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三周目（修）
从没人这样说过你。
年幼时你早早学会了服从, 不会因为这种原因被责骂；而等你开始随心所欲生活的时候，那些有资格斥责你的人早就不在了。
和男人交往的最长记录也远达不到会有生活矛盾的标准，何况绝大部分前任都在一个劲儿地惯着你, 就算凌晨翻进他们家的窗户也不会有丝毫不快。
换句话说，近年来你生活得相当「自由」，但你本身对此毫无察觉。
所以当织田先生说完那句话后，你的第一反并不是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做得不对, 立即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是「被讨厌了」。
“……”
你完全僵住了, 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织田先生冷凝的眉眼, 一瞬间手脚冰冷，身体也完全不可控地微微发起抖来。
除去极个别例外, 每一段恋情都是你先提出分手。
和你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任，是个温厚俊秀的男人。他额角有块明显的疤痕，毕业求职时因此屡屡受挫，就顺其自然回了青森乡下的老家独自居住。
他的性格很好, 对你也很宽纵, 日子仿佛溪水似的充盈而平静。你难得安生地在那个僻静的村子里过了两个月，然后在秋天到来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提出了分手。
对那个男人来说，那简直是恐怖袭击一样的行为, 当时他已经在为婚礼存钱了。
他只在最后对你说了一句重话。
他说害怕失败就拒绝一切开始的人，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很早你就知道, 想要不被别人抛弃,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抛弃别人。所以即便相处得很好，你也会让恋情在超过赏味期前戛然而止。
你无法再承受被人抛下的感觉了。
但此刻，那句诅咒似的话语再次在你的耳边响起。
「没关系。」
你调整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大脑清明点, 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还留有余地, 只要你抢在他前面提出分手就没有问题。
“既——”
你强作镇定地刚开口, 织田作之助就好像知道你要说什么似的，准确无误地截住了你的话头。
“没有被讨厌，也不想分手。”
织田先生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些微疑惑，让原本冷峻的面部线条看起来松动了些。
你被他堵得哑口无言，有那么几秒完全忘了自己原来是想说什么，慢了半拍才组织好语言，张口想质问「你是不是用了异能力」。
然后又一次的，织田作之助在你说话之前就点了点头。
他说：“是。”
你：“……”
你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像什么回合制游戏一样，确定你无话可说后，来到了织田先生的回合。
他的视线落到几步外摆着的空酒瓶上，“还能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吗？”
织田先生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早就习惯了他这种不怎么流露情感的作风，本来不该有什么特殊感觉。但今天看着他平静的神情，你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如果我说没喝的话……？”
你小心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生气或是相信的迹象，但是什么都没有，他连心跳声都沉稳而均匀。
在听到你的回答后，织田先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像真的相信了你的谎言。然后他示意你看那堆被豪饮完的空酒瓶，虚心请教你：
“那这些空掉的酒瓶是怎么回事呢？”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带着一种微妙的缓和，好像是真的不明白地上那堆空酒瓶是怎么回事似的。
你看着他毫无破绽的表情，不知为何越来越不安。你站在他面前，有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回头看了一眼伏黑甚尔。
他不明所以地对你挑了下眉。
你怕自己的良心间歇性发作，赶快转回头一闭眼一咬牙：
“全是那个大叔喝掉，和我没有关系！”
你不敢睁眼去看织田先生的表情，只听见他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原来是这样吗？”
甚至听不出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这个时间便利店的人流逐渐多起来，远处的喧闹让你们这个角落显得更安静了。
“……”你极力克制着立刻从这里逃走的冲动，小心翼翼睁眼看着他：“是、吧……？”
他脸上还是波澜不惊，那双湛蓝色的瞳孔目不转睛地盯着你。酒精已经把你的脑子弄得一塌糊涂，你更无法从他的脸上得知他心里的想法。
空气被吸入肺里，化作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上，他越是不说话，你越是感觉压在心上的石头更沉。仅仅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你就被这种气氛压得摇摇欲坠了。
那些酒几乎全是你一个人喝的。
和刻板印象不符的是，伏黑甚尔其人好像并不喜欢喝酒，他喝掉的那点还是你兴头上非要和他干杯才喝的，连一瓶的量也没有。
似乎要无止境持续下去的沉默中，你听见伏黑先生嗤笑了一声，说：“对对，都是我喝的。”
他的语气一贯地轻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的真心话，非常容易迷惑人。
但织田先生始终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你，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彩加，是这样吗？”
“……”
从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你清楚地意识到：
你是在撒谎。
你在编造谎言欺骗一个信任你的人。
剩下用于修饰谎言的话倏然间变成了锋利的刀片，无法吞咽也吐不出来，可是含在嘴里也会将柔软肌理割伤。这样想着，嘴巴里渐渐真的有血液的苦腥味弥漫开来。
从精神层面说，这绝对算得上是人生最难熬的时刻之一了。
他始终如一的平静轻易断绝了你产生愤怒的可能，起码在这瞬间，你没能找到发怒的契机。失去了赖以保护自我的外壳，露出的只剩下畏惧。
你的身体紧绷起来，在织田先生的视线下，你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你想要逃跑。
必须、绝对、马上、毋庸置疑、非做不可，立即从这个地方、从这个人的面前离开。
然而织田先生紧接着向你的位置逼近了一步。
你瞬间僵住了。
异能力分为许多种，有罗生门那样威风凛凛的攻击类，也有隐蔽的精神类。
织田作之助的异能力，能够预知5—6秒内的未来。未来的景象只会呈现在他的脑海里，无论他什么时候发动、发动了多少次，除了他本人外都无从知晓。
能够杀掉他的办法，是使用「就算预知到、接下来的6秒内也逃不出去」的方式。
事情还没到要动手杀人的地步，可仅仅是正面交锋的话，这种作弊一样的异能力你根本没可能赢。
他用异能力看见了什么？
他是不是发现我在撒谎了？
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这些问题你头脑转得最快时尚且想不清楚，现在更是一团乱麻。
“对不起、我说的是假的，”你咬紧了牙关，低垂着头，很想做出郑重道歉的样子，可声音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你生气了吗？”
*
天草彩加的作风与其说是糟糕，不如说是过于我行我素。
两个人还只是邻居的时候，织田作之助就发现她的作息诡异得过分。不是颠三倒四、昼夜颠倒之类，而是飘忽不定，好像不需要睡觉休息，印象里也没怎么见到过她买食材便当。
如果不是公寓楼里住的都是些朝不保夕的人，她这种奇怪的住户一定会被传出离谱的闲话。
直到大致理解「魔法少女」之前，织田作之助都对她的自理能力抱有信心。因为即便作息看起来糟糕，碰面时看起来也都神采奕奕，脚步轻快，很少有狼狈的时候。
后来他明白了：一切对身体的消耗，都以魔力的方式支出掉了。
在个人生活作风这方面，天草彩加没能和社会达成一致共识，她很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准则，像一套写得乱七八糟但还能运行起来的代码。
织田作之助尝试结合记忆中她之前的行动，来推断她的想法。但是他发现不管怎么演算她过去的行动，都无法整合出一个统一导向。
多次失败后，他只能得出结论：天草彩加漫无目的地活着。
长期行动的逻辑链条完全断裂，不对未来做任何设想，想到一件事就立即争分夺秒去做、想说什么话完全不考虑后果就立即说。
像余生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后，等待死亡来临前的空隙。
享乐主义，自毁倾向。
可是，明明魔法少女是能够实现理论上的「永生」的。天草彩加身上也的确有些暧昧不明的年代痕迹，她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
谜团好像无穷无尽，似是而非地解开一个，立马会有下一个蹦出来。
但织田作之助的时间太有限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要解决的问题太多太多。
何况有些问题当事人并不想谈，那么他在探求时也只能循序渐进地来，起码在这一个月内，能稍微纠正一点她的生活习惯也好。
规律的饮食作息不光对身体有好处，对人、尤其是青少年的精神健康也有莫大益处——某部青春期青少年教育读本上是这么写的。
不过现实没有给他留下喘息的余地。
当天草彩加在他面前微微后退的时候，织田猛然间发现，他也许搞错了一个重要的前提。
根本不是如何帮助她的问题。
从始至终，她没有完全信任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