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00
时隔多日, 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 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 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 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 尖刺化作刀锋, 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 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 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 兰旭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 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 兰子初遇到了沈惊游。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兰旭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 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 他是有些瞧不起沈蹊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 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 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 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惊游后, 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兰旭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芙蕖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兰旭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芙蕖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兰旭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兰旭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沈蹊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兰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沈蹊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兰旭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沈蹊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沈蹊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沈蹊道,“本将扶你上.位。”
兰旭一愣,仰起头,却见沈惊游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兰旭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沈蹊,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沈蹊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兰旭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沈蹊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兰旭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沈蹊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兰旭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沈蹊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兰旭顿了顿,见沈惊游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沈蹊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兰旭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兰旭这么一说,沈惊游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只不过他经常逃课,对学生之间的事毫不关心。更罔论去注意到谁鼻子上有胎记、谁喜欢涂脂粉。
沈蹊将这些几下,对兰旭淡声道:“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的。”
兰旭欲言又止。
他张了张嘴唇,似乎还想对沈蹊说些什么。到底应当说些什么呢?是谢谢,多谢你帮兰家翻案,还是去问,你与小妹定的何日的婚宴?
男人嘴唇颤抖,终是静默不言。
正如沈惊游所说,他回不去了,回不去魏都,回不去青衣巷,更回不去兰家。
兰子初离去的背影很凄寒。
院内秋叶横落,坠在地上,连成枯黄的一片。兰子初垂着双袖,走在这寂寥无声的秋风中。
沈蹊并未上前送客,对于兰旭,他向来也不讲客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庭院里,默默凝望着他的背影。终了,唤来下人将院中的落叶打扫干净。
有些叶絮拂在沈惊游淡紫色的衫上。
男人素净的手指轻轻扫过衣袂,左脚迈过门槛,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
那碗甜汤还未吃完。
他本不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甜汤,总觉得腻得发齁。可与小芙蕖在一起久了,他竟也能慢慢发觉其中的美味了。
二人都喜静,故此整个府邸,佣人很少。
沈蹊缓步,一路走过来,停在书房门口。
房门未掩,从书房里隐隐透着些微光。
推开门,只一眼,他便看见正侧对着自己的少女——她一袭水青色的衫,双手正捧着卷宗,那双瞪大了的乌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听见房门响声,兰芙蕖颤抖着眸光,望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