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
店小二硬着头皮上前, 问这几位锦衣华服的贵人,要来点什么菜。
周则意和谢信互相对视,都不开口。
林策直接道:“二两肉, 白灼青菜,一份黄瓜,再来一份素汤。”
这是将军府的日常膳食,镇北军不觉有什么, 羽林卫却一下白了脸。
这群守卫皇城的精锐, 平日虽非山珍海味,好酒好菜一样不缺。尤其跟着宁越之外出公干,哪回不捞点油水, 少有如此粗茶淡饭的时候。
谢信那帮侍卫,在谢府里的食宿月钱,更是远超寻常百姓, 手头宽裕,暖衣饱食。
一品镇国将军府出来的人, 每桌只点一荤二素,他们不禁怀疑, 自家大人惹恼了这位姓徐的将军,他故意点这么寒碜的菜,给大人脸色看。
一个丞相, 一个执掌内廷的散骑常侍,还有一个亲王, 听到林策点的菜, 都傻了眼。
并且想起了上回, 他们在将军府留用午膳, 见到的那碗残汤剩饭。
周则意喉结滚动, 心中略微犯怵。
他查探过将军府的膳食,得知他们平日确实如此。
但徐如是他一腔真情深深爱慕的人,他想给他世上最好的一切,就连天上的星辰,也想摘下来双手奉到他面前。
可惜他不知心上人爱吃什么。
如果换成自己喜欢吃的那些菜品,大概又会引来对方的不悦。
左右犯难之际,谢信忽然笑叹一声,吩咐小二将菜换成“蒸羊羔,熏鸡白肚,梅花鹿筋,什锦对虾”。
他笑看了一眼林策。林策不置可否,一副爱点什么点什么的冷漠态度。
反正不用他将军府的开支。
谢信意味不明,自言自语小声低喃一句:“也不知我未来夫人爱吃什么。”
没人在意未来的丞相夫人爱吃什么,只有店小二犯了难:“这位大人,您点的这些菜,本店没有。”
“本店小本经营,都是家常菜。您点的这些珍馐佳肴,只有京城那些大酒楼里才有。”
能领着官军和羽林卫的,必然是皇城里的大官。
可这些山珍海味,他们这种普通酒楼,确实做不出来。
谢信也犯了难。他平日吃的就这些,普通百姓吃的菜名,他没怎么了解过。
宁越之轻声笑道:“上你们这里最好的菜。”
店小二才得以退下,去往后厨吩咐厨子备菜。
不一会儿热菜上桌,林策还未动筷,已有人殷勤帮他布菜。
宁越之是宫中内侍,首要任务,便是伺候宫里的贵人。
他从小待在太后身边,心思机敏,极懂察言观色。若有此心,谄上之术可谓得心应手。
他不服侍淮王,所有献媚争宠的手段,全都用在林大将军身上。
追星坐在林策身边,是林策最亲近之人。
林大将军有手有脚,日常起居从不让人伺候,无论他还是逐月,即便和宁越之同为常侍的孙有德,都没做过这些谄上的讨宠举动。
宁越之给林大将军布菜,同时带着几分挑衅意味,朝追星勾了勾嘴。
追星脸色霎时一沉,杀气四溢。
他不服输,也开始给将军布菜,同宁越之暗中较劲。
周则意见了,同样拿起筷子,不停给“徐如”碗里夹菜。
林策还在疑惑,今日追星怎么忽然给他夹菜了,一个晃眼,再看自己碗里时,碗中已经堆了小山高的一堆菜品。
林策:“……”
这还让人怎么吃?
谢信从小钟鸣鼎食,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遇上这种情况,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他用旁人听不清的声音小声低语:“给人布菜,也是后宅争宠,讨夫人欢心的一种手段。”
周围的一群镇北军和羽林卫,无论知不知道这个“徐校尉”的真实身份,见几位大人抢菜如打仗的情景,只能默默低着头自己吃自己的,不敢朝那一桌瞄上一眼。
林策嘴角微抽,看几人长筷似刀剑,在菜碗里你争我夺——吃顿饭,都吃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
他忍无可忍,将筷子狠狠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脆响,回荡在安静诡异的酒楼里。众人吓得一跳,啪塔啪塔,筷子掉在地上声音不绝于耳。
俊丽眼梢带着锋锐又冰冷的狠意,漠然看着眼前几人。
周则意和追星即刻正襟危坐,再不敢动。
宁越之怔了一瞬,手停在半空,过了一会收回,讪笑着自己吃了起来。
几人不再作妖,林策才动了筷,整层楼的气氛死寂又诡谲。
周则意的话篓子在徐如面前根本关不住,憋了一会,忍不住开口询问:“林将军近日心情不好,时常责骂下人,便是因为有人冒充将军府,售卖画像一事?”
“林将军时常责骂下属?”林策微怔,“有吗?”
他看周则意不顺眼,拿对方撒气他承认,时常责骂下属?何出此言?
俊丽眼梢微缩,看了一眼追星,又一一扫视邻桌的镇北军将士。
将士们深埋着头,只顾吃饭,几乎要将头埋进碗里,没人敢发出一点声响。
林大将军从不无缘无故责罚下属。只要不违反军令,将军对镇北军将士们态度随和,没有一点高官的架子。
——就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叫将士们陪他比武切磋。
入京一月,这些亲卫没人没被他打倒地上,摔一嘴狗啃泥。
以前安排轮值,大家都想将巡逻护卫安排在白日,夜里可以正常休息。
这段时间,人人抢着要值夜,白日才有借口躲在房里说补觉,避免被将军叫到校场,被他训练武艺。
冷锐目光在镇北军将士背后梭巡一圈,再次回到追星身上。
追星被浸染世间风华的霜冷眸光盯着看,口干舌燥滚了滚喉结,嗓音低哑:“将军从未责罚过属下……”
只是勾去了他的魂而已。
对于追星昧着良心的答复,林策心满意足收回眼神,冷瞥了一眼周则意。
周则意看将军府兵士的反应,就知他们不敢说林策半点不是。
徐如是林策最为信赖的心腹大将,对林策钦佩仰慕,死心塌地,想必容不得别人说将军半点。
周则意心中瞬时涌出一股酸涩。他不敢惹徐如不悦,只能迁怒宁越之。
“恭王派人冒充将军府,这么大一件事,你的探子没查到?”
宁越之眉头一皱,眼色阴沉。
并非因淮王的怪罪,而是他派出去的探子,确实没上报这一消息。
他的林大将军心情不悦,他派人调查,亲自过问,比周则意更为上心。
可他的手下确实没打听到这一情况。
也是今日在书画作坊偶遇镇北军,才知晓这段时间林大将军究竟为何大发雷霆。
阴恻目光又转向谢信。
孙有德曾透露,孟逐月和孟追星曾在外和人动手。武艺高强的孟追星都任务失败,对手必然极难对付。
整个京城里,除了位高权重,府中高手如云的右丞相谢信,还能有谁。
微哑嗓音阴阳怪气:“谢相公务繁忙,还能注意到这点市井小事。”
谢信眉眼含笑,一如往常悠哉闲适的模样:“这事确实只是个微小苗头,若是别人的事情,谢某或恐难以第一时间察觉。”
“但此事和将军府有关,谢某对林将军关怀心切,自然密切注意将军府的动向。”
第一次,逐月售卖的画像,被奸商高价转卖,是他发现。
第二次,有人模仿逐月的画,冒充将军府名义售卖,还是他最先察觉。
画像印制麻烦,几天时间没做出几张,尚未引起大波澜,确实如谢信所言,只是个极其微小的苗头。
连宁越之派出的探子,也未打探到这一情况。
谢信毫不掩饰,堂而皇之朝众人明言:他就是派人紧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如此坦白,一时反倒令人无话可说。
林策冷冷看向他。
谢信有意让帝位空悬,作壁上观几个周家人的争斗,也不去追查刺客和私造军械,成日就盯着将军府,找他的麻烦。
此前他二人暗潮汹涌,明面上未曾表现如此明显。
此时谢信将昭然若揭的一层薄纸毫不掩饰地戳穿,偏偏他是谢家嫡孙,和钟家世代交好,自己又是权倾朝野的右相。
林策明知谢信处处针对自己,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信被林策这么一看,动作明显一顿,嘴角翘得更高,惺惺作态道:“谢某对林大将军情深意重,自然尽心竭力,为将军排忧解难。”
大义凛然的模样,似乎他如此关心将军府的动向,果真出于一番好意。
本就鸦雀无声的大厅,此时更是气氛冷啸,沉寂得落针可闻。
忽然啪的一声,惊堂木掷在桌上,一楼大厅的说书人侃侃而谈:“近日坊间盛传,有户人家,家中幼子常年体弱,请过许多大夫,无论吃什么药,都不见好转。”
“那户人家抱着一试的心态,请了一张林大将军的画像,供奉家中。没过几日,幼子病情竟然奇迹般的无药而愈,如今已活蹦乱跳,与常人无异。”
“街坊都说,他家幼子并非生病,而是遭遇邪祟。林大将军的画像供奉家中,驱赶了邪祟,稚童当然痊愈。”
林策一行人坐在三楼,说书人模模糊糊的声音从一楼大堂传来,声音入耳,几道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林策脸上。
一楼声音还在继续。百姓听到说书人的话,纷纷好奇询问:“真有此事?”“果真如此神奇?”
许多人动心:“家里供奉一副画像而已。即便无效,也无坏处。”
“万一真能驱赶邪祟,何乐而不为。”
经人这么一说,百姓们宁可信其有,表示自己也要请一张林大将军的画像挂在家中。
“前些日子,将军府画师亲笔描绘林大将军真容,”说书人声音回荡在整座酒楼,“林大将军平日带着麒麟鬼面,看起来恐怖。面具一取,其后真容更加骇人。”
“据买过将军府画师神像的人说,林大将军青面獠牙,额生三目,真如夜叉一般,可吓退邪祟恶鬼。”
“各位看官,请林大将军画像的时候,一定要请将军府画师的真迹,千万别买到外头那些假冒伪造的西贝货。西贝货不顶用。”
百姓无不点头同意。正因为林大将军相貌丑陋,才能驱邪避凶。买一幅假的,画的好看的能起什么用。
一二楼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三楼却沉闷死寂。
几个羽林卫实在顶不住上官那一桌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心中又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邻桌的镇北军:“你们将军究竟长什么模样?真如传闻中一般,相貌丑陋,神憎鬼厌?”
镇北军士宛若未闻,一声不吭,直将头埋在空碗里。
周则意又寻到搭话机会,见缝插针问林策:“林将军果真如此?”
他上回去将军府,知道那画像是孟逐月所画,也对林策真容有几分在意。
追星和宁越之清楚真相,看着眼前金相玉质的林大将军真容,嘴上不言,心中好笑又无奈。
二人互相敌视,心中却有相同的私心,希望林策能带上面具出现在人前,免得摄去更多人的神魂。
但听到众人说他相貌丑陋,又莫名不是滋味。
只有林策毫不在意,一本正经答道:“逐月画技不到家,真正的林将军,比画像还恐怕百倍。”
周则意怔了怔,心道:林策那凶横脾气如此令人讨厌,真应了那句俗话,相由心生。
只是他怕引得徐如不悦,心里再怎么讨厌,也不敢在他面前说林策半分。
谢信一贯的藏刀笑意挂在微弯眼角,撇了一眼周则意,又笑看向“徐如”。
镇北军无论上下,训练有素,一行人很快吃完膳食。
林策双手抱肩,冷眼看着不知是不是食脍不够精细而难以下咽的三个人,慢吞吞的举动令他等得有些不耐烦。
周则意不敢让他久等,匆忙放下碗筷,示意自己不吃了。
“剩饭?”俊丽眼梢凶光毕露,看着他碗中还剩了一半的米饭,“看来殿下软禁在定国侯府十年,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周则意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软禁在衰败的侯府。
林策亲自领着孙有德,带着太后懿旨把他放出来,那日明明见着周则意遵照宣武帝的诏令,只穿着庶民的布衣。
太后悄悄接济,宣武帝假装不知,周则意这十年来不曾缺衣少食,也绝不会如从前的小世子那样锦衣玉食。
才出来多久,又摆出一副王孙公子的做派?
明明是冷嘲热讽的一句话,落在周则意耳中,生不出一点恼怒。
在他深慕的这道春风面前,无论对方指谪什么,他都只有满园春色,繁花似锦的欢愉。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徐如责怪他剩饭,实在太有道理。
他急忙重新拿起竹筷,直接将剩下半碗米饭两口刨进嘴里——连菜都没夹,就这么将米粒一颗不剩吃的干干净净。
林策收回眼神,再不理他。
另一旁的宁越之,吃了几口后本也不打算再吃。虽是这座酒楼里最好的饭食,和宫里的御膳相比太过粗糙,味同爵蜡。
然而淮王受了白眼,他也没胆在林大将军面前造次,急忙同周则意一样,把碗中所剩食物吃的一干二净。
谢信出自诗书簪缨的名门望族,世代豪族的奢华更甚周家皇室子弟。这顿饭食对他来说同样难以下咽。
他吃饭的动作本就贵气儒雅,此刻更像故意打算让林策久等一般,悠哉温吞细嚼慢咽。引着林策等得不耐烦的冰冷目光投到他身上后,他嘴角翘得越高,动作越发缓慢。
若能让对方这么一直干等着,看着他吃,半碗米饭,他能吃到天荒地老。
只不过脾气凶横的林大将军,不可能耐着性子等他。
待羽林卫的军士吃完,林策直接起身,吩咐众人出发,将谢信视若无物。
眼见自己要被扔下,谢信才将碗中剩下的几粒米饭吃完,起身跟上。
嘴里还自言自语小声笑说:“能得一位勤俭持家的夫人,是后宅之幸。只是顿顿都朴素节俭吃这样的粗茶淡饭,为夫恐吃不消。”
三队人马重整队伍,浩浩荡荡离开酒楼,策马前往张叁家所在。
刚一靠近,还未走到门口,林策就已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张叁非官非吏,只是一介布衣,但家中富贵,住的宅子是一座高门深宅的大户院落。
这样的宅院,内里仆役无数,白日应忙着做活,脚步来往匆忙有序。
绝不该现在这样,一片死寂,毫无一点人气。
在院边停马后,林策并未如往常那样,直接破门而入。
他眉眼一瞥,训练有素的亲卫即刻上前,敲响紧闭的宽大院门。
闷响从厚重木门上传开,独门独院的大宅,门前街道少有行人路过,咚咚的敲门声回荡在寂静街道,无端为悄寂添上一缕阴寒。
亲卫敲了半晌,越敲越大声,无人应门。
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聆听片刻,亲卫回禀道:“院里没人。”
“一点脚步声也没听见。”
林策丝毫不怀疑手下精锐的判断。
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对于这样一座大宅来说极不寻常。
既然无人应门,只能破门而入。
他一脚踢上,嘭的一声轰响,厚重大门抖了几抖,落下一片飞扬尘土。
颤动渐止,尘土散去,大门依旧挡在眼前,阻隔着进院的去路。
门没踢开。
追星见状,即刻上前,又踢了一脚。
他内力深厚,一脚踢下,寸厚的木门被踢出一个深坑,几乎踢穿一个洞。
门后传来木板断裂的咔擦声,门板任然纹丝不动。
林策眉宇微皱:“门闩被铁链捆上了?”
追星都没踢开,这门后必然堵了什么东西。
追星看了一眼高大的围墙:“我翻墙进去看看?”
林策伸手挡住他,思忖一息:“谨防墙边设有暗箭陷阱。”
他吩咐兵士:“撞门。”
攻城撞门对镇北军士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小到民居破门,大到城防城门,就没有镇北军没撞破过的。
只是他们今日,并未携带攻城器械。
门后不知堵了什么,要靠人力撞开,也得费点时间。
亲兵们甩了甩胳膊,正准备列队,一同撞门,周则意忽然问:“让我试试?”
他传承了窦家的天生神力,此刻有心大展身手,想在心慕之人面前邀功讨宠。
林策掠视他一眼,不言不语,便是默许。
周则意走到门口,运转真气,猛然一脚踢上。
咔擦一声精铁碰撞的脆响从门后传来,大门剧烈颤动,露出一条缝隙,仍然未开。
“门闩上缠绕了几圈粗重铁链。”周则意转身,朝林策邀功。
林策嗓音冰冷:“我难道自己看不见?”
周则意身姿飘逸,相貌俊艳,不声不响站在一旁,极为夺目。
奈何长了一张嘴,尽说废话。
被心上人呛了一句,周则意乖顺答了一声“哦”,又急忙转身,再次猛力踢了两脚。
手指粗细的钢筋铁链,竟被他三脚踢断。
他嘴角微微扬起,朝林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林策心诽,这般令武人羡慕的高挑身量和天生神力,为何偏生了一双妖颜祸国的多情眉眼,还成日一副深闺怨妇,含冤受屈的神态。
但林大将军赏罚分明,周则意出了力,办好了事,他再看不顺眼,也朝他点点头,流露几分赞许的意味。
周则意只觉春光明媚,红尘飘香,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几乎咧到耳根。
林策领着亲兵进院,他也大步跟上,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羽林卫皆知,淮王殿下平时神色淡漠,少言寡语,周身散着一股阴风晦雨的森寒气势,戾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今日还是头一回见他眉欢眼笑的模样。
不仅淮王。连笑容阴恻的宁大人,也是一副喜笑颜开的爽朗。
不过众人并不奇怪。在镇北将军府的这位美人校尉面前,谁不是一副奉承讨好的殷勤。
这位美人瑰姿绝世,脾气却凶悍强横。大家在他面前,无不卑躬屈膝谨小慎微,生怕惹的美人不悦。
几队人安静有序进入院中。院外听不到任何响动,院内更是死气沉沉。
本是修筑得极为豪华的富贵院落,中庭栽种了许多观赏植物,设计精巧,却因无人打理,长出了杂草,更衬出空荡无人的宅院阴森冷寂。
林策一声令下,吩咐亲卫四处搜查。
兵士们两两一队,很快散入大院各个房间。
追星跟在林策身后,和他一同步入后院。
周则意急忙抬脚跟上。
进入后院的主人卧房后,林策转身斜睨周则意:“跟进来做什么?”
周则意一愣:“不是搜查房间?”
“院子这么大,没别的地方可搜了?”
将军府亲卫都是常年跟随在侧的精兵强将,经验丰富默契十足。只一个眼神,无需下令,众人都知道怎么做,极快分配好各自搜查的区域。
羽林卫林策管不着,但宁越之精明练达,满朝文武有目共睹。他御下有方,带出来的人都是干练的精锐。
听见宁越之下令“搜”,羽林卫精锐便默契配合,选了和镇北军相反的另外一边院落。
下面的人都知分工合作,为何周则意和宁越之这两位上官,偏偏和他与追星挤入一间房?
周则意被他目光一撇,耳根霎时通红,脑中空白一时没想好说辞。
宁越之心思机敏,殷勤讨好道:“宅里空无一人,定有蹊跷,或恐设有暗箭陷阱。卑职自当跟在徐校尉和淮王殿下身后,护卫二位安危。”
追星狠盯他一眼:“徐校尉有我跟着,你护好自己主子就行。”
宁越之挑衅回视:“我怕你能力不足,又把差事办砸。”
追星双眸一缩,杀气缓缓溢出。
宁越之不甘示弱,阴恻笑着和他对视。
宁越之被林策发现了假太监这一秘密,林策还未用此事作为要挟,逼迫他为自己办事,宁越之已主动为他传递消息,像是自告奋勇把自己划入将军麾下。
只是这当朝第一权宦嘴上说的好听“愿为将军鞍前马后,出生入死”,林策怎么会轻易信任。
逐月更是对这个阴阳怪气死太监厌恶至极。
林策清楚追星对宁越之看不顺眼,二人几乎一见面就红眼。
此时二人又在较劲,他也懒得制止,自己在房中搜查起来。
周则意见状,急忙和他一同行动,打算抓着机会大献殷勤。
他一张嘴闲不住“这柜子是黄梨木所制,价格不菲”“这方砚台打着巽风斋的名号,价格虽高,实则用料下乘,专骗附庸风雅的暴富穷儿。”
无论看到个什么,都要念叨一番。
林策听得心烦,冷眸看了他一眼。
周则意即刻乖顺闭嘴,可惜安静了没一小会,又想方设法找他说话。
好好一双亲力亲为,做事勤快的手脚,偏偏多长了一张嘴。
林策怎么也没办法让周则意只做事,不说话。只能冷着一张脸,不胜其烦磨着后糟牙,忍着不知所云的东拉西扯,充耳不闻搜查完整个房间。
一无所获。
接连搜查了相邻的所有房间,全都一无所获。
房里只有日常用具,金贵的廉价的,实用的无用的,什么都有,不太能推测得出主人的喜好。
——像是为了不让人猜出主人的性格和偏好,故意为之。
至于什么书信往来,账簿笔记之类的笔墨记录,全都没有。
半个时辰之后,镇北军和羽林卫也搜查完了侧院,向上官禀告:并未找到任何有用线索。
这家院落有人曾经住过的痕迹,但在不久之前——推测最短一个月左右,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住的人撤走,一并带走了所有可能追踪到主人身份和去向的物件。
林策冷眼环视整座如同鬼宅的阴森院落:“这个叫张叁的,名下还有没有别的宅院?”
据书画作坊的管事所说,他们东家不久前才带着新纳的美貌小妾来作坊巡视,让他们印制林大将军画像。
谁能想到今日来此,院中会是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状况。
亲卫摇头:“张叁在官府的黄册中,只有这一间住宅的记录。”
“另外的产业,便是上午搜查过的作坊,以及城西市场上的一间书画铺子。我们是否马上去那间店铺搜查?”
他们这说话的当会,宁越之已经飞速过了一遍恭王的产业清单:“那家书画店铺不在这份名单里。”
只是一家看似极为寻常的书画铺子,或许连广湘王也不知道这间铺子和恭王有关。
张叁本就和恭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又无故失踪,可见事情绝不简单。
周则意又寻到机会,抢话剖析:“张叁极有可能是恭王手下,这名字只是一个化名,用以掩盖恭王私宅,实际根本没这个人。”
“他偶尔在书画作坊露个面,透露一些私人讯息,全是为了让工匠们以为真有这么一个书画商人的东家。”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有意误导。”
林策不耐烦看了他一眼:“我难道猜不出来。”
用着的他在这里长篇大论,卖弄才智。
纵使林策语气不善,那张脸实在太勾魂夺魄,无论如何恶言相向,都是美人嗔怒,别有一番风情。
即便挨骂,能和这样目光冰冷,脾气火爆的绝世美人说上话,谁都愿意心甘情愿受着。
周则意只觉心甜意洽,一点火都冒不起来。
一行人离了空无一人的宅邸,即刻策马前往市场。
张叁的那家书画铺子开在地势最好的闹市中央,有两层楼,是整条街上规模最大的一家书画铺。
里面买各种书籍,字画,还售卖笔墨纸砚,其中不乏价格高昂的名品。
周则意忍不住又想找林策说话,打算将珍贵名品点评一番,废话还未出口,被那双慑人魂魄的惊世眼眸狠狠瞪了回去。
店铺掌柜和几个伙计被羽林卫叫到一旁问话。
羽林卫长官心狠手辣,恶名远播。羽林卫一旦出现在皇城之外,走到哪,哪儿就有人倒大霉的传言人人有所耳闻。
掌柜和伙计吓得瑟瑟发抖,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统统一股脑交代得清清楚楚。
可惜交代来交代去,最让伙计难以启齿的问题,是他们私下售卖的各种风月话本和春宫避火图。
“咱们店里陈列的,都是教导三纲五常的典谟训诰。卖的最好的,却是情辞艳赋的风月话本,不摆在台面上。”
“这些年,达官贵人之间越来越盛行南风。上行下效,民间的南风话本和龙阳春宫图,也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
掌柜低埋着头,又壮着胆子偷瞄领队的几位大官。
这些人一个个丰神俊朗,更有一个瑰姿玮态风华绝世,瞬间让人明白,为何南风在高门大户中如此盛行。
能和如此身姿风逸,相貌绝美之人共享云雨,定让人魂飞天外乐不思蜀,谁还在意他是男是女。
掌柜正在想入非非,忽然一道颀长阴影投在他身上,遮住了亮光,带来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极强压迫。
掌柜霎时不敢再胡思妄想,腿软的跪在地上不住求饶:“我们售卖风月话本,有违古圣先贤的淳淳教诲,但这不犯法啊大人。”
南昭律法,没说禁止买卖那些春宫图册。
“咱们店里新书来的快,印刷精良,那些春宫图册,许多达官贵人也时常派府上的下人前来购买……”
镇北军有人不耐烦打断他:“谁管你卖什么书,说说你们东家。”
“东,东家……”掌柜被吓得一抖,腰都直不起来,趴在地上将自己知道的详细交代。
所说情况,和印刷作坊的管事差不多。
东家张叁,早年做书画生意发了财,如今家中富贵。他已过不惑,仍然色心不改,家中已有三妻四妾,还在不停纳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为妾。
他一个月来铺里两三次,查查账本,看看生意如何,每次身边都带着风骚貌美的年轻妾室。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乍一听来,确实像一个有钱好色的中年富商。
若非他们刚刚搜查了张叁的宅邸,完全听不出任何可疑之处。
“张叁家在哪儿?”
掌柜说了东家宅院所在,就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
“他还有没有别的住处?别的产业?”
掌柜摇头:“从未听说。”
镇北军和羽林卫又搜查了店内,除了柜台下搜出的一大堆风月书册,没别的东西。
林策眉头微蹙,无奈说了一声“撤”。
掌柜怕这群官军没捞到什么油水,下回又来,影响他们做生意,咬着牙送上“不成敬意”的孝敬——他们店里售价最高的龙阳春宫图。
这批书册印刷精美,画面细致,内容极其香艳靡/乱。
“一两银子一本,只有富贵人家才买。”
兵士们把目光投向自己上官。
林策视若无睹,于是一些兵士红着脸推拒,一些人红着脸收下。
追星面色冷峻,耳根绯红,当先离开了铺子,走到后侧小巷中。
忽然背后传来洋洋盈耳的清悦笑音:“看不出来,你对这东西有兴趣。”
追星心尖蓦地一震,手一抖,本来打算藏在怀中的书册没拿稳,往地上坠去。
林策眼疾手快,瞬间帮他接住,戏谑一笑:“拿好,可别摔坏。”
又调侃道:“回房可得藏好,要是不小心被逐月发现,看你怎么被她嘲笑三年。”
白玉精雕的眉眼微弯,笑容染着几分狡黠。杏目下的泪痣仿佛有了生命,熠熠生辉,摄人心魂。
追星瞬间心跳紊乱,一股红涌从脖子烧上耳根,烧得他脸上滚烫,仿佛连神魂都能瞬间烧尽。
偏偏那人无知无觉,还要作妖,明火执仗地将书册在天光下翻开,好奇查看。
追星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似乎在一瞬间,彻底暴露于阳光之下。
“这画的还真挺好,比逐月那画技强多了。”林策一边翻看,一片品评,“可惜是龙阳春宫,不能拿给她看。”
“不然我们进去问问掌柜,有没有教授丹青绘画的书籍,给逐月带一本回去,让她好好学学?”
“教授丹青的书册,在朔方不太好找。”
林策翻看龙阳春宫图,嘴上还调侃两句,追星的脸色越来越红,似能滴出血。
他心跳得飞快,语气低沉喑哑:“拿来。”
一边说,一边已伸出手要去抢夺。
作妖的人兴风作浪未停,手臂高高举起,身形微退半步,让对方扑了个空。
追星脸色一贯冷峻,林策第一次见到他面红耳赤,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觉多了几分逗弄的心思,调侃道:“打赢了我,就还给你。”
完美无瑕的精致五官艳色惑人,追星也少有见到高坐云端的将军玩兴大起的模样,他僵愣在原地,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还要侧着身子,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异常。
“怎么?”林策嘴角高扬,又略有一分不满,“书不想要了?”
“这书当然不能给他,他一脑子龌龊心思,谁知道此刻正在想着什么。”略微沙哑的声音从林策身后传来。
宁越之从书店中出来,走到他身后,目光越过清瘦的肩颈,阴狠看向追星。
背光的眼眸闪着幽黯锋光,似如潜藏在阴影中,伺机而动的冰冷毒蛇。
追星神色阴沉,同他冷眼对视。
他被宁越之说中心事,他确实满脑子龌蹉心思,暗藏多年的隐秘比那册春宫图里还要下流无耻。
他也清楚,宁越之心中所想,未必和他不同。
二人沉默对歭,杀气在小巷中弥漫。
一朵薄云飘过,遮挡住灿耀秋阳。狭长的巷道被夹墙投下的阴影笼罩,天光黑沉,气氛凛冽如霜。
林策眉眼中的笑意消失,转过身看向宁越之,目光如刀般清亮又锋锐。
宁越之蓦地一颤,心尖仿佛被钝刀切割。锈迹斑斑的刀口割不出血,便在一处反复磋磨,久久不散的强烈钝痛似要刻入骨肉,痛得人难以喘息。
林大将军护短。
孟追星是将军身边关系亲厚,深切信任的贴身护卫,而他只是一介外人。
即便他和孟追星存着一模一样,见不得光的卑劣心思,他的林大将军,只会不分对错将矛头指向他。
宁越之自嘲一笑。纵使此种情况,被那双慑人魂魄的眼梢这么冷戾看着,他仍然烧起一团火。
他病入膏肓,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