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日影灼灼。
沈蹊缓步, 走在甬道上。
担忧着自己身上的血气会冲撞到兰芙蕖,他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自从从军之后,沈蹊便不喜欢太明艳的颜色, 房中衣裳也几乎都是暗沉的玄黑色。挑了少时, 他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紫色的衫。
他已有许久未穿过紫色。
先前小芙蕖曾说过,他穿紫衣好看。
陌上翩翩, 少年郎君, 一袭紫衫打马过。
沈蹊眸光动了动, 将袍上的褶用手熨平了, 又束起高高的马尾。
腰际一块芙蕖玉坠,耳骨之上,是她亲手送的白玉对环。
想了想, 又恐腰上的青鞭吓到她,沈惊游将其取下。
只佩了剑,朝满香庭走去。
满香庭乃柳府别院, 此处偏僻安静, 不会吵到她休息。
也离他审讯柳氏之地相距较远, 血光之气不会吓到她。
她胆子小。
换好衣衫走出院时, 沈蹊余光睨见了躲在墙后的兰清荷。他未作反应, 径直走向满香庭。院门清落, 庭院里开满了梅花。
风一吹,便有暗香隐隐浮动。
彼时兰芙蕖正坐在床上, 被女使监督着,喝下那碗补身子的热汤。
不知沈蹊是从哪儿找来的女使, 竟这般一板一眼, 非要盯着她将那碗药给喝了。对方身量在女子里面算是较为高大, 站在床边挡住了些光。被这般凝视着, 兰芙蕖也没法儿,只好一口口将药汤咽下。
还好,不算苦。
应是掺了些蜜粉,但也绝对称不上甜。
喝了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兰芙蕖感觉恢复了些力气。
可手腕却是有些酸疼,她撩起袖子一看,才发觉自己的腕间不知何时多了几道鲜明的红痕。
像是被人用绳子绑的。
兰芙蕖自然不知这勒痕是从何处来。
昨日,她中了药,虽然擦了身子也喝了解药,可这等销.魂催命的媚.药却不是一刻钟就能解开的。她意识混沌,身体灼烧,躺在那如云似雾的帷帐里,浑身轻得像一片天上的云。
云雾里凝了些水珠,这场雨绵绵密密的,就要落下来。
沈惊游哪里见过这阵仗?
他原以为,她喝下了药,便会乖下来。谁知,她的反应更甚、更剧烈。
也更扰人心智,让人心乱如麻。
少女只裹着他那件松散的狐裘,裘衣带子未系,她一乱动,衣裳又松松垮垮地坠下来。她双肩白皙如玉,锁骨上沾了些汗珠,眉心微蹙着,一声声唤他。
真是好生……遭罪。
她唤着唤着,细软的声音彻底生了水,绵绵缠缠的,将人的呼吸都牵覆住。
沈蹊手忙脚乱,去给她盖衣裳,她却不肯,一边乱动,一边哭。
蹊哥哥,我要死了……
他脖上青筋隐隐,一下攥紧双手,呼吸发难。
心里默默道,他也要死了。
那啼哭从嗓子眼里脆生生地挤出来,她啜泣着,嘤咛着,就要来抱他。
“小芙蕖。”
沈惊游按住她的手,“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她好不了。
她的脖子上、手臂上,都是汗。整个人如同在热锅里滚了一遭。少女就像一株被春水浇灌的、恣意生长的花,藤蔓缠着他的手臂,一路攀爬上来。
花颈细腕凝白,含着幽幽暗香。
缠住他的手臂、腰身,咬住他的唇。
沈惊游回过神,赶忙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边平复着呼吸,边道:“现在还不可以,解药生效约莫着要一炷香,一炷香过去了就好了。”
少女抱着他,两眼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他压下声息:“兰芙蕖,我也是个男人。”
她的眸光动了动。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边,沈蹊按住她,无奈取出长鞭。
将她的手捆住,半晌,她才安静下来。
期间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而后一直坐在帐子外。等帷帐内彻底没了声响,沈蹊这才走过去,恰好有人敲门,送来了身干净衣裳。
他有两道鞭,一条黑鞭,一条青鞭。
黑鞭质地柔软,没有倒刺。
他坐在床边,解开她手上的黑鞭,看着她细腕处的红痕,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但她的肌肤实在是太娇嫩了,勒痕久久不散,一直到了现在……
兰芙蕖捏着袖摆,好奇地看着腕间痕迹。
她是被左青坊的人绑住、打了一顿吗?
正想着,忽然听到庭外的脚步声,有婢子福了福身形,恭敬道:“大人。”
沈蹊走进来。
一走入门,看见床上那抹靓影,男人的呼吸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一滞。他抿了抿唇,佯作淡定,走到床边。
兰芙蕖也抬眼,朝这边望来。
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身量高大的男子时,她竟觉得身子燥了一燥,紧接着,便是耳根微红。
“大人——”
她下意识要走下床。
沈蹊看着她,温声:“柳玄霜已被我捉拿归案,驻谷关再没有旁人,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日后,唤我……的字便好。”
或是蹊哥哥,也成。
他心中暗道。
兰芙蕖抿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敢看他。沈蹊垂下眼,忽然看见她半挽起来的袖口,以及淡粉色袖口一旁,微红的勒痕……
他别开眼,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
兰芙蕖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将袖摆理了理:“那姨娘呢,她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还有我的二姐——”
门外闪过一道人影。
婢子轻唤:“二姑娘。”
“二姐!”
见对方无碍,兰芙蕖十分欢喜,她跳下床,牵过姐姐的手。
“二姐,你有没有事,可有被伤到?姨娘呢,柳玄霜有没有加害她?”
“我无事,姨娘也无事,倒是你,”兰清荷捏了捏她的手,忧心忡忡,“左青坊的人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还有柳玄霜那个王八蛋,他怎么能将你卖到那个地方。当初知道你出了事,可将安姨娘着急坏了。你在那里有没有受苦,他们有没有……”
不等她说完,兰芙蕖安慰道:“他们没有为难我,二姐,你看我现在不好着呢吗,是沈蹊把我从左青坊救下来的,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呢。”
言罢,少女依依转头,眉眼温婉,朝一侧紫衣玉带的男子袅袅一福。
沈蹊。
听到这个名字,兰清荷的手不由得抖了一抖。
方才她在庭院外偷偷看着,沈蹊走进屋,朝小妹走去。她唯恐对方做出什么伤害小妹的事,这才匆匆闯进来。
走进屋后,心中胆怯顿生,使得兰清荷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提半个“沈”字。
可偏偏,小妹又向着他。
她甚至还要感谢沈蹊,说着话时,她的语气里、神色里,皆是对这个男人的崇拜。
兰清荷恨铁不成钢,在心底里愤愤一声,这个沈惊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明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倒是把单纯善良的小妹哄得团团转。哼,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哄哄天真纯良的三妹了。
兰芙蕖自然不知道姐姐心中所想。
只觉得,对方捏住自己的手用力了些,忍不住道:“二姐,你掐得我手疼。”
兰清荷回过神来。
她余光瞅着,沈蹊淡淡朝这边瞥了一眼,吓得她赶忙撒开了小妹的手。就在兰芙蕖收回手的一瞬,她的手指不经意撩开了袖口,兰清荷目光一顿,登时捉住她的手腕。
“小妹,”对方满眼震愕,“你这胳膊……是怎么了?!”
怎么都是勒痕,像是被绳子捆绑过的一样。
她这个小妹,身子最是娇弱,肌肤金贵得很。每每父亲罚她跪祠堂,回来后她腿上的淤青总要好些时日才能消,她素日里也小心着,尽量不磕不碰。
兰芙蕖没想到二姐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怔。
下一瞬,已经被她握紧了手腕。
沈蹊见状,眸光微顿。他抿了抿微肿的唇,掩住眼底情绪,走出房门。
见沈蹊走远了,兰清荷这才紧张道:
“三妹,你这手腕是怎么成这样的,可是沈惊游对你做了什么混账事?你若是真受了委屈,就跟姐姐说,千万不能一个人偷偷忍着。”
兰芙蕖打断她:“二姐,你误会他了。手上这印子,许是左青坊的人弄的。他人很好,待我也很好,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你怎知不是他弄的?”兰清荷道,“我听闻,那群人还给你灌了药。你迷迷糊糊的,他对你做出来什么事你都不知道。”
做出什么样的事?
兰芙蕖努力回想昨日的事,发现确实有一段记忆凭空消失了。
自从她被灌了药、扔到床上、听见推门声后,剩下的事情,她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头有些疼。
少女放下袖口,将衣裳弄齐整了,替沈蹊辩解道:
“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二姐急得直跺脚,“三妹,你可千万莫被他给骗了。你心思纯净,未经过什么大风大浪,可他沈蹊呢,四年前离开了青衣巷,短短数载,年纪轻轻的就坐在那样高的位置上。这般心思深沉,岂是你我随随便便就能捉摸得清的?你莫被他如今的风光霁月给蒙住了眼,都不知晓他暗地里……”
忽然,兰清荷噤了声。
兰芙蕖微微蹙眉,敏锐道:“姐姐,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他给那群犯人用刑。满院子的尸.体堆得满满当当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兰清荷身子仍是发抖,“他就站在院子里头,一身干净漂亮,从容不迫地施令,冷漠地看着那堆尸首……”
葱白的手指攥着酒觞,将玉液缓缓倒在那张桑皮纸上,嘴边甚至挂着残忍的笑……
他虽然笑着,可那笑意却完全不渗入眼底。他好像没有听到那些求饶声、哀嚎声,稍一迈步,踩着地上之人的碎指,面色平淡走回侧屋。
兰清荷打了个激灵。
“三妹,你不知道他是有多残忍,多可怕。”
兰芙蕖亦抿了抿唇。
薄薄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少女白皙如纸的面上。她轻缓垂眸,冷静道:
“沈蹊是听命朝廷的官爷,他给犯人动刑很是正常。”
“可我从未见过这般给人动刑的!”
“二姐,是沈蹊救下了你我、还有姨娘,就凭这一点,他是就个好人。至于那些刑罚,为了撬开那些犯人的嘴,沈蹊自然也……残忍些。但我们又没有做错事,没有犯错,他自然不会用这些刑罚对我们。”
兰清荷觉得她病得不轻。
小妹这是完完全全,被沈惊游骗了过去。
不行。
兰清荷回头看了眼空落落的庭院,心中顿时有了思量——她要找个由头,带三妹去看看,沈惊游有多残忍,多无情,多伪善。
“三妹,我带你去看看姨娘吧。”
……
今日太阳虽大,可昨夜的大雪还未融化。兰芙蕖披了件氅衣,换上干净的鞋子,跟着二姐的步子去找姨娘。
出满香庭时,守门的仆役没有拦着她。
太阳虽烈,可周遭仍有些冷风,她将衣裳拢了拢,踩着二姐的影子,步子有些着急。
二姐说,沈蹊下了令,让人好生照顾着安姨娘。
闻言,兰芙蕖便笑,说沈蹊这般照顾着她们,定然不是什么坏人。
气得兰清荷咬牙切齿,忍住没说话,却不知不觉带她来到了另一处庭院。
忽然,兰芙蕖闻到一阵血腥气。
右眼皮遽然跳了跳,她步子顿住:“二姐,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怎么有血腥味,有哭声,还有哀嚎……
兰清荷依旧沉默着,抓住她的手将她往里带。
“哎,二姐姐——”
入目的,是一间空落落的庭院。
院中无人,可院子里的血迹还未清扫干净,看见那殷红的鲜血,兰芙蕖骇了一骇,脑海中忽然闪过四年前,兰府被抄家时的情形。
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她的平安锁,就这要毫无征兆地碎在一片血与泥之中……
兰清荷道:“看吧,小妹,我没有骗你。今天中午我看见的,比这还可怖得多。”
忽然,兰芙蕖脚下一沉。
似有一只手,死死地攥住她的脚踝,让她一惊,低头看去。
竟是……柳玄霜!
他身上血迹斑斑,衣裳亦是破烂不堪,几乎没有多少完整的地方。抬头时,兰芙蕖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那道刀疤,从他的眉心处,一路沿到下颌,些许红肉翻出来,看得人一阵心悸。
她苍白着脸,赶忙往后退了两步,想将他甩开。
柳玄霜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她,手上也不肯松。
半晌,有气无力道:“蕖、蕖儿……”
“你放开手。”
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用手指握住的,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将她的脚踝抓住!
他的手指软绵绵的,骨头私是已经被人敲碎了,一口牙亦是碎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舌头是完整的,红花花的舌头,绵软地吐息着:
“蕖儿,求求你,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求求沈蹊,放过我吧……我受不了了,别再折磨我了。沈蹊他听你的话,你帮我,求求她,蕖儿……”
兰芙蕖往后退,想甩开他。可对方的力气居然出奇得大,她压根儿甩不掉。
柳玄霜一手攥住她的脚踝,一手就要伸过来抓她的裙尾。
“你……你松手!”
血流了一地。
柳玄霜痛苦地哀求着,“好蕖儿,就只有你能帮我了,沈蹊他听你的,求你……”
忽然,雪地里一点人影。
沈蹊紫衫玉带,出现在眼前。
见状,冷声:“松手。”
看见沈惊游,柳玄霜和兰清荷,不约而同地抖了抖身子。
下一瞬,便听他吩咐左右,“带下去。”
兰芙蕖愣愣地站在原地,裙边、脚边,都是柳玄霜的血。
见她面上怔忡,沈蹊顿了顿,他步履轻缓,从一片梅影里走来。路过兰清荷时,眸光稍稍一睨。
兰清荷吓得面色苍白。
对方却无视了她的存在,边走,边从怀里取出一方干净的小帕。
兰芙蕖还在发着冷,手就被人牵过去。
沈蹊手里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男子眉眼温和,原先的戾气已然消逝不见。
擦完左手,又是右手,少女怔怔地仰起头,只见他神色认真,小心擦拭着。
而后,又一弯身,在她裙边蹲下来。
“沈蹊……”
她回过神。
那方手帕干净,一寸寸,拂过她裙摆、鞋面上的血迹。他动作轻柔,手指亦是干净,微风轻扬,拂过他的紫衫。
他就这样蹲着,未看被拖拽走的柳玄霜,亦未看兰清荷。
擦完,将沾满血的帕子递给应槐。
“这里不干净,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