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1【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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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这样说了……那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花满楼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围棋老师。
那是一位棋术高妙的大拿, 年少时曾连着破了几个著名的残局,名声大振,后来年纪大了, 便在江南执教。
在他的学生里,也有无争山庄的少主原随云。
花满楼还记得老师与他提起过这位原小公子。
老师说:“原小公子三岁眼盲, 却有大志,不愿落于人后, 练就了一门听棋的绝技,七岁小儿, 有如此心智, 实令人敬佩。”
小花满楼便问:“那原小公子棋艺如何?”
老师摇摇头, 道:“习武的心志高低,与学棋的天赋高低, 并没有什么关系。”
于是,小花满楼便知道了,那位无争山庄的原小公子, 在围棋之上, 并无多少造诣。
然而他能练就听棋的能力, 已说明了他坚定的心志与绝佳的天赋。
小花满楼道:“原小公子令人敬佩!”
老师点头。
他的老师并不是一个会阿谀奉承的人, 也并不是一个圆滑的人, 于是有一次,旁人问他:“你教的学生之中, 你最满意哪一个呢?”
老师回答:“唯花家七童尔!其余天赋皆平。”
这话就传了出去, 小花满楼也就成为了江南地区远近闻名的围棋神童。
后来……他就被歹人抓住, 熏瞎了眼睛。
他一直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一个人面对苦难, 往往很想求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偏偏落在我身上?
所有有一句话, 叫做做人就是要求一个清楚明白, 即使是死,也要做明白鬼、不做糊涂鬼。
花满楼是人,不是神仙,他七岁骤然从人间坠入地狱之中,焉能不怕?焉能不愤怒?焉能不质问?
但他都忍耐下来了。
在最初看不见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睁开眼睛,就想要流泪。
他的卧房……是他住了七年的卧房,桌椅板凳、画案书桌,所有的一切他都那样的熟悉,可是在看不见之后,这些陪着他长大的家具们,居然之间就变成了张大嘴巴的怪兽,随时随地要将他咬一口。
他的身上都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
母亲不敢当着他的面痛哭,她只是会把小花满楼搂在怀里,细细地安慰。
可是花满楼能听见她温柔话语之中那一种压抑的悲恸。
他从小就那么的懂事,那么的通透。
所以,他发誓要好好的活着,发誓要把生活过出更多的滋味!
所以,他从来没有当着父母的面大喊大叫过,从来也没有指着天愤怒的质问过——为什么是我呢?凭什么是我呢?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只有七岁的花满楼,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地流眼泪。
后来半夜哭的时候被他爹给逮住了,因此才有了花爹抱着花满楼痛哭流涕,小花满楼擦干眼泪,发出一番“我又岂能辜负老天爷给我的其他四感”的宏论。
多年过去之后,花满楼已很少会想到被火熏瞎眼睛的那一天了。
因为那是别人的错误,他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但今天……
他却骤然得知了自己失明的真相!
原因居然如此可笑!可笑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
这是一对怎么样的父子啊!当爹的因为儿子眼睛瞎了,嫉妒另一个孩童,就干脆下了毒手,让另一个孩子的眼睛也瞎,来陪他的儿子一起下地狱!
这莫名其妙的仇恨,已让花满楼的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他的神情似乎也已恍惚了。
而这间石洞里的其他人,也被原随云随口说出的往事所惊呆了!
温玉目瞪口呆,忍不住朝花满楼望去。
只见花满楼的手,已紧紧地攥住了。
他的手攥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温玉能看到,他的骨节都已发白,手背之上,迸起了一条条痛苦的青筋。
他的心绪一定非常激荡,他现在一定在忍受着一些翻滚的情绪与痛苦。
温玉如喵爪子一样雪白而柔软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花满楼的手背上,安抚似得抓了抓。
花满楼一怔。
他忽然回过神来,侧过头,就看见了温玉充满担忧的双眼。
温玉,他已认识了有半年多了,他们也已是老朋友了。
但这双眼睛,他却没见过几次的。
她担心地问他:“花满楼,你……你没事吧?”
花满楼心中一暖。
是啊……其实是没事的。
他能有什么事情呢?他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都想求一个真相,如今真相就摆在他的面前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原东园、原随云父子二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就足够了。
他有朋友、有父母、有爱,双目已经复明,更美好的生活还在等着他呢。
他瞧着温玉的眼睛,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花满楼反手,碰了碰温玉的手指头,又使自己的呼吸平和了下来,柔声道:“阿温,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温玉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花满楼道:“如今我已复明,当初的事情又已清楚明白,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温玉正要说话,却听石门后面的原随云大笑道:“花满楼,你可知道,比一直失明更痛苦的是什么?”
花满楼脸上的笑容就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怅然而萧索的表情。
花满楼道:“我知道,是得而复失。”
原随云道:“不错,既然你从前是被熏瞎的,现在就重新来体会一下当年的感受吧,不过……这一次我想你可以高兴一些,毕竟……还有你的好朋友陪着你一起瞎。”
说完这话,他又十分高兴,继续放声大笑。
而石洞里的机关又启动了。
石壁之上,忽然出现了数十个小小的孔洞,这些孔洞原本应当是放暗器的,如今却伸出了数十个圆圆的竹筒。
这种竹筒一般是用来吹迷|药的,如今被用来吹烟。
原随云一声令下,周围的两个石壁之中,就燃烧了起来,烟雾会透过这十余个圆竹筒,慢慢地灌进关着花满楼等人的石室之中……
就算花满楼他们用自己的衣服塞住竹筒,挡住烟雾……但是可千万莫要忘了,石洞的另一边,是被九黝生铁所制成的栏杆封起来的。
铁栏杆嘛……走人是万万走不出来的,可是走烟,那就绰绰有余了。
这样一来,其实原本石壁上的圆竹筒,只是一种对于心理上的折磨而已,真正残酷的刑罚,是大量的烟雾透过来之后,先是喉咙被熏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再是眼睛被熏瞎,最后绝望地在热气与烟雾的地狱之中死去。
原随云心道:这样死倒是也很适合这些跟他作对的人……只不过杀了花满楼,要让张简斋听话的交出药方来,就很难办了。
当然,也只是难办而已。
以他的手段,张简斋撑不下去多久的。
原随云很愉快。
他等着听里面人惊慌、痛苦的声音。
但里面的人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里面竟是安静地像是没有人一样。
——石洞里的确没有人。
因为温玉在看到烟雾的第一个瞬间,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带着大家钻进了随身空间里。
空间的限制,对于她来说,可从来都不是限制。
想要从这里逃生,实在容易得很。
但是……
但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逃生。
——她只想让原随云去死!去死!快去死!!
这什么狗屁东西!!
这人居然恶毒至此!!
这人居然不仅恶毒,还对他自己的恶毒洋洋得意,全无善恶之分。
这是温玉最讨厌的一种人。
伪君子和真小人,她更厌恶真小人。
因为伪君子还肯作伪,还肯顾体面,这最起码说明,他起码还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肯用善良遮掩一二,最起码说明,他知道自己做的是恶。
但是像原随云这样的人……他全然就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
放在这个武侠世界,应该就叫“武林达尔文主义者”。
他厉害,他武功高,他们无争山庄厉害,所以他们杀人就是天经地义,至于花满楼的眼睛瞎了……
你弱你活该呗~谁叫你当年七岁,杀不了原东园呢?谁叫你现在落入了陷阱之中,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呢?
真恶心!!
这种人就该去死!还要用最诛心的死法!!
温玉坐在自己的随身空间里,忽然一笑。
她道:“其实,我刚刚还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你们知道是什么么?”
一点红不是第一回进她的各种乱七八糟的异空间了,十分轻车熟路地坐下擦自己的剑。
刚刚,他的剑刺穿了原随云的手掌,沾上了原随云的血。
原本吧,沾血就沾血,但是听到了原随云那一番鬼话之后,就连这个曾经为钱卖命的杀手,也觉得恶心得要命。
原随云的血,真脏。
脏血可不要污了我的剑——冷面剑手如此想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兢兢业业地开始养护他的薄剑。
听见温玉这么说,他倒是抬头,瞥了姑娘一眼。
他随口道:“什么?”
温玉道:“我呀,刚刚在那石洞的地面上,留了一个空间入口。”
楚留香眸光一动。
楚留香道:“看来,你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温玉道:“还有……咱们刚刚一见到原随云,你们还在说话的时候,我偷偷在他的衣裳背面,也定了一个空间开口,咱们倒是可以从他身上出去的,但是呢……我想吓他一吓。”
楚留香忍不住失笑。
楚留香道:“好,怎么吓他?”
温玉道:“你们可瞧好了吧!”
这一串的对话,都是在异空间里进行的,原随云的耳朵就算好得真和蝙蝠一样,也是万万听不见的。
但是接下来的话,原随云就可以听一听了。
温玉把定在原随云背后衣服上的那个空间入口打开一点点。
于是原随云就只听到自己背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甜笑。
这甜笑十分好听,又可爱、又慵懒的,若不是在这里听到的,原随云说不准还要用他那温文尔雅的假面具,上去勾引一番呢。
但这声音在这里,却显得像是鬼在笑。
——因为这声音是温玉的。
原随云登时悚然,反手一掌拍去。
这一掌当然拍空了。
原随云的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他转了半圈,警惕地后退了三步。
但温玉的声音已又在他背后响了起来:“原公子听见我的声音不高兴么?怎么还要挥掌打我呢?”
这声音还是贴在原随云的背上,简直如同跗骨之蛆。
原随云登时头皮发麻,厉喝一声:“是谁在装神弄鬼!”
这话一出,他还在瞬间朝自己背后出了五招,皆是狠辣的杀招。
温玉嘻嘻笑道:“原公子这套武功,比街上卖艺的那些可好看多了,以后无争山庄倒了,原公子也不必担心自己会饿死啦!”
姑娘的声音又轻又甜,轻快极了,好似当真是原随云只是耍了一套拳法而已。
可这声音……这声音怎么会……!
他的背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啊!
可这声音又是贴在他背上的,近的简直好似就是对着他的耳朵说的,令他的脊背都在一瞬间收紧,整个人已如同惊弓之鸟。
温玉……温玉……这是她的名字……
难道她的武功竟然已高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原随云惊慌失措!
他勉强冷静下来,道:“温姑娘,你不必装神弄鬼,我原随云没看出你是个高手,是我的错误,姑娘若想与我决斗,直接出来便是!”
温玉:“谁要与你决斗?我才不同你决斗呢!”
她说话之间,原随云的后背,已重重地撞在了侧边通道的石壁之上。
可温玉的声音还是在他背后响起:“原公子说归说,撞什么墙壁啊,疼不疼呀?”
原随云整个人都好似已冻住了。
这件事已全然地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一个武功再高的人,也是有动静的。
一个武功再高的人,也是人,是人,就该有活人的身体。
可他将背重重地贴在石壁上时,这女人的声音,居然还是从背后传来的!
这!
这!
这世上难道当真有鬼神不成?
这女人难道当真是个没有实体的鬼魂不成!
原随云的手指忽然忍不住地颤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也再也绷不住了,变得惊恐了起来。
——莫要忘了,一个作恶多端、手下无数人命的人,最怕的就是这世上真的有鬼了。
原随云的嘴唇嗫嚅着,忽然大声地问:“你是谁?你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玉冷酷地道:“这种问题,不如等你去了地狱再问吧。”
这话说完之后,原随云忽然往后坠去。
这很奇怪,因为他的背后本来是贴着石壁的。
但现在,石壁居然消失了,他本就被吓破了胆子,后背一翻,直直地掉进了石壁之中。
下一个瞬间,他出现在了那一间被烟雾所充斥的石洞之中。
——这石洞,正是他预备着要呛死花满楼、楚留香、温玉、一点红的那一间石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