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周目
3月过半的时候,织田作之助才意识到换了新邻居。
第三学期剩下的时间不多,5个孩子都要在下个月入学。好不容易选好学校,又因为没房就没有公立小学入学资格的事情头疼。
等大问题解决了,又是5次入学面谈。织田作之助被弄得焦头烂额,直到某天出门值晚班时,撞见穿学生制服的少女开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隔壁很久没传来男人酒后的叫骂声了。
女孩很有礼貌地对他自报家门,又解释了没及时上门拜访的原因。
织田愣了一下,回答:“嗯,没事。”
楼里住的不是底层黑手党就是下九流,有一天没一天的讨生活。早上刚搬进来,下午就死了的情况也有。会拜访邻居的新住户才不正常。
面前的女孩穿着熨烫平整的国立制服,蓄了一头锦缎般乌黑顺长的姬发式,白色过膝袜,棕皮制服鞋,拎着书包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想起那些华族的千金小姐。
她柔顺地垂眸:“还烦请您约定时间,届时我将上门拜访。”
“劳烦您了。”织田下意识也用起了敬语。
女孩颔首与他道别,动作文雅而悄然地进了屋。
不知怎么的,这次会面给织田作之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直到夜班结束,路过邻居那扇悄无声息的门时,他心里无端冒出一个想法:
她应该很受异性欢迎。
叫天草的女孩子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秀美的外表,而是那一双似乎没有焦点,死气沉沉的眼睛。
无光的孔雀石,失色的翠碧玺。
空洞的,不完整的。
她抬眼看过来的瞬间,织田忽然明白了一些人病态的癖好。那是一种很引人心动的残缺,让人见了就想要凑上去帮她做点什么,既想用自己把她填满,又渴望看她被彻底打碎的欲.望。
他的想法没错。
那个女孩的课余生活非常丰富,活动范围广到织田撞见她的次数相当之多。
几乎每次她都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甚至有回小男孩送她棒棒糖作为追求礼物,她也欣然接受。
她捏着棒棒糖蹲在街头,听「男朋友」讲了几分钟子供漫画的剧情。然后毫不留情打断兴头上的男孩:“我不喜欢幼稚的男人。”
她把棒棒糖塞回去,冷酷地起身离开。
几秒钟后,小男孩哇哇大哭。
目睹全程织田:……
他还没有完成街边调解,她就火速结束了一段「恋情」。
他忍不住去看离去的少女,发现她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那是织田第一次看见她笑。
不是机械地露出「笑」的表情,而是真正的微笑。
她笑起来是这个样子吗?
念头像春雪融化般在心头闪过,很快清泉入土了无踪迹。
新邻居其实是爱笑的。
每次她把在她门前撒尿的男性揪出来,用足以撞破护栏的力道把他们从楼上踹下去。在看着男人们痛苦呻.吟的时候,她也会露出笑容。
带着残酷的,鲜血淋漓的美丽。
公寓楼的护栏因此一周内换了三次,但没有人敢抱怨。
听说邻居小姐每次找人,会从邻居开始一户一户敲门。她用敬语说出请求,用不疾不徐的速度敲门。这份礼貌维持到有人开门为止。
往往她找到犯人的时候,整栋楼里的男人已经全被她打过一顿了。
她从没敲过织田作之助的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织田的房间,是在咲乐走失的那天晚上。
3月时不时有雨,织田作之助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她正给咲乐擦头发,跪坐垂首的姿势优雅而温顺,简直像多年培养出的艺伎一般。
咲乐是个羞涩的孩子,在她面前却显得意外活泼。像只被罩在毛巾下的雏鸟,边叽叽喳喳说话,边一个劲儿往外伸脑袋。
她微笑着,时不时点头。
外面寒风细雨,简陋的走廊内却弥漫着安定而温暖的氛围。织田在楼梯口无意识停下脚步,像心脏被谁轻轻捏了一下,他紧绷的身体非常自然松弛下来。
他不记得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听见咲乐的声音喊:
“织田作回来了!”
小女孩眼睛一亮,抬头抓住邻居小姐的袖子。她配合地回头,然后对咲乐说:“呀,是真的呢。”
一大一小都笑起来,好像他的出现是什么非常值得庆祝的事一样,织田莫名有点手足无措之感。
幸好女孩体贴地没留下尴尬的机会,她很快走过来,道歉说:“因为没带伞就和咲乐先回来了,让您着急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才该道谢,多亏您找到了咲乐,”织田控制着自己的视线,避免落在少女湿透的衬衫上:“……您也擦一下吧,我去拿毛巾给您。”
他说完顿了下,担心让对方觉得冒犯。
他绞尽脑汁考虑说什么补救时,女孩反而靠近了一步,潮湿的水汽和话语一起扑面而来
“感谢您。”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再借用一下您的浴室吗?”
尽管知道邻居八成是为了节省电费,但看见对方穿着自己的衬衣从浴室出来时,织田作之助还是感觉到空气变成了某种透明粘稠的液体,灌进肺里,挤压着他的行动力和思考力。
他明白,这是男女间关系未到却跨过「一线」所必然导致的生理性窘迫。
少女却浑然未觉,态度自然得过分:“很抱歉,没办法所以借用了您的衣服,之后会洗干净还给您的。”
“啊,嗯。”织田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想,她甚至注意到了已经睡着的咲乐,而因此压低了声音。
“不打扰您了。”女孩对他微微一笑,抱着湿透的制服袜子,另一只手拎着浸水的皮鞋,赤着脚去开门。
“等一下,”意识到她打算光着脚走回去时,织田及时叫住了她,低头翻找:“我有一双没怎么穿过的拖鞋,不介意的话请——”
“织田先生。”
他的话被少女的声音打断了,女孩无声而迅速地跑过来,几乎是瞬间就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急切而小声地请求:
“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织田作之助觉得自己当时的样子大概很滑稽,灰头土脸地半跪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双打折促销的廉价男士拖鞋,面带茫然。
他现在都记得她脸上的神情,青色的眼睛不安地闪烁着。透过麻木冰冷的外壳,里面正有一个怯生生的少女,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结、结婚照顾小孩也可以的!”她的气势像戳破的气球,在短短几秒钟内飞速下降,忐忑地补充:“……不过,要、要生孩子的话,我、我……”
她的样子像马上要哭出来一样,怯怯地垂着纤长的睫毛,浑身散发出不安与自卑,那样子简直惹人爱怜到过分。
“对不起,”短短几秒的沉默似乎就用光了她的勇气,织田甚至没来得及插话,就听见她紧接着道歉:
“果然,像我这种……对不起,打扰您了,请当作没有听过吧。对不起。”
她紧紧抱着湿透的衣服,没有拿拖鞋,光着脚落荒而逃,临走时还不忘关上门。
看着已然紧闭的门板,织田作之助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间想不到要怎么办。
倒是咲乐,精神地从床上爬下来,跑到织田作身边:“彩加姐又漂亮又温柔,大家都喜欢她。幸太还说长大要娶彩加姐,我也想娶。”
“不过织田作喜欢的话,我可以让给你,”咲乐想了想,问:“织田作要娶彩加姐吗?”
“……”织田作之助只能摸摸她的头,说:“该上床休息了。”
说起来,现在结婚是要穿白无垢的吧?
*
在「体术精湛」、「特别关注」的标签之下,织田又给新邻居贴上了「择偶范围」,默默提升了对她的关注度。
正因为住在横滨,才更明白这里不是只要有武力就能安稳活下去的。邻居小姐的个性似乎很容易受他人影响,织田作之助想找机会和对方谈谈。
可之后碰面时,对方就像是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一样,若无其事地和织田打招呼寒暄。
然后就是那天晚上,她对咲乐开心地宣布自己找到了男友。
咲乐显得有些愕然,无措地抬头看看织田和少女:“彩加姐以后,要和那个男朋友结婚了吗?”
那一刻,织田在邻居小姐的脸上看到了短暂的空白。
她停下了动作,然后极其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那种神态,像卡顿的游戏机,像出现雪花屏的电视,像遇到故障的机器。唯独不像人身上会出现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她再次恍无所觉地摸摸咲乐的头,回答:“不是啦,以后还会和咲乐一起玩的。”
小孩子注意不到,织田作之助却感觉到了其中微妙的违和感。
这种当面一问一答的情况下,回答却无法严丝合缝地对上。
……
她「听到」的,是咲乐说的问题吗?
冷风幽灵般自狭窄走廊溜过,织田作之助看着神情欢愉的女孩,抿了抿唇:“请注意安全。”
*
两天后,他在朋友口中第一次听到了「心因性失忆症」这个词。
“失忆症?”
太宰治端着酒杯欣然点头,冰球在吧台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一点:“为了避免某些事件导致的心理压力和痛苦,伪装成失忆来面对现实困境。久而久之就会形成疾病。”
“也就是说,本来是假装忘记的事情,结果最后真的不记得了?”
“没错!”少年轻轻一弹酒杯,发出铛地一声:“怎么样,很有趣吧?”
“比起有趣,我更觉得可怕。”坂口安吾不太愉快地皱起眉,“你最近转投心理学了吗?”
“不是哦,是我的女友好像有这种倾向欸。”
太宰治从杯子里抿了一口,兴致勃勃道:“有时候和她发了消息说会迟到,或是推掉约会,她就像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一样,会在那里等到天黑再打电话过来。”
“是你迟到和放鸽子的次数太多了吧。”虽然未曾谋面,坂口也忍不住对那位少女升起同情之心:
“把人约出来却不去见她,倒是很热衷在这里向我们两位单身人士炫耀自己的女朋友。我可以问一下这是为什么吗太宰君?”
“哎呀,因为她真的很可爱啊,”太宰治笑笑,里面有种少年人特有的狡黠,他一条一条数:“性格好,又有趣。最重要的是特别喜欢我!一心一意地爱着我,比世界上的谁都要热烈的爱哦?”
“所以就想知道,”他放缓了声音,无形的黑暗慢慢扩散到灯光无法照耀的角落:“她究竟能爱我到什么地步呢?”
气氛忽然变得叫人不寒而栗,坂口用胳膊肘轻撞了撞织田,道:“我说织田作,讲讲你那位邻居小姐吧,之后怎么样了?这家伙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太宰治没有丝毫的不快,同样雀跃地凑上来:“对啊,一直是我在讲自己的事情,织田作也来说说嘛!”
“最近没怎么有机会见到,”织田作之助如实相告:“她有男朋友了,好像一直在约会。”
空气忽然沉重了起来。
踩雷的坂口安吾拍拍他的肩,小心地斟酌语气:“没关系的,织田作,以后还会有机会的。”
“实在太过分了!”
太宰治反倒很有少年心气地为好友鸣不平:“织田作和那位小姐不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吗?横刀夺爱的家伙最无耻了!”
旁边椅子上的三花猫喵地叫了一声。
少年热情高涨:“好,决定了,如果下次碰见那家伙,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安吾,你也要来!”
织田的记忆力还可以,所以在海边公路第一次见到天草彩加的「男朋友」时,他内心没怎么挣扎。
他只是想,原来如此,原来是太宰啊。
原来是这样啊。
他喝掉了一整碗紫色鸡汤,再醒过来的时候,集装箱里的少年情侣已经离开了。
集装箱的门没有关,湿寒之气与月光一起灌注进小小的铁皮箱内。
织田作之助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薄被给剩下的朋友盖好,想了想,取出口袋里的钱夹,把外套也脱下来盖在了被子上面,穿着衬衫离开了。
他想抽烟。
这里位置偏僻,最近的便利店要走好长一段路到港口黑手党总部附近才能找到。
圆月西移,夜已过半。路上没什么行人,两侧照明灯安静地亮着,照出四周轻盈涌动的雾,月光也被其吞没。
在夜晚,所有光明都是微弱的。
织田作之助沉默地走着。
这个时间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歇业,24小时便利店就分外显眼。他加快了脚步,几分钟后就隔着玻璃看到了昏昏欲睡的收银员。
自动门敞开的时候,他余光敏锐地察觉到旁边漆黑的拐角处,似乎有枚小盒子在空中跳来跳去。
“天草?”
在那里独自玩抛接物的,正是几小时未见的邻居小姐。
女孩闻言转身,见到是他后展颜一笑:“你醒了呀,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安吾呢?”她说着朝织田的身后张望。
她穿着和几个小时前同样的西式制服,黑发顺整,百褶裙的褶子都一丝不苟。可言行举止间,就是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醒,大概还要一会儿吧。”织田回答她:“你一个人?太、津岛君不在吗?”
“治君在店里买东西……其实呢,我有件事拿不定主意,”她话锋一转,露出苦恼的表情:
“假如有件投入了很多也没做成的事,失败概率很高。织田作会继续加码呢,还是就此放弃呢?”
她说话的时候,还在小孩子样地把手里的盒子抛来抛去,莫名地给织田一种熟悉感。
盒子跳跃到光亮处,露出色彩鲜艳的一角。
织田作之助的目光顿了顿。
那是一盒安全套。
一种自然而然产生的直觉,让他隐隐约约理解了一切。四肢泛起发冷的麻痹感,他感到心跳开始无法控制地加速:“我……”
“彩加!啊,还有织田作!”
不远处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太宰治正站在便利店门口,拎着塑料袋朝他们这边挥手。
“治君!”
眼前的少女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对着男友挥了挥手,又转身道:“我先走啦,这个就送给织田作了。拜拜!”
她将那盒安全套塞给织田,像只欢快的小鸟般回到年轻恋人的身边。
便利店的荧光招牌亮着,黑发的少年少女在灯光下再次笑着向他挥手告别,说说笑笑地走进了黑暗里。
“附近就有鹤见川,我们去跳那个吧?”
“不要欸,那条河超级脏的。”
“那去海洋塔吧,那栋塔有100米高,还可以就那么跳进海里。”
“我可能会接住治君,也可能不会哦?”
……
“就这样可以吗?”
身后赶来的,是稍晚一步从昏迷中醒来的的坂口。
他和织田作之助并排站着,与他共同注视着那对少年情侣的背影,轻声道:“那样的两个人,会纠缠着在深渊里一直下落的。”
少年少女牵着手奔向黑夜的尽头。
有人问:“还有多久天亮?”
“不知道。”坂口安吾说,他晃了晃手机,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季度的交易额还没完成,我得去采购走.私.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