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番外四·那片未知的大陆(一)
夜深了。
廉价妆容的女人们醉醺醺的相拥着出来, 偶尔胳膊上挎着男伴。
那些男伴,有的放声大笑着,像裹着亮片的巧克力球;有的醉的更加不省人事, 脸上是对未来的迷茫或希翼。
不过他或她们都不会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夜场的男女们都擅长深情又绝情的小把戏,在这片泡沫般的灯红酒绿后, 太阳升起又是一片空寂。
侍者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腰间的接收机响起,提示他08号卡位需要一块湿毛巾。
“湿毛巾,做了什么又他妈的需要湿毛巾,”他嘟囔着, “女人都怎么了, 与房都开不起的男人约会……”
嘴上牢骚满腹,他仍挂着尺子量过的笑容,端着黑色鎏金托盘, 放入两块叠的整整齐齐的湿热毛巾, 步入VIP卡位区。
寸土寸金的洛杉矶,说是VIP卡位,也不过是比散客多了一层“遮掩”, 真正的面积没有多多少。
往常来说,侍者已经练就了纯熟的“穿梭”技巧,使得优雅又不沾一丝客人衣角的服务,但现在,这是他工作半年以来, 第一次感到惊愕。
黄金时间段的十一点, 黄金日期的周日, 黄金地段的“暗香浮涌”……
竟然, 整片VIP卡位,有一片真空式的圆。
侍者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腰间的接收机的“08”,又看向真空圆的中心。
08.
酒吧灯是一片支离破碎、高低起伏的三角玻璃,那些暧昧昏沉的光散射出令人晕眩的光辉与色泽,在这片梦幻中,却只坐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对于常见的西方人来说,偏纤瘦的东方男人。
他没有骨头般,以一种让人印象深刻的漂亮姿势窝在柔软的扶手椅里。像一只慵懒的猫,或者别的什么娇纵又昂贵的小动物,需要无边的爱和金钱才能养护拥有的那类物品。
侍者战战兢兢的端着热毛巾过去,恭敬的浅弯腰:“客人,您需要的东西。”
像是刚察觉到生人的接近,也像是丝毫不在意身边多了个无关紧要的生物,08卡座的客人只是散漫的斜了斜眼睛。
侍者忍不住提起眼皮,偷偷看一眼他的面容。
与想象中一样……或者说,远超想象的美貌。那种摄人心魄的,只一眼便让人自行惭愧的美貌。
这是种极难形容的感受,咄咄逼人、存在感十足,或者说,强迫一切注意力向起倾泻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冲击性,侍者无法想出更多形容词了。
侍者很快低下头去,竟是连托盘也不敢看,感到托盘上重量一轻,便逃一般离开了。
“站住。”
侍者浑身一僵。
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容,转过身去,恭敬的弯腰、垂下头:“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过来,帮我把桌子擦干净。”
……这发音好奇怪?
不是说外文的发音不标准,是那种音节标准,却仍听着古怪的感觉。与其说非英语母语者,倒不如说,是刚进入学习阶段的孩子,正在试探着熟练掌握语言。
不,不是孩子,是那种拥有类似人类发声器官的“生物”,正在尝试完美混入……
“喂,朕的话都敢当耳旁风了?过来!擦桌子!”
自称Zhen?Jane?这个客人叫简吗?
侍者浑身一抖,看向桌子。本以为会看到一张打翻了酒,或者多么狼藉的桌子,但……
上面只是滴了一滴酒液下去。
只是一点饮品不小心溅落的泡沫。
但侍者还是用手巾仔细擦拭了水渍,又将桌面上稍微歪了的骰子盒摆放整齐。
全程,他都不敢抬起哪怕一丝视线,去偷窥身后安静的他。
即使他的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回头,回头,全身心的注意力都早已被那超脱世俗、超脱审美桎梏的美貌吸引。
但在夜场工作久的人,都心照不宣的懂得一些东西,那就是,不是所有好奇心都该得到满足。
那些污秽的,无法见光的,或者被欺骗性十足、群魔乱舞的夜场引发的虚假的“众生平等感”,还有超出感官掌控范围的“自由”与“无所不能”,都是致命的。
收拾桌面的半分钟,侍者感觉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
直到整个桌子干净到能映出他恐惧的脸,他才僵硬的停下,缓缓后退。
这一次,那个娇贵的客人没有再喊住他。
绕过后台的拐角,他脱力般脚一软,扶住墙才没摔倒。
“那究竟是什么人……不,究竟是什么‘人物’,”他虚脱的捂着冷汗频频的额头,“天啊,天啊……”
五分钟后,他和领班请了假,仓皇换装离去。
即使他消耗了最后一天宝贵的年假,他也觉得很值。
‘今晚的夜场,或许不是该待的地方。那个人……那个存在……明显是在等谁。’
‘会被这样的人物等候……那该是怎样的存在……’
迈出门口的一瞬,那股几乎把人逼疯的恐惧与压迫感才减缓,大脑中嗡嗡呀呀的哭喊与尖叫像潮水般涌来又散去,他疯了一样逃到下一个街区口,撞得那些华尔街精英或者描眉画眼的白领们接连咒骂,他的耳畔才将将清净下来。
突然,口袋一沉,他下意识要把钥匙掏出来,一掏,却摸到了沙子似的硬颗粒。
“该死,什么恶作剧……这是?!”
他不敢置信的看了又看,在路灯、手机闪光灯下接连确认了三遍,才捂着嘴尖叫起来。
这是金砂!将近半吨的金砂!!
他心有所感的朝几百米外,“暗香浮涌”惑人的霓虹灯牌望去,里面,歌女正悠悠哼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新歌,《I’m callin’》。
[But your love is divided,you know I’m ing for ya……]
白岐玉灌下了第三瓶金酒。
这里没有人会单点一整瓶让人一杯倒的辛辣液体,但他不在乎。
他心情不好。
他的心情总是不好,却也不像今天这样,糟糕到想爆炸。
通常来说,他直接会发泄在周围人或物身上,不把一丝阴霾留给明天的自己,但今天也不是这样。
08卡座的铃又响了。
却已经没有侍者敢去服务了。
不是那个客人多么讨厌、无理取闹,而是他们不敢。
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针扎似的无法思考的痛苦,即使远离已久仍无法忘却的一抹昏黄暧昧的剪影……
很像收到巨大冲击后短期难以缓和的感觉,但,老天啊,他们只是单纯的为人上酒斟酒而已啊?
第三个服务过08卡座的侍者请假后,领班意识到了不对。
“把所有08卡座的要求都转给我,”他很快做出决定,“如果08卡座喊你们,你们先告诉他会有专人为他服务。记住,避免和他一切接触,明白吗!”
被紧急召集的三十多位侍者面面相觑,还是应下了这个奇怪的要求。
不过,往日也常有需要保密的名人,或者过于难缠的家伙出现,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大事。
侍者们窃窃私语的八卦了一会儿,没能打探出08卡座的信息,便四散的回到了自己的服务区。
只有领班捏着一张账单,神色不定的看向真空地带中昏黄暧昧的那片灯光。
账单下方写着“客人使用黄金挂账”,备注是250g纯金。
不过,让领班感到麻烦的情形没有再出现,因为第三瓶金酒下肚后,那个客人就昏睡了过去。
即使只是趴伏在桌子上的一个纤瘦娇小的背影,仍给人以极大的冲击力,一直到次日凌晨4点,所有烂醉的、拖账的或者不省人事的客人都全数清出去了,也没人敢去喊醒他。
清洁工在10号到14号卡座旁绕了三圈,不敢迈入那片真空地带。
正当她思索着也逃班算了的时候,那身影微微颤了一下。
“啪!”
那个身影直接坐了起来。
清洁工恐惧的手忙脚乱的抓起倒地的拖把,连滚带爬的走了。
白岐玉则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凌晨鱼肚白色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窗帘中洒入,将一切都照耀的很廉价。
失去霓虹灯光的纯黑地板,使用感的皮质沙发,还有冰冷僵硬的金属杯具们,都蒙着一层苍白无力的虚假感。
而身旁……
没有人。
哦,是有的,一个摔倒后吓得满脸泪水的中年女人。
白岐玉叹口气,为自己昨夜的放纵产生了短暂一秒的愧疚感,他收起不加遮掩的“场”,下一瞬,整间酒吧里弥漫的诡异的压迫感、仿佛什么东西不属于这世界了的隔阂感,与耳畔不知是幻听还是切实存在的逼人发疯的嗡嗡低语,全数消失了。
领班一直紧绷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颤,身上突然一轻松,好像压在身上的阴霾,眼前的厚重的玻璃墙都消失了,感官与身心都清新放松起来。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之前天天熬大夜也没有这么疲惫的……
他面上不显,加快了脚步,堆了最恭敬最低姿态的笑容过去。
“感谢老天,您可算醒了!我们还想着再不醒就给您喊医生呢!您感觉如何?需不需要一杯热可可放松一下?”
白岐玉抬起眼皮,看向领班。
亮片刺绣的,时下最流行的仿东方手工布料,搭配手工牛皮鞋和领带,裹在暗绿色和发胶中的白种中年男人。
……不伦不类。
还红发蓝眼的,像鬼。
“还行。”他轻飘飘的说,“我只是小小的睡了一觉。”
“那就好!现在已经天亮了,周围还入流的餐馆还没到营业时间,您用了早餐再走?”
这是高级的赶客手法了。
白岐玉其实不饿,但他也不知道走了又要到哪儿去,便顺水推舟的坐下了。
让他更为生气和茫然的是,那死家伙竟然没来找他,就真的让他在洋鬼子的包围中睡了一晚?!
白岐玉越想越气,见他面色不虞,领班赶紧递上一本厚重精致的菜单,帮他翻到倒数第三页的菜品区:“那您先看,我为您倒杯热可可。”
说完,他逃一般的下去了,并喝退了拐角处围了一圈的侍者们:“看什么看!不赶紧候着去!”
期间,领班又送了一份甜点拼盘。
看着这人如此毕恭毕敬,白岐玉烦躁的闭了闭眼。
视线对上阴影里一闪而过的“敬畏”和“好奇”视线时,好几次白岐玉要发作,可他都忍住了。
“所谓君子……”白岐玉闭了闭眼,忍住了躁动的怒火,“谦谦如玉,所谓君子之道……不能迁怒,不能……就算是洋鬼子也是丑一点的人类,冤有头债有主……”
他碎碎念叨着华夏诗文鞭策自己,可在侍者耳中听来,又是一串神秘拗口的密文,垂的头更低了。
随便吃了一份羊排和玉米浓汤,白岐玉抓了一把金砂在桌子上,离开了酒吧。
那死东西不来找他,很好,那他就继续走,让祂想找也找不到!
繁华街头已经恢复了车水马龙,这个城市只会在凌晨四点左右短暂的“消停”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就会像虚幻的卡顿般,重新恢复热闹。
白岐玉站在街头,头发很随意的卷翘在耳畔,即使身上的丝绸衬衫和马甲皱了,那股“名贵”的慵懒气息仍挥之不去。
西装革履的过客们避开他,偶尔会用报纸掩面,装作正经模样撇来一眼,然后大声议论着股票、装修,或者预订下周五的高档餐厅。
嘈杂的,空洞的,一群行走的空壳……
没有人再念神,他们信仰的是钞票、美酒,还有身上几层布料的所谓品牌……
白岐玉聆听着无意义无内含的苍白心声,头疼欲裂。
……他确实不该来这儿的。祂说得对。
这里,是与华夏彻底迥异的,神所无法顾及无法沉淀的“异端”土地。
但是……
就甘心这么去死吗?
他的神庙在短短几年内接连被炸、被废弃,信徒更是浮萍般飘散零落。受战火烦扰迫害的大地,也不知何时才会和平。他不忍心看子民们生灵涂地,却又无法插手,可到处都无法逃避。
战火不知道会绵延到何时,信仰也不知何时或者是否会恢复……
再联系到三个预言,是否,那日子就要来临?
太多的烦躁,让白岐玉无法静下心思考。
白岐玉猛地睁开眼睛,狠狠的直视太阳。
5点的阳光并不繁盛,却仍是灼眼的,无机质的白仿佛没有温度,刺的人心慌。
这里的洋人们分明仰望着同样的太阳,却只有近乎稀薄的信仰,稀薄到,他满抱永无止境的饥饿。
白岐玉狼狈的避开眼睛,逆着人流走去。
有卖报、卖花、卖瓶装牛奶的小孩儿拦他,他本以为稚嫩者会尚存对神的敬畏,孰料,他们甚至不会信仰本土的所谓“耶稣”。
“你知道盖亚吗?”
“不知道。”
“他是大地之父,不过大多数人称为大地之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地很伟大……”
“你是传教士吧。穿的不错,怎么像个傻子呢?我问你,如果我信仰盖亚,盖亚会给我钱吗?”卖花的小女孩儿老气横秋的撇嘴,“我平均每十分钟能卖出一朵花,挣三个美分,运气好卖三朵。我才不会浪费时间信仰什么神呢。”
一路走来,都是这样的景象。
无畏的膨胀的心,亵渎而肆意的对待自然。就算是醉后不加掩饰的神威,也只被侍者认为是“老欧洲的神秘贵族”,或者“高级财阀的少爷”,而不会联系到神。
街头的摩登服装店,也在播放昨晚那首歌的唱片。
“Holy movement holy sound,a whisper rising from the ground……”
白岐玉呢喃着这首歌,张皇的撞入服装店。
亮片、皮革,来自东方的丝绸。发胶、喇叭裤,□□镜。大胆的荧光撞色与露背裙,束腰与比基尼挂在同一处墙上。那些跃动的鲜艳色彩,少的可怜的布料,难以接受的款式与超出认知的饰品,全都冲击的白岐玉头晕目眩。
天呐……天呐……
毫无礼义廉耻,毫无……毫无规矩!
白岐玉几乎要晕倒在穿着波点三点式的塑料模特身上。
他饿得头晕眼花,很气,还很茫然,那种一贯习惯的支柱被抽离的感觉。
刚开张、打扫卫生的女导购员吓了一跳:“我的天呐,先生,您没事儿吧!”
两个穿着束腰蓬裙的女人像两朵蒲公英,轻飘飘的飘过来,把白岐玉扶在沙发上,一个人去倒水,另一个人小心地拨打电话。
“是警察局吗?一个醉汉……好吧,一个看上去很有钱的小少爷,醉醺醺的倒在了我家店门口。能不能派骑警把他带走?听着,我不想大早晨的惹上麻烦,我纳税这么多年……”
白岐玉迷迷糊糊醒来时,是在一处“较为”空旷的塑料长凳上。
“先生,你感觉怎么样?”
“你……”
“我们给你做了酒精测试,你没醉,只是喊不醒。但我们不确定你是不是有遗传病,癫痫或者别的什么……总之,你感觉如何?”
白岐玉揉了揉眉心,坐起身子。
他环视了一圈,廉价的咖啡味儿充盈在鼻腔,一身崭新浆洗的警察制服坐在他身边,那些反光的“无机油漆”涂层,透明的玻璃,晃得他的头又晕了。
他不耐烦的打断喋喋不休:“这里是哪儿?”
白人青年夸张的挑眉:“当然是警察局了!最值得纳税人信赖的最公正公平的执法部门儿!老天,你可真是晕的不轻!”
“警察局……”白岐玉念叨了两遍这个词,“这样啊。”
“所以你呢,有没有过往病史?”
“怎么会有病?”白岐玉翻个白烟,直接推开男人往外走,“朕好的很!”
“哎哎,别走啊!”
这该死的青年力气还真是大,强行把白岐玉抓了回来,摁在椅子上。
“小男孩,你是叫Jane是吧?听着,我知道你可能是哪家小少爷,赌气离家出走……我年轻的时候,也因为新的棒球棍和紧身裤和家人吵过……但你孤零零一个人晕在街上,我不能这么放你回去,明白吗,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且在你的衣服里,我找到了两斤金砂,天啊,你真的知道这是多少美金吗?你这张娃娃脸几乎把‘肥羊’两个字写在脸上!而你身上也没有监护人的联系方式,竟然连钱包或者名片夹都没带,这实在很不理智……”
……娃娃脸?肥羊?
拳头硬了……
白岐玉深吸一口气,推开警察:“首先,我成年很久了;其次,两斤金砂?哈,这算什么?我又不是没有自保能力!”
这个警察就像是听不懂人话,愣是咬定他说谎,要他交出监护人的联系方式,并且要“亲眼看着”监护人或者管家保镖之类带走他,才会放他离开。
为了证明他的意志坚定,他甚至掏出手铐,“咔”的把白岐玉和他铐在了一起。
白岐玉:“!”
“你大爷的!!”他炸了,“你竟敢,竟敢这么对待我……你知道朕是谁吗!大胆,无礼,目无尊长,寡廉鲜耻,以下犯上!!”
后几个词白岐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英文的对应翻译,直接用汉语吼的,警察听不懂,权当没听见。
他见白岐玉怒了,甚至还心情挺好。
在白人看来,白岐玉这副东方面容实在是太小了,也就十四五出头,根本不像成年的。又白又小的脸,一双气冲冲的大眼睛水润漂亮,怎么看是个娇生惯养宠出来的小少爷。
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儿,送去好莱坞也出类拔萃,放在谁家不当眼珠子似的宠着?这是不知道怎么闹了脾气,学不良少年离家出走呢,他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警察长臂一挥,把刚泡的咖啡递给他,加了足足半瓶牛奶进去,又从一旁的桶里倒了一把爆米花。
“吃点东西,早上不吃早饭血糖低了,脾气就容易暴躁,”他不顾白岐玉横眉竖眼的怒脸,强行把爆米花塞到他手里,“尝尝,排队很久才买到的!”
“你听不懂人话是吗!我不是小孩,也没有监护人!!”
“哎呀火气真大,来尝尝,好吃的!”
白岐玉气笑了,恶狠狠的瞪手里圆滚滚的“爆米花”。
他只见过铁炉里爆出来的米花,大米花,叫“爆孛娄”,但没有这么甜,这么圆润……
他没好气的一把塞到嘴里,然后睁大了眼睛。
“咋样,没白费我半小时的排队吧?警长还骂我,我反骂回去了,工作赚钱不就为了吃好喝好吗,又没有异状,用工作时间排队怎么了!”
真的好吃……
甜而不腻,酥软无渣。
白岐玉有过一段时间喜欢吃爆孛娄,但山珍海味天天吃,也就那样,很快腻了。
“这里面加了什么?这也甜的太古怪了?而且这不是大米的吧?”
警察愣了一下:“奶油,砂糖啊。材料是玉米。这怎么了?”
“哈?你别骗我,奶油可不是这个味道……”
警察笑了:“小少爷,你可真是没常识,奶油不是这个味道又是什么味道?”
白岐玉张了张口,没反驳出来。
突然,窗外路过一个花花绿绿的车子,用透明的玻璃围着,里面熟悉的圆滚滚上下蹦跳。
警察拍他肩膀让他看,说那个就是老约翰的爆米花机,最近很流行,电影院、剧院、马戏团外都是这个。
好吃的爆米花竟然是妖怪式的“机器”做的,白岐玉瞬间觉得手中的圆滚滚烫手起来。
他下意识感到厌恶,对分明没有信仰也不是生物的物品会动这点感到亵渎、超出常理的排斥,但是……
但是真的很好吃啊。
而且,身旁的警察竟然一副“喜爱”且“习以为常”的样子,人类不是很害怕鬼怪、敬畏神明之类么,怎么对于这种自己会动的非生命体不排斥呢?
他忍不住问:“你不害怕爆米花机吗?我是说,没点火、也没神明加持,就会动……这不是很难以接受吗?”
“怎么会?”警察反倒疑惑了,“用电啊。天啊,你家人不会是反机械化教派的吧!”
白岐玉不答反问:“你真不觉得害怕?”
“怕什么?”警察哈哈大笑,“只是机器,mae!是工具,家电,仅此而已!你难道在怕它们吃人吗?哈哈哈!你真是太可爱了!”
旁边的门突然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出来,笑盈盈的,似乎是一直在听两人的对话。
“汉斯,你对小朋友态度好一点,”她娇俏的打了一下汉斯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几年前我随家人移民过来,也很不适应到处……到处电灯泡什么的,我的奶奶说他们是恶灵附体,是要灼烧人世间、释放罪恶的魔火。但是只要开关就能掌控的东西,怎么会是坏的呢?我们操控它、制造它,你会对自己的造物感到恐惧吗?”
自己的造物……
白岐玉想到自家粘人的好大儿,有些放松了下来。
他不说话了,女人也笑盈盈的越过这个话题:“所以,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告诉哥哥姐姐,说不定能给你出主意。”
说着,她俏皮的眨眨眼:“别看我现在是公务员,原先也新潮的应聘过马戏团呢!”
汉斯大惊小怪:“真的吗玛丽安?你?马戏团?”
“是啊,女小丑,很新潮吧?我还保存着的试镜照片呢……”
二人饶有兴趣的聊起来,白岐玉看准时机,捏碎手铐,抬脚朝外跑。
他跑了十几米,汉斯才发现身边空了,大惊失色的去抓他:“唉跑什么!”
白岐玉头也不回的跑。
他越想越气的牙痒痒,要不是这儿的场太怪,还跑呢,早从土地下面走了——也不知道地表一层发青的土是什么玩意儿,又臭又硬,钻都钻不下去,傻逼洋人傻逼地儿……
他跑出两个街区,七拐八拐的进了个小巷子,听着背后没人追了,才停下。
“烦死了烦死了!”他一脚揣在铁皮垃圾箱上,里面的流浪猫不满的尖叫着跑了,“都怪祂都怪祂!目无尊长的低贱人类,难吃的饭难喝的酒,现在想回华夏都回不去,妈的!”
想到被炮火轰炸后断壁残垣的神庙,与呐喊恸哭的人类,白岐玉又心里一酸,骂不出来了。
真的是想回也回不去。
铁皮垃圾箱盖打着转在地上“哐哐”的响,野猫的骂声更大了,白岐玉不甘示弱的骂回去。
一人一猫对骂的声音太大,脚步声逼近,白岐玉没有办法,朝旁边的墙一翻,上了一家餐馆的二楼。
二楼是个厨房,正做饭呢,几个睡不醒的学徒打着哈欠闲聊,就看到穿着丝绸衬衫宝石袖口的小少爷翻进来了,吓得打翻了沥水篮。
“不好意思!”白岐玉又羞又愤,扔下一把金砂在桌子上,“借过,别声张!”
他左顾右顾,从楼梯下去,大堂里传出去,拐到了对面街的路上。
一抬头,对上了金发碧眼的玛丽安拉着餐馆经理询问。
白岐玉:“……”
“弟弟,”玛丽安笑了,“乱跑可不好哦?”
白岐玉后退三步,朝反方向跑,可这是条上班路,西装革履的精英们步伐匆匆,人流夹卷着他,根本没法跑。
十分钟后。
白岐玉呆滞的靠在沙发上,大脑一片空白。
‘等回华夏,不不,等我恢复了力量,一定先咒祂倒霉一星期。我堂堂太岁爷,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事情的起因还要倒退到一天前。
白岐玉的力量确实因为华夏大地的祭祀宗祠庙宇被毁而打了折扣,但也无伤大雅,毕竟他的“场”是跨越时间线的一片伟大希望。
但因此,他感到胡思乱想着三个预言是否即将到来而心烦意乱。
于是,祂便见缝插针,第n加1次提出了“去西方度假”的建议。
这倒没什么,毕竟他们经常这样做,在战火中游荡,在朝代更迭与世代推新中作壁上观。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前所未有的,让白岐玉潜意识感到十分“不妙”的,或许会产生颠覆的一次战争。
他不想走,想要与子民们一同见证新天地的开辟,但祂表面同意后,竟然偷偷趁他熟睡,把他连夜抗走到大洋西岸。
天知道一睁眼看到港口巨型航母驶过的时候他骂出了几十种语言的脏话。
更可气的是,罪魁祸首预料到他即将到来的滔天大怒后,竟然直接跑路了!
就给他留了一套当地的衣服,一些金砂,消失了!
这是成熟的鼻涕虫能干出来的成熟事儿吗?
一番打探后,白岐玉跟着水手们学会了现代英语,得知这里是纽约港,方才驶过的,是“企业号”。
“Enterprise……?”
听到白岐玉的喃喃,肌肉遒劲,挽着袖子到小臂的年轻军人们笑的很爽朗:“很美,是不是?我们都喊她大E!CV-6 Lucky E!上帝保佑美联邦!”
白岐玉不置可否。
海上起了雾,庞然大物的轮廓不甚清晰。那片庞大到震撼的巨影缓缓泼开水浪,发出同样悠长而沉闷的鸣叫,岸上的军人们发出尖锐的口哨。
军人说,10月3日是大E的下水日,到今天正好一周。
“你来晚了,”他们说,“前几天还有有神父和修女分发圣餐。记者们、闪光灯,咔嚓咔嚓,多么热闹!晚上会有好莱坞的明星!”
“看这张照片!这个辣妞儿好像琼·克劳馥!我敢打赌这或许是她本人!”
几个男人笑骂着凑过去,白岐玉则慢慢朝岸边走去。
他的时间无法离开海雾中那个庞大的身影。
那应该是祂的……
但却是冰冷的、无机质的,冷漠到让他发慌。
有那么一瞬,白岐玉甚至觉得这摊静止不动的庞然大物会是祂的尸体,被无穷尽包裹了这片土地的人造物们亵渎后残留的意识,他无法停止这种猜测。
一直走到被警卫队喝止的距离,白岐玉才勉强看清可视距离内的一抹景色。
鼠灰色的迷彩涂装,僵硬的不属于自然产物的流线性曲线。
这就是一艘没有生命的钢铁造物,一个巨大的,亵\\渎这个被创造的世界的法则的“机器”。
警卫队面露不善的上前制止,他轻轻瞟了一眼警卫队,后者怔愣的放开他,任他越走越近。
有微不可察的军人们的身形徘徊在“它”的身上,像巨兽豢养的寄生虫或者共生关系的别的什么。
偶尔有手电划过巨物,大声嚷嚷着缩写的白岐玉听不明白的口令,可以看出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这群渺小的人类以组织的方式惊奇的掌控并使用着这个庞然大物。
白岐玉看了很久,就离开了码头。
这里让他很不舒服,让他想吐、眩晕,想逃离。
可从码头后越走越深入城市,亵渎造物主的人造机器却越来越多,多的让他想发疯。
这种极巨的冲击与颠覆甚至让他短暂的忘记了祂的缺席。
事实上,这个不安的种子早在十几年前甚至百年前便埋下,只是白岐玉有选择性的忽略或者逃避,而现在,他就像被扔进火炉中的避光性生物,无处可逃。
他试图寻找老式的,令他安心的店铺,可没有,一切都被奢靡繁丽的“霓虹灯”与隆隆的铁皮车子包裹。
“……嘿,小少爷,你在听吗?”
白岐玉抬起垂着的睫毛,看向面前担忧的男人和女人。
“我在听。要我监护人来带我走,是吧?”
“对,”玛丽安安抚的笑笑,“或者哥哥,姐姐,朋友,只要能担保你可以平安离开?电话在哪儿,或者给我号码,我来帮你。”
白岐玉突然问她:“在此之前,我有一个很想知道的问题。”
“你说?”
“你有信仰吗?”
玛丽安意外的睁大眼睛,和汉斯对视一眼。
“呃,这重要吗?我是说……我确实有信仰,算是有吧。
“比起‘机器’呢?”白岐玉又问,“电力,电话,汽车,唱片机。和这些比,信仰会更重要吗?”
“当然不,”玛丽安尴尬的笑了,“我家人是很传统的教徒,但我也只是单纯跟着做做礼拜,没有到虔诚到值得称赞的地步……你难倒我了,弟弟,我知道这样说很不敬,但老天啊,我无法想象没有电力的生活,上帝他老人家会理解并原谅我的。”
理解并原谅……
白岐玉失笑。
他不知道这片西方大地的彩发彩眼的鬼们信仰的“上帝”是否存在。这个被创造的世界太复杂,即使知道编码与结构,也没有任何生物能承诺知晓一切。但他觉得,如果“上帝”存在,听到这句话能跺脚。
见白岐玉又一次失神,玛丽安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落在一面墙上。
一个女郎慵懒的坐在脚凳上,斜斜的朝镜头外瞭望。
她的发型摩登,裹着最潮流的紧身裙,眼神中是美国明星独有的“梦与希望”。
这是一张从连页杂志上剪下来的海报。
可在白岐玉印象中,贴在墙上的人像,理应是房屋主人的画像,或者供奉的神像。但这个明艳动人的女人明显不是玛丽安,更没有祭坛香火。
他看不明白了。
“你也喜欢克劳黛·考尔白?”玛丽安自以为了然的笑了,“《一夜风流》我足足看了三遍!我把每一场的票根整整齐齐的码在卷烟盒里!弗兰克·卡普兰是个真正的天才,浪漫的意大利卷发男人……我真希望我也能遇到……”
汉斯哭笑不得:“玛丽安。”
玛丽安回过神来,羞赫的咳了一下:“抱歉,一谈起电影,我就喜欢说很多废话。”
电影……
白岐玉这才认真打量那张海报:“《一夜风流》?电影的名字?Movie又是什么,移动的录像……类似戏剧?”
“老天,原来你没看过电影?”
“没有。”
这下,汉斯也拉不住了,玛丽安喋喋不休的讲起心爱的领域。
“……我的虔教徒爷爷也说电影会摄取人的魂魄,但你要相信,那都是老顽固们的谣言!当年还有人说拍照会死,多么可笑!……至于电影,天才的发明……”
她一直讲了十几分钟,汉斯无奈的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这是个和平的上午,没有人会不长眼的在繁华街旁闹事儿,巡警科的壮汉们就足以应对,和小朋友聊聊天也不错。
一番谈话后,三人间的陌生全数散去,白岐玉又是个很好的聆听者,玛丽安给他拿来了焦糖饼干等零食,亲切的继续和他聊天,没有再提什么监护人的事情。
“我也想当明星,”她痴迷的拨弄着头发,“演戏、在大荧幕上体验另一种人生,美梦一样。”
白岐玉神色一动:“Star?一种新的身份或者职业?很多人都想成为?”
“那是当然!”玛乔莉感叹,“金钱,名声,无数人的喜爱……老天,我说不清楚,谁不想当呢?”
“一年前你入职,你还说永远忠诚于制服。”汉斯毫不留情的嘲笑她。
玛丽安翻个白眼:“那只是个过场。比结婚典礼的发誓还敷衍。”
“哈哈……”汉斯笑了,“我不是很懂你们女生的想法。不过要我说,明星也不好做,你只是不在其中,所以仰慕。没有隐私,没有自己的生活,多么窒息。”
“那又如何?”玛丽安反驳,“有得必有失。我甘愿付出这些,很值。我真希望我出生在30年代,或许会有星探看我可爱,带我去拍戏……”
汉斯无奈的摇头:“成为明星、成为神和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概率一样低。哦,这句话的侧重点是不是不太明显?我是说,普通就很好,normal is good……”
白岐玉突然打断他们:“怎样成为明星?”
“……啊?”
……
离开警局,白岐玉抓着玛丽安送的三明治,坐上了出租车。
他完全不想理那个弃他而去的该死的大鼻涕虫了,他现在只想夺回他的力量,他的地位与喜爱。
¥%#早在19世纪便开辟了在大洋西岸的探索,开了一家金融投资公司,一串很怪的名字,念起来像一串蠕动的烂泥,却富豪榜排在前十。
或许人类并不在乎发音,他们在乎的是白岐玉不能理解的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外表吗?
在今天之前,白岐玉从未关注过这些。在他看来,人类、高级动物、低级动物,植物、草履虫,甚至他自己,都没有美丑可言。
只是“生物”而已,却要人为界定出有区别的答案,然后歧视族群中的一些份子,有什么意义呢?
白岐玉似乎有些明白意义何在了。比如现在,他身无分文,而美的人、受欢迎的人可以得到很多。
白岐玉直接穿过玻璃门扉,在发丝打的亮如明镜的西装男人面前撑着桌子:“砸钱捧我,我要当明星。”
“哈……?”
“我说,砸钱捧我。”
男人嘴里的咖啡努力用了好几下才咽下去,不知道是被烫的、还是太过惊讶了,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像一个濒死的□□,瞪着眼睛看了许久,才勉强吐出一句话:“我的荣幸。”
白岐玉要火了。
他会火的,他知道,因为他希望。
而他希望的事情,向来都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