的玉佩,语气复杂至极,难以分辨是怀念还是沉痛,“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最后死无全尸。”
唐臻回想他刚成为太子时,周围人的态度,简单的推测出原主的性格,竟然觉得孟长明的揣测不无道理。
暂且不去想,琢磨着让原主穿女装的孟长明究竟是什么心思。
光是想要将原主驯服成私有物的李晓朝和燕翎,至少会在得知彼此与其怀这相同的心思时各自出招,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原主......
早死早解脱,其实也挺好。
唐臻打了个哈欠,依旧对孟长明会看相存有疑心。
孟长明怎么可能看不出唐臻的心思,当即冷笑,转身就要走。
罢了,好言劝不了该死鬼,第二个太子的帝王之相终究有所欠缺,说不定再来第三个太子殿下,正是他期盼已久的中兴之主。
“孟长明?老师!”唐臻叫住孟长明,眉心微颦,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满是无措,“孤不信的是玄学,并非不信老师。”
相比面对陈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偏要与他多说话时难掩纠结的脸,唐臻宁愿面对孟长明的冷笑。
孟长明停在门边,眼底的晦涩渐浓。
那个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小殿下,也曾脸色苍白的躺在那里,拉着他的袖子自责,希望能变成果决狠心,足以担当太子责任的人。
与其等待不知道什么模样且未必存在的第三个和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的第一个,不如在如今的太子殿下身上多花些心思。
如果他当初能耐下心,多在小殿下身上花些心思,也许......
孟长明垂下眼帘,冷着脸回到床边。
唐臻仔细观察孟长明的神色,忽然道,“陈国公有没有帝王之相?”
孟长明抬起眼皮,愚蠢二字显而易见,“国公有帝王之相,我还来京都做什么宰相?”
“国公好肚量。”唐臻哂笑。
孟长明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扬名于北地,最后却说陈国公没有帝王之相,千里迢迢的赶到京都混吃等死。
陈国公非但没怪罪孟长明,依旧愿意为孟长明行方便。
啧,这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分明应该陈国公来做。
孟长明似是看透唐臻的想法,轻描淡写的解释道,“我想做宰相,国公却没有帝王之相,于是就生出想法,先去找有帝王之相的人。”
唐臻点头。
内容是否离谱暂且不提,起码思路正确。
“国公和家族都不肯让我离开。”想起那段日子,孟长明面露沉郁,给自己倒了盏温水,捧在手中,“紫微星显现那日,我在梦中惊醒,算了一卦,心知帝王会在京都出现。”
然后就是孟长明说服陈国公却无法说服长辈,最后只能脱离孟氏,独自进京等待帝王的过程。
听到孟长明是靠卦象说服陈国公,唐臻脸上类似听故事的趣味稍稍凝固,惊讶的问道,“你会算卦?”
孟长明摇头,理直气壮,“不会。只有星相大变的时候我心中才会有感应,顺势起卦。”
“成功率?”唐臻挑眉,眼底的怀疑越来越浓。
孟长明轻而易举的理解从未听过的词汇,稍作思索,脸色颇为沉重的摇头,“迄今为止,我只算过三次。我五岁算了一卦,推测国公在今年冬有死劫,国公早有准备,如今已经躲过瓦剌的奇袭。第二卦在十二岁,推测家中伯祖父活不到八十寿辰,家中为此特意提前半年为伯祖父办寿宴,寿宴结束的第二日,伯祖父就......第三卦,有帝王之相的人会在京都出现。”
唐臻听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深知,以孟长明的骄傲,不屑有招摇撞骗的手段,他肯定会将孟长明打成天桥下算卦的骗子。
陈国公何止是今年有死劫?
只要陈国公还上战场,年年都有猝死的可能。
八十岁的老人因为准备过寿宴累死......好像也不奇怪。
有帝王之相的人,不是继承圣朝的江山就是推翻圣朝的江山,当然会出现在京都!
唐臻忍住源源不断的质疑,换了个问题,“除了曾经的我之外,你还看过谁有帝王之相?”
孟长明摇头,眼角眉梢皆是认真,“没有,我只在你的脸上看到过帝王之相,但是......”
如今帝王之相已经变成命不久矣的面相。
唐臻终究还是没忍住,胡乱的摸了摸脸,玩笑道,“要不我去洗个脸,你再看看?”
“不必。”再次受到质疑的孟长明已经不再为此生气,高深莫测的道,“人的面相并非一成不变,我没有被逐出族中之前,我的父亲也是孟氏的族长,眉宇间有中兴之相。然而我离开北地,他偷偷来送我时,眉宇间却只剩下富贵长寿之相。”
唐臻眨了眨眼睛,孟长明解释的越多,他越觉得孟长明在吹牛。
“况且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别人的面相。”孟长明凝神盯着唐臻看了会,缓缓摇头,“现在看不见了。”
唐臻换了个姿势,往背后垫了两个软枕,饶有兴致的道,“能不能说说,别人是什么面相?”
无论真假,这都比话本有趣。
孟长明冷哼,恶声恶语的道,“施承善暴毙之相、胡柳生不得善终、梁安猛将之相、陈玉......”
“陈玉怎么?”唐臻立刻追问。
“他的面向变得很快。”孟长明似笑非笑的道,“原本平平无奇流离之相。破秋日前后,他曾有过暴毙之相,然后是青史留名之相,今日我还没看到他,不知道会不会继续随你的面相变化。”
唐臻笑了笑,假装没听出孟长明的言下之意,“岑威是什么面相?”
或许是因为太子面相命不久矣的缘故,孟长明今日的脾气格外好,“岑威的面向也经常变化,但是我只看清过两次,一次是反贼枭雄,一次是能臣良将。”
话毕,唐臻和孟长明面面相觑,同时莞尔。
孟长明连连摇头,即使是让他自己来听也不得不说,真像是满口谎言的骗子说的话。
怪不得太子怀疑。
孟长明离开时特意叫住陈玉,神色郑重的打量陈玉半晌,看得陈玉心中发慌,下意识的摸脸,“孟兄?”
看他做什么?
难道他思索殿下的病情,过于专注,脸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孟长明摇头,低声道,“告诉殿下,我在你脸上看到红鸾星动。”
“什么?”陈玉愣住,对耳朵生出前所未有的怀疑,等他回神,孟长明已经彻底走远。
他满脸迟疑的迈入门内,只能将孟长明的话,当做只有唐臻才能听懂的暗语,低声道,“孟兄让我告诉你,我在你脸上看到红鸾星动。”
“怎么你也会看......”唐臻的抱怨戛然而止,目光定定的凝视陈玉的脸,忽然抱着软枕滚了半圈,笑道,“好,我到要看看,孟长明是不是随口骗我。”
陈玉依旧满头雾水,见到太子心情不错,压在他心口的重石也稍稍挪开了些,跟着露出笑容,附和道,“殿下开心就好。”
随着唐臻因为刘御医开的药,没再出现任何反常的状态,那日夜里发生的事如同投入海水中的石子般没掀起任何波澜。
福宁宫再次恢复平静,几乎与昌泰帝还在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唐臻依陈玉的劝说,停止刘御医的施针,脸色虽然依旧病态,饭量也不曾增加,但是近乎整年未曾变化的身高和体重却开始有细微的变化。
最先发现这点的人是李晓朝。
因为刘御医说多走动,有益于太子殿下的身体保持比较好的状态,陈玉每日追在唐臻的身后,催促他多走多说话。
唐臻烦不胜烦,又不至于因此呵斥陈玉。
听闻李晓朝来看望他,索性主动迎出去。应付李晓朝的同时,完成今日的走动。
李晓朝伸手比在唐臻的头与他肩膀的位置,眼角眉梢皆是惊喜,“殿下长高了。”
唐臻漫不经心的点头,心中没有任何触动。
长高又有什么用?
他比李晓朝矮整个头,比岑威矮近乎两个头。
按照累死他的程度长个,最多也就是李晓朝的模样,终究难以超过岑威。
啧,矮子。
幸亏这番话只在唐臻心中,否则让比李晓朝矮半个头的陈玉听见,恐怕又要陷入自我怀疑。毕竟无论他走到哪里,皆有人称赞他的身高。
见李晓朝始终盯着他看,非要等到回应,唐臻随口敷衍道,“近日身体养的好,早上陈玉还说我看着比前几日胖些。”
“陈玉总是在福宁宫留宿?”李晓朝面露诧异,低声劝道,“我知道你喜欢陈玉不争不抢,为人细致,总是将他留在身边。但是......”
唐臻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
李晓朝满意的点头,正色教唐臻,“陈玉终究是外臣,哪怕现在看着是个好伴读,将来未必不会受到家中影响,做出并非他本意的事。”
“我知道你身体差,想在身边留个可心的人。羽林卫、京营之内,你皆可放心的选择,其中有许多出身只比陈玉差一线,文韬武略却不逊色于陈玉,比陈玉更细心的人。”
唐臻盯着远处的屋檐下的雪痕看了会,眉宇间满是冷淡,“我喜静,身边不必有太多的人。等会告诉陈玉,让他出宫休息,等到年后再回东宫,我身边有程诚就够了。”
陈玉在他身边太显眼,只会害了陈玉。
不仅无仇无怨,又有些情分,何必如此?
李晓朝盯着唐臻的侧脸看了会,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许多,“殿下是不是有心事?”
唐臻摇头。
他很好,除了吃就是睡,现在连北方和南方与岑威、梁安合作的生意都不再操心。摞在木箱中写了又改无数次,怎么都不满意的计划,表面已经留下层薄薄的灰尘。
“那还是让陈玉跟在你身边。”李晓朝的桃花眼中满是无奈和纵容,“等到殿下心情好,愿意接纳别人的时候再让羽林卫和京营送些人来,供殿下选择。”
他解释道,“我并非不喜欢陈玉,有意针对他。只是看着殿下的目光太多,难免会留意时常跟在殿下身边的陈玉,心生嫉妒,做出令殿下不高兴的事。希望殿下明白,别令陈玉太特殊是对他的保护。”
唐臻再次点头。
无论李晓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和目的说出这番话,起码没有坏心。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天真懵懂的太子殿下,这些话对陈玉无异于救命的良言。
唐臻的顺从反而令李晓朝眉宇间的担忧越来越深,他本想与唐臻促膝长谈。奈何京都事务繁杂,只是在福宁宫多停留片刻,便有人特意来寻他。
程守忠不知为何,近来似有退让之意,李晓朝自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的道理。
贵州的战事已经平息,各方势力却依旧停在原地。等不到能令各方都满意的结局,恐怕诸多目光短时间内不会从贵州离开。
李晓朝也曾抓住机会,安排心腹随岑威、梁安、施乘德等人前往贵州。此时颇有运作的余地,尤其是对三省总督和湖广布政史,算是能以最小的代价选择的切入点。
这个最小的代价,究竟是多少,还需李晓朝仔细斟酌。
北方传来消息,陈国公疑似失踪。虽然看陈国公世子的反应,这八成是个假消息,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燕翎被蒙在鼓中的概率。
......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皆需李晓朝亲自考虑,能分给太子的精力委实不多。
即使发现太子的状态不同寻常,心生怜惜,李晓朝也只是暂时放弃针对陈玉的打算,没能空出时间,亲自探究太子正被什么心事困扰。
唐臻站在原地,望着李晓朝的背影走远,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的想到,再过十日就是新年,这些人却越来越忙。
不仅李晓朝和燕翎难见身影,匆匆归京的岑威只在京都留两日,便北上赶回河南,这个年,恐怕会在家中过。
沈风君和沈婉君却丝毫没有归家的意思,依旧在京都的府邸中深入简出,偶尔沈风君会写封请安的折子送去内阁。
孟长明倒是经常进宫,每次打量唐臻的面容皆面色郁郁,失去讲课的兴致,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近日正热衷于找陈玉的麻烦,以至于陈玉有些怕他,远远听见孟长明的声音,无论正在做什么都会立刻转身跑路。
......
距离昌泰帝秘密北上已有整月。
孟长明告诉他,昌泰帝被燕鹄接走也有半个月的时间。
然而至今为止,他依旧没有通过羽林卫收到有关于昌泰帝的任何消息
自从李晓朝发现唐臻在悄悄长高,唐臻身上的变化忽然明显起来,几乎每日都与前日不同。
陈玉犹如惊弓之鸟,立刻去找刘御医来给唐臻诊脉。
刘御医得出的结论却是好消息。
他认为唐臻原本因为中毒和中毒之后的接连消耗,导致身体逐渐被掏空,委实不像尚未及冠的少年。
如今虽然亏空还需要慢慢的进补,但是已经不会消耗身体本身的元气。陈玉每日想方设法为太子进补的东西皆被身体吸收
原本因为各种问题暂停生长的身体,终于恢复正常,刚开始变化会比较大,并非没有先例。
继续进补,哪怕太子的身体终究不能像陈玉那般皮实,至少能做到与寻常人无异。
唐臻看着陈玉和刘御医溢于言表的喜悦,心中没有任何触动,只是习惯性的扬起嘴角,否则陈玉会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
李晓朝忙得神出鬼没,有时甚至在半夜赶来福宁宫,既不叫人通报也不允许守门的羽林卫离开他的视线。
总之,不能惊扰太子殿下。
刚开始的时候,陈玉和程诚还会因李晓朝的行为担心,总是半夜爬起来。李晓朝在大门处静立,遥望唐臻住处的方向,他们就在房间内面壁思过。
久而久之,陈玉和程诚就变成满脸烦躁的在房中骂人。
至于被骂的人是否有感觉,大概只有在门口吹风的大将军知道。
燕翎的消息比孟长明还灵通。
没等孟长明对骠骑大将军的行为阴阳怪气,燕翎已经满脸担心的进宫,询问唐臻,“李晓朝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故意找你麻烦?”
唐臻摇头。
如果这就算找麻烦,那么李晓朝更过分也没关系。反正影响不到他,只是福宁宫内茶水泡得远比从前勤快而已。
燕翎见状,敛去眼底的探究,笑着道,“近日终于有件高兴的事,我想立刻说给真真听。”
“嗯?”唐臻可有可无的应声。
他刚成为太子殿下的时候,燕翎格外喜欢用显得亲密的称呼喊他。
不知从何时起,‘臻臻’变成生疏的‘殿下’,大概是因为燕翎终于意识到,再懦弱的太子也是太子。
齐黎遭遇刺杀身亡,燕翎格外消沉,唐臻却只觉得畅快。
对比过于强烈,燕翎再次叫他‘臻臻’,唐臻非但没计较,反而觉得有趣。因为每当看到燕翎顶着备受打击的脸,寻求他的安慰,唐臻都会想到昌泰帝。
父皇虽然对齐黎还算特殊,但是对齐黎的死,没有燕翎的反应大。
如果早知道......他还是会对齐黎出手。
从一开始,齐黎接近昌泰帝就是别有用心,否则怎么会有真假令牌。
昌泰帝的心软,只会换来齐黎的欺骗和算计。
燕翎没能立刻察觉唐臻的走神,笑着道,“父亲至今没有音信,母亲决定办场热闹的宴席,为国公府带来些喜气。”
“年宴?”唐臻扬起嘴角,笑意却未至眼底。
“不,我有个庶出妹妹,她与我格外投缘,如今已经记在我母亲的名下,正好是择亲的年纪。”燕翎对这个处处想着他的妹妹,终究有几分真心,“母亲为她选了门好亲事,正好在年后的好日子里办起来。”
好亲事?
唐臻眨了眨眼睛,忽然想到正在北地的昌泰帝。
对于国公家的姑娘,皇帝算不算好夫婿?
昌泰帝自己撞上门,即使被逼着娶个皇后回来也怪不得陈国公,只能怪他给了陈国公做国舅的机会。
“妹婿是果毅将军家的嫡次子,只比妹妹大两岁,已经官至六品,全靠积攒的军功升迁,前途不可限量!”燕翎忽然发现唐臻的走神,抬起手在唐臻面前晃了晃,脸上的笑意稍作收敛,“殿下?”
唐臻陡然回神,“嗯,不错的婚事,孤的库房中有对极好的玉鸳鸯,送给他们,希望能在你妹妹的婚宴前送到北疆。”
虽然在走神,但是他的耳朵没有漏掉应该听见的内容。
“殿下是不是有心事?”燕翎面露探究,低声道,“最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
唐臻扬起嘴角,抬比在头顶和燕翎眼下的位置,“我近日在长个,消耗太多的精力,白日就会犯困。”
这话半真半假,长个是真,明显的只要长眼睛就能发现,犯困却只是不想再解释发呆走神的借口。
“确实长高许多”燕翎笑道,“听说陈玉在搜寻稀奇的吃食?我特意找了五名厨子,分别有不同的拿手菜。即使不放心让他们在福宁宫伺候,也可以先放在东宫,你想吃新鲜东西就去东宫坐坐,正好走动起来,吹吹冷风。”
唐臻点头,随口道,“可惜我饭量小,即使加上陈玉和程诚,吃完他们的拿手菜,恐怕也要许久。”
“这不是正好,你很快吃完新鲜,我又要去找新厨子。”燕翎按照风月老手的教导,抱怨似的道。
自从打定主意,取代李晓朝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燕翎委实做了许多准备。他原本不是贪图□□的人,陈国公的权力更令他沉醉。
况且男子和女子......终究有所不同。
为了能减少波折,又不被人发现他的小心思,燕翎悄无声息的从风月之地找了几个小倌养在别处,由心腹审问他们,主要询问他们的各种小手段。
与此同时,燕翎又精挑细选,给京都出名的纨绔接近自己的机会,忍着不耐烦观察他们的行事。
直至有万全的准备,他才小心翼翼的改变与太子的相处,在如同兄长般的关心之余,偶尔做出些暗示。
目前来看......起码没有引起太子的警惕或厌烦。
可惜唐臻丝毫没察觉燕翎的改变,只觉得应付燕翎没比应付陈玉强多少,稍有走神就会被询问。
燕翎觉得唐臻对他有所隐瞒,不止是犯困,还有另外的心事,否则不至于无论他什么时间来找太子,太子都犯困。
“真真”他握住唐臻的手腕,神色郑重,“你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事,一定要告诉我。”
唐臻盯着燕翎看了会,总觉得燕翎此时的表情有些眼熟,仔细回想却毫无印象。他敷衍的点头,“好”
燕翎见状再次露出笑容,抬手为唐臻拂开乱发,低声道,“我托母亲找上好的雪貂,做了件斗篷,年前或许能送到。”
“虽然长兄也想要这样的斗篷,但是我觉得殿下更需要,不仅没同意他想换走我找到的雪貂,还从他手中换来两块积攒的好皮子。”说到此处,燕翎虽然还是笑脸,语气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引得唐臻侧目。
看来这次低头让燕翎受了不小的委屈,以他的小心眼,恐怕会惦记很久。
唐臻想了想,熟练的扬起嘴角,“谢谢”
“殿下喜欢就值得。”燕翎脸上的狰狞稍缓,表情终于变成他想要的邀功和自得。
昌泰二十四年,腊月二十五日。
陈国公上折,禀告昌泰帝安好,请太子殿下放心,待明年四月,春暖花开,必将昌泰帝安全送回京都。
满朝哗然。
唐臻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折子,也没找到昌泰帝给他单独留话,只知道陈国公的字很好看,犹如金戈铁马入画。
当即有人询问太子,昌泰帝是何时秘密出宫,做出这等危险的事,至江山社稷于何处。
唐臻神色郁郁却不自知,懒得为昌泰帝收拾烂摊子,敷衍道,“孤与父皇皆因刺客受伤,孤不中用,直接昏了过去。醒来后,听闻父皇携程守忠去偏殿供奉鬼神,并未生出怀疑,委实没料到......”
他摇了摇头,起身打量四周。
皇位、御案和太子位皆是金丝楠木打造,至少有两千斤,需要数个壮汉才能抬动。
率先出声的朝臣再次提出质疑,“素闻殿下纯孝,为何住在福宁宫内,不知遵循晨昏定省?”
唐臻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惹人心烦的朝臣,晦涩的眼底忽然变得明亮。
皇位两侧摆放着足有半人高的花瓶,里面插满新鲜的梅花。
李晓朝看向昂着脖子等待太子回答的朝臣,低沉的语气满是警告,“陛下怜惜殿□□弱,从不肯要求这些,况且殿下是子,无论如何都管不到父的身上,王大人慎言。”
孟长明闻言,难得郑重,斥王姓朝臣无礼。
燕翎同样面露不善,反问道,“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家父对陛下心怀不轨?”
‘嘭’
王姓朝臣本因李晓朝的斥责心生退意,孟长明和燕翎接连出声却让他又羞又怒,自认成为众矢之的,越发不想认输,张嘴就要继续逼迫太子,然而还没发出声音就被巨响吓的怔住。
九重台阶之上,太子袍角匆匆闪过,只留皇位旁碎了满地的花瓶和不成样子的梅花长枝。
众臣面面相觑,眼底皆是惊讶。
看来太子确实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竟然如此大的怒火。
“王大人,血!”
王姓朝臣顺着同僚的手指低下头,后知后觉的发现大腿被花瓶碎片割出长长的口子,鲜血汹涌而出,血色几乎将绿色的官袍染成红色,
他颤抖着嘴唇想要说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瞳孔缓缓上翻,倏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