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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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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信无奈叹笑:“明日谢某设了一场宴席, 季宇务必光临。”

谢信又想耍什么花招?林策皱眉凝视对方半晌,谢信似如享受一般迎合他的目光。

“恭王身毙,广湘王无能, 朝中局势大变, 有资格继位的周家人,只剩淮王,吴王和陈梁王。”谢信肆无忌惮, “贤臣择主而事, 原本支持恭王和广湘王的世族公卿,如今都要另寻明主。”

“一些看中淮王的世族公子,托我邀请淮王参宴, 给大家一个结交的机会。”

林策与周则意结盟, 虽一直并未在朝堂上公开表明立场,他的偏向早已被久浸官场的人精看出,更逃不过谢信之眼。

谢信早料到林策的回答, 暧昧笑道:“明日傍晚,我来府上迎接,你我二人同去赴宴。”

“不必。”林策冷淡拒绝, “谢相只需告诉末将地点, 末将自行前往。”

“若我不说呢?”

林策斜睨他半眼,爱说不说。

谢信不愿告知他地点,不去便是。

周则意若应付不了那些世家子弟,把事情搞砸,也是他自己无能。

他往后少不得和那些世家公卿来往,必须得习惯应对。

纵使搬出淮王, 同样被林大将军冷漠无视。

谢信无奈, 摇头哂笑:“青竹院。”

面具后的眉宇微蹙:“怎么又是那里?看来谢相对秦楼楚馆甚是偏爱。”

“这可是天大的误会, ”谢信表情浮夸,“南昭人人皆知我谢书怀洁身自好,从不沾酒色。”

“季宇如此误会,势必导致未来夫人对我生出成见。”

“选择青竹院,只是因为那些世家公子们喜欢。”

美酒佳肴,五音六律,美人作伴,不正是红尘中人梦寐以求的权势富贵?

况且饱暖思淫/欲,酒后吐真言。喝得半醉之时,更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品性。

林策神色冷漠,懒得回话。

他倒是无所谓。有人请他去一夜千金的销金窟,又不用他将军府的开销。

既然谢信已将事情说完,林策正准备叫孙有德送客,赶快把人打发走,忽然又有亲卫来报。

“廷尉正卿求见。”

不仅林策,连孙有德都颇为惊诧。

廷尉府主管司法审判,和将军府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廷尉正卿来将军府做什么。

“廷尉正卿说,”亲卫看了一眼谢信,“他有急事找谢相。”

廷尉府找右相,找到镇北将军府来了。

谢信不禁一笑,以客代主吩咐亲卫:“把他领进来。”

林策略有不悦:“既然谢相和廷尉府有事相商,有德,安排车驾送右相回府。”

这回轮到谢信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走到院中石凳上坐下,赖着不走。

没过多时,亲卫领着廷尉正卿进入院内。

虽是找谢信,廷尉正卿好歹知晓此处乃将军府,先朝林大将军行礼,寒暄恭维几句“将军病情如何?”

“前日上朝,观将军气色尚可,今日再见,精气神俱佳。想来将军入京月余,已习惯京城气候,不会再出现水土不服的病症。”

马屁拍完,他转向谢信,欲言又止。看来有事相商,不想让林大将军听到。

谢信却道:“本相和将军同朝为官,私下关系更是亲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何须避讳。”

廷尉正卿暗自腹诽,林大将军初次入京,才过一个月时间,什么时候和谢相私交甚密?谢相这样讨巧示好,未免太过刻意。

但他听从谢府侍卫所言,在将军府将人找到,避着主人密谈确有不妥。

既然谢相都这么说,他只好直言:“昨晚少府少监遇刺,刺客虽已被捉拿,但刺客说……”

“……说他受已毙的恭王指使。谢相,这事,是否还要深究下去?”

又有人遇刺?谢信询问详情,廷尉正卿如实告知。

少府少监昨夜回家,在通往宅邸的小巷中遭遇埋伏的刺客,受了重伤,如今正在自己家中救治。

刺客功夫低微,还未跑掉就被巡夜的羽林卫拿下。

廷尉府连夜审讯,此事昨夜刚发生,还没有几个人知晓。

“刺客说他是恭王的人?”谢信微嘲,“这话正卿大人相信?”

廷尉正卿擦了擦额角滴落的冷汗:“如何处理,劳烦谢相指示。”

他坐镇廷尉府多年,自然看出,这个武功低微的刺客,和恭王养的那一批相去甚远,必然不是恭王所为。

只是正如林大将军所说,恭王带出了一股不正之风。

如若往后朝中官员,有与自己政见不合者,就派人刺杀。人人如此,岂不乱套?

此时又逢多事之秋,恭王罪证已定,有人瞧准机会,派出刺客行刺往日仇敌,再把污水朝恭王身上泼。

若刑讯逼供,廷尉并非没有办法让刺客招供真正主谋。

只是怕牵扯出别的高门显赫,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几个皇子龙孙正在争夺帝位,公卿士族忙着铺谋定计,择主站边,已经忙得焦头烂额。

此时还有人浑水摸鱼,趁机除掉自己的私敌,再把黑锅甩给已毙的恭王,更令廷尉府头大。

将错就错,把罪名加在恭王头上,迅速地息事宁人?

还是追查到底,在一池浑水中再添一团黑墨,将京城搅得更浑?

廷尉府拿捏不定,更怕又查到哪位龙子身上,只能匆忙来找谢相定夺。

谢信笑看向林策:“以季宇之见,此事如何处理?”

谢信在人前和自己装熟络,称呼他表字,令林策极为不快。

他夹枪带棒讥嘲:“谢相处理事务,从不调查真相?”

谢信含沙射影:“在指鹿为马一事上,我远不及宁越之宁大人。他说谁是凶犯,谁就是凶犯。”

“不见季宇指谪于他,唯独只对我不满。这般偏袒,着实令我伤心。”

林策一语双关:“谢相和一个宦官说长论短?”

谢信蓦地一怔。林大将军这嘴,尖酸刻薄起来,比淮王还毒。

他心笑自己惧内,长短之事也不敢在床笫之外,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

只扬着嘴角朝廷尉道:“林大将军的意思,听明白了?你速去把真正主使查到,再行定夺。”

廷尉正卿瑟瑟抖抖站在一旁,恨不得缩成一团。生怕两位神仙打架,自己受到迁怒。

此时听到谢相的话,速急躬身告退。

谢信意思已然明确,若是小官宦,按律处置。

若牵涉到朝中权贵,先将此事归在恭王头上,将此案平息。是否秋后算账,还得看日后局势如何。

廷尉那句“下官告退”刚说出口,林策立刻见缝插针:“有德,恭送谢相和正卿大人。”

说完后径直走向院门,将谢信晾在自己院中。

孙有德做事一板一眼,躬身等着送二位大人出府。

谢信好笑又无奈,想不到别的办法强留将军府,只好和廷尉一同离开。

逐月跟在林策身后,走出院子后感叹道:“这些京官,满脑子勾心斗角结党营私,没一个好东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林策漫不经心,“趁火打劫,李代桃僵,这些都是咱们和北燕玩剩下的玩意儿。”

林大将军善兵善诈,各种反间计连环计,玩得不比他们少。

逐月乍一听,似乎有道理,却又觉得什么地方没对。

他们刀刃朝着敌国,这群人对付的全是南昭人自己。

算了,反正和他们将军府无关。而且她如果犯了事,也想着首先朝镇南军头上赖。

她突发奇想,好奇问:“将军,你用过美人计没?”

追星脚步霎然一停,不知被什么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林策正儿八经回忆片刻:“似乎,有过?”

逐月八卦之心顿燃,追问道:“真的?那个美人是谁?现在何处?”

她把认识的镇北军将士全部在脑中过了一遍,似乎军中没有谁能送去北燕使美人计。

林策朝北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淡然道:“红颜薄命,美人枯骨。一入敌国再难返,只有为国捐躯。”

这回不用追星凶她,逐月也知道闭嘴,不再追问。

南昭和北燕敌对几十年,双方交战最激烈的时候,一营一营的兵士有去无回,埋骨他乡。

即便这几年表面停战,双方没少往对面暗送刺客,送密探。

林大将军的首级价值黄金万两,悬赏令现在还贴在北燕各地的城头上。

这么一想,入京的这一月,反倒是最为清闲的时候。

将军明晚还能去青楼。

只是她还是更喜欢朔北淡薄的风烟与明月,京城的繁华太晃眼,错杂纷乱看得她心累。

林策也不再提,二人将方才的话揭过,漫步走向校场。

***

隔日,夕阳唱晚,天边烟霞红染。

林策换好一身轻甲,打算去往花街赴宴。

逐月想一起去,被追星狠狠凶了一顿:“一个女子,去烟花柳巷,成何体统。”

“女子怎么不能去了?”逐月不服,“你们男的可以去寻欢作乐,女子凭什么不行。”

“将军是去寻欢作乐?”追星驳斥,“你要是想去找小倌,自己去。别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逐月无话可说,朝他做了个鬼脸,又扯话道:“要是被我发现你去眠花宿柳,看我怎么教训你!”

林策笑看二人斗嘴,谁料亲卫又来通报:谢相又双叒叕来了。

刚说没一会,谢信的身影出现于众人视线。

他今日穿着一身淡色青衣,华贵风雅,俊逸出尘。

见林策仍打算穿着战甲去赴宴,他怔了一瞬,哑然失笑。

上回林大将军也是这般,还骗那些舞姬,自己的铁甲上有倒钩暗刺,把乐女们吓得花容失色,生怕离得太近被他所伤。

……不过,这样也好。

林策冷瞥了他一眼:“谢相又有何贵干?今日的宴会取消了?”

“昨日谢某不是说过,今日来将军府迎接,你我二人同行去往章台?”

“昨日我也说过,不,必。”林策从谢信身旁擦肩而过,大步走向将军府门口。

谢信急忙转身跟上。

将军府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相府车驾,一辆将军府的。

林策带了追星和三个武艺高强的亲兵,将车厢里的座位占满。人一上车,即刻吩咐赶车的亲卫起驾,对谢信故意视而不见。

谢信无奈哂笑,低声自语:“将军这脾气真难哄。”

可越是这样,他兴致越高,越想迎难而上。

他上了自己的车驾,吩咐车夫跟着林大将军。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没多时,到达青竹院的后门。

青竹院前门紧闭,守卫森严,后门十几盏风灯全都亮着,将夜晚的竹林雅苑照的如同白昼。

林策依旧吩咐亲卫们在院外等候,自己在青竹院迎宾的带领下,进入宴会高楼。

谢信紧跟在他身边,无论他再怎么冷眼以对,都不以为意,自说自话装出一副关系亲密的表相。

宴会场还是上次那间宽敞大厅。

谢信相邀,宾客们比他这个东道主还来的早。

谢府的管事早已安排好一切。青竹院专门接待这些达官贵人,早就叫来舞姬乐女,丝竹助兴。

相熟的世家子弟们三三两两,自行喝酒寒暄,大厅中笙歌鼎沸,声色情靡。

林策一眼就瞥到了周则意。

淮王相貌绝丽气质出尘,无论在哪,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他旁边坐着广湘王周翰。

周翰本已失势,不知为何仍旧收到邀请,乍看像是谢信看在往日情分上,想拉他一把,给他个机会再次拉拢这些世家公子。

然而他和淮王同时出现在此,二人又得竞争。

似又隐隐透露出谢信的险恶用心。

周翰此前欠了周则意人情,早已不敢明着和他作对,此刻也如关系尚好的兄弟一般,同他天南地北的闲谈,以此掩饰某些不可言说的尴尬。

周则意神色淡漠,偶尔应上一两个字。

听到众人起身朝谢信问好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偏过头看向门口,忽然一顿。

林策目光霎时和他撞在一起,二人隔空对视。

自从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周则意如今对林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深慕徐如,可徐如是林策是枕边爱侣。他心中不甘,不忿,怨怒又羡慕。

但林策又是他的盟友,是徐如的主帅,他不能和林策闹翻,只能继续同他保持这样一种微妙难言的奇特关系。

亦敌亦友,或许正是如此。

片刻后,林策收回目光,在大厅内掠视一周,意外发现,宁越之居然也在。

宁越之是内廷的散骑常侍,极少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越发显出谢信的不安好心。

自林策入内,宁越之的目光就安放在他身上。

见林大将军看到自己,宁越之朝他扬起嘴角。炽热的目光不含半点阴恻,却因为过于深邃专注,依旧看得人不太舒服。

林策从大厅门口走入室内。

谢信将他的位置安排在主位旁边,他却另外找了一张无人的案几坐下。

一众乐女继续笙歌曼舞,陪酒言欢,只不过在这张恐怖的麒麟鬼面出现之后,大厅内的莺歌燕语似乎都冷了一些。

没多久,时计指向柒时,宴会正式开席。

大厅正中,美貌舞姬们身材婀娜,肌肤雪腻媚眼火热,可惜精心排练的歌舞似乎没有几人认真欣赏。

主人有些心不在焉,靠近主桌,身份最为贵重的几位宾客同样神情不属。

弹唱的琴姬心思玲珑,极会察言观色。见此情此景,迅速弹至终章,结束了这场歌舞。

舞姬们散入席间,坐到宾客身旁,同世家公子们喝酒调情,大厅内的气氛才稍有好转。

只是谢信身边无人。往常陪在他身侧的琴姬今日坐在角落,继续弹琴,未得他眼神一顾。

林大将军身边也无人。谢相并未安排舞姬去陪这个形貌恐怖的战鬼,众乐女不禁松了一口气。

虽是功劳难书的国之柱石,那张麒麟鬼面实在太过可怕。

百姓对这位南昭战鬼心存敬畏,可以将他的画像贴在门口,甚至供奉在家中。然而见到他本人,畏惧之情占了上风。

林策自己倒是落得清静,还不用诓骗这些女子,说自己战甲上有暗刺,让她们不要轻易靠近。

这两位大仙无人陪伴,独坐自饮,众人还能恍若未觉,极有眼色地不去打扰。

另一位有美姬作陪的,情势更为尴尬,频繁引得众人投去目光。

众所周知,宁越之是去势的宦官。

谢信邀请他来此风月之地,是否存有故意羞辱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

谢信早想削弱内廷宦官的权势,二人明争暗斗并非一天两天。

宁越之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席上宾客无不担心被他迁怒,记恨在心,往后无故遭他报复。

伺候宁越之的乐女清楚厅内贵客都在偷偷打量他,轻易猜得到他身份必然非凡,却不知他究竟什么来头。

这位贵人相貌极其俊艳,甚至比在场的众位舞姬还要惹眼。

但他全身都散着身在高位之人的凌然盛气,阴寒彻骨,令人胆颤心惊。

宁越之悠闲靠坐,坦然接受着众人悄然探究的目光。

他清楚别人在腹诽什么。

若在以前,他心中必然怨愤。

纵使他大权在握,能轻易定人生死,然而和正常男子相比,始终短了一截,无法昂首挺立。

如今他却再也没有那样可怜脆弱的自尊和自卑。

他遇到了他的良药。他的林大将军治好了他的隐疾。

他完全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那些暗藏在心的嘲讽反而令他觉得好笑。

他清楚地知晓,自己是个完整的男人,且比常人更为傲然。

那些人本事不如他,权势不如他,在他眼里有如蝼蚁草芥。

何须介怀蝼蚁的沾沾自喜。

怡然自得的眸光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心爱之人。

三杯醇酒下肚,一个念头蓦然升起。

他猝然起身,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横穿过大厅,走到林策身边坐下。

他入了将军的席位,给他的林大将军斟酒布菜,伺候的比那些舞姬还要殷勤妥帖。

林策淡然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行动。

宾客们惊诧一瞬,但转念一想,内侍本就负责伺候那些达官显贵。

宁越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佞幸之臣。

此刻他巴结讨好林大将军,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周则意看了他几眼。他早知宁越之对林策抱有特殊感情。

虽不知为何,只要宁越之对他的二心在他尚能容忍的范围内,他不会过多干涉。

毕竟无论林策还是宁越之,他都需要他们的助力。

刚从侯府出来的时候,能不能坐上龙椅,他根本不在乎。

他没有感情,没有目标。如果自己继位是皇祖母的希望,他就按照她的意思去做。

后来他遇到了徐如。

徐如让早已心死的他重新活了过来,他再度感受到喜怒哀乐,也有了深幽厚重的贪念和欲/望。

不少人说他是罪臣之后,担心他会重蹈安平公主的覆辙。

他们说对了一半。

他是安平长公主的儿子,继承了她的相貌,同样也继承了她的心性。

不仅如此,他还是定国侯的儿子。他们不知,他爹可以为了他娘,是非不分善恶不明。

定国侯当年手握虎符,统领南昭全境百万兵马,却可以做尽任何荒唐事,只为博心爱之人一笑。

而他周则意,是这两人的亲生儿子。

只会比这两人更加狂悖疯癫。

他曾是众星捧月的侯府世子。在家破人亡之前,他想要的东西,必然会有人双手奉在他面前。

若是别人不给,就自己去争去抢。

这一点,和他娘一样。

若得不到,那就毁去,别人也妄想得到。

这一点,同他爹一样。

他心慕徐如,想和徐如此生结发,那么无论用何种手段,他一定会拼尽全力达成自己的愿望。

为了这一目的,他必须登上皇位,成为九五之尊。

只有这样,他才能胜过林策,从林策身边将他心中所爱抢过来。

他又看了一眼林策,麒麟鬼面后的眉眼半垂,偶尔小酌一口酒,带着几分神游天外的百无聊赖,昭示着他对纸醉金迷的声色没有任何兴趣。

周则意有些庆幸,又有些失望。

林策坐怀不乱,用情专一,不负徐如。可他二人若情比金坚,就找不到可让他插足的缝隙。

与周则意一样看向林策的,还有谢信。

隽秀的眼梢笑意阴沉,在明丽的灯影下幽光闪烁。

他低声讥诮道:“林大将军这心,还真是偏得没边。”

浮华丝竹湮没了他的低声细语,不远处的琴姬却被一股刺骨的凉意惊得心口一颤。

噌的一声,琴弦乍断,美人玉手被割出一缕殷红血痕。

宴会仍在继续。酒过三巡,宾客接连起身,在大厅内缓步走动,找各自的目标攀谈。

一人走至周则意的案几前,朝他举酒:“此前多有得罪,还望淮王殿下海涵。”

周则意抬起眼帘,漠不经心看了他一眼。

若他没记错,这人应是太常刘家的公子。

上一回正是在青竹院,在这间大厅里,他和宗正家的公子,在广湘王的授意下,来找淮王麻烦。

谁料不过一月,风云变幻时过境迁,他当着广湘王的面,朝淮王示好。

周则意受了这杯酒,以示自己不念旧恶。

刘家公子喜上眉梢,对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世家纨绔,原本大多和广湘王交好,刘家公子和周翰是多年酒肉朋友。刘家最初选择支持广湘王。

只可惜周翰金玉其外,实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大家有利则聚无利则散,刘家为了自己往后的富贵前程,自然要另择良木而栖。

吴王背靠势大的王家,自己则是比周翰更不如的败絮。

陈梁王才刚满十岁,朝堂都不能上,争位一事全是他亲娘在背后出主意。纵使坐上龙椅,也是由外戚干政的小傀儡。

何况当朝太后还在,且把持内廷大权。陈梁王母妃的地位尴尬,满朝公卿几乎没人看好他。

刘家如今最好的选择,只有淮王。

今日来此参宴的世家子弟,几乎都为结交淮王而来。

刘家公子之前得罪过淮王,但也因此和他有了一面之缘。

淮王不计前嫌,他便抢占了先机。

他先同淮王扯了几句无关的风月,明知故问地询问起淮王可曾婚配。

然后亮出自己的目的:“在下有一胞妹,正当适嫁之年。她久闻殿下龙章凤姿,芳心暗许。殿下若不嫌弃,不妨收入房中。刘家和殿下,从此结为姻亲。”

左相亲自入宫找太后说亲,想把嫡孙女嫁与淮王。

此事乃未公之于众的私密,但太常为九卿之首,宫中布有眼线,听到一些风声。

左相既有此意,即可证明他看好淮王。

王家左右逢源,打着如意算盘,无论下一任天子是吴王还是淮王,皇后都是王家的女儿。但嫡孙女,肯定亲过侄女。

刘家嫡女同样嫁给淮王,日后淮王登帝,做不了皇后也是个皇贵妃。

刘家有从龙之功,又成皇亲国戚,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而且王家想嫁女,这几日却没了下文,也不知太后和淮王什么意思。

刘家嫡女若能先一步入宫,说不定,还能当上皇后。

周则意神色冷漠,置若罔闻,丝毫没将刘家公子放在眼里。

刘家公子继续道:“我那胞妹虽非沉鱼落雁,也小有几分姿色。她自小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周则意不耐烦听他自卖自夸,不屑道:“本王只爱沉鱼落雁之貌。”

刘家公子倏然愣住。

男人爱美色,无可厚非,然而如此直言不讳说出来,将他那“小有姿色”的妹妹嫌弃得明明白白,让他无话可接。

他只能讪笑改口:“在下胞妹,实则闭月羞花。只是在下这个做兄长的,不宜把话说得过满。”

“精通琴棋书画?”清冷嗓音漠然询问,“想必琴艺了得?”

“对,对。”刘家公子急切奉承,“若是殿下有兴趣,在下可尽快安排,让她为殿下献上一曲。”

“她的琴艺,”周则意瞥了一眼会场内的琴姬,“比之她如何?”

“容貌又比之她如何?”

青竹院的这位琴姬,琴艺堪称一绝。连不沾酒色的谢信,都愿意来秦楼楚馆听她一曲。

世间美人无数,人各有好,难以草率分个高下。

但京城没有女子敢说,自己琴艺胜过这位琴姬。

刘家公子不能如实回答,只能道:“在下胞妹乃大家闺秀,怎能和风尘女子作比?”

“既无风尘女子的美貌,也无风尘女子的才气……”

“殿下可知,娶妻当娶贤。”

太常公子早已知晓淮王平日沉默寡言,不喜多话。但淮王能言善辩,同人唇枪舌战的本事他以前已经见识过。

一张尖牙利嘴能把人说的哑口无言,气的七窍生烟。

只是今日他有意讨好攀结,想把自己妹妹嫁给他。

纵使因利而聚的联姻,双方毫无感情,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该如此无礼。

太常家的女儿,即便一无是处,因着高贵出身,外人不都该称赞一句“才貌双全”?

他看的出来,淮王对他胞妹毫无兴趣,完全无意谈论这桩婚事。

可他必须想尽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从安平长公主执政时期开始,这二十年,南昭不尊古制,不祭不祀。

定国侯一家耽于享乐,宣武帝勤政爱民一心为国,却都有一个相同点,不敬鬼神,不拜先祖。

南昭许多礼乐社稷、宗庙礼仪逐渐废除。

即便并无明令,天子不举行这些祭祀,时间一长,百姓自然淡忘。

太常寺在朝纲上为九卿之首,这些年却已没了实权。

另论治/国之策,农商之道,他们刘家找不出博学多才,能安邦定国的族中子弟。

要想让没落的家族再次兴起,唯有选对皇子,在夺位一事立下功劳。

将女儿嫁入宫中,当上皇后贵妃,才能成为家族倚仗,长久地抓稳权势荣华。

太常公子没顾虑淮王一脸不耐的神色,多吹嘘了胞妹几句,竟遭到如此冷嘲热讽。

自家人被如此贬低,他也不禁生了几分火气。

“娶妻当娶贤,风尘女子哪能入得厅堂。相貌再美,才情再富又如何。露水夫妻可做,小妾外室可做,哪能做得了正妻。”

“娶妻当娶贤。”周则意冷声重复一遍,嗤嘲道:“令妹贤在何处?可能安邦,可能定国?可懂治水,修桥,农事,行商?”

“莫非会问天卜卦,跳舞拜神,就称贤能?”

“真有这么灵验,何不作法,祈祷北燕大旱三年。如此一来,我南昭可挥师北上,直入北燕皇城,朔北再无兵灾。”

掌宗庙祭祀的太常寺,被人讥嘲为问天卜卦,跳舞拜神的巫医,太常公子气的血气上头,满脸通红。

可惜他实在说不过能言善辩又嘴毒刻薄的淮王,只能恼怒拂袖,回到自己座位。

二人这一幕,被场上许多宾客看在眼里。

宁越之刻意靠近林策耳边,朝他小声笑道:“殿下对宗庙礼仪,深恶痛绝。”

安平长公主死于亲弟之手,定国侯更是被下令诛灭满门。

周家的太庙里,没有这二人的灵位。

周则意自己,也一度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

何况他清楚,南昭十年中兴,靠的不是神仙保佑,是宣武帝利民之国策。

北境太平,靠的更不是天兵天将,而是几十万将士的血染沙场。

周则意本就烦那些见风使舵的世家,以联姻作为手段谋求权势。

何况一个虚有其表,一无所长的纨绔子弟。

宁越之又悄声道:“前几日,左相入宫和太后商议,想把嫡孙女嫁给殿下。”

他意有所指:“殿下拒绝了。”

为何拒绝,二人心照不宣。

林策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若他取了王家的孙女,背后有了王家支持,说不定即刻就能继任大统。”

“不好说。”宁越之微嘲,“左相年事已高,几个儿子没一个能堪大用,被年仅廿四的谢信踩在脸上。”

“王谢两家看似势均力敌,左相精力不济,没那份心力再处理朝务,已失去对朝堂的把控。公卿们卖他情面,实际还是谢信说了算。”

“等他一致仕,王家必然衰落,谢家一家独大。左相苟延残喘,为了王家的将来,只能将嫡孙女嫁给殿下。”

“可吴王妃也是王家人。王家想左右逢源,不会倾尽全力帮助殿下。殿下心有明镜,王家怀有二心,还不如那些势力不如王家,却全心全意支持自己的二等世家。”

“何况,”他看向主桌上独坐自酌的身影,“殿下清楚,自己最大的对手,并非周氏皇族。”

而是当朝第一权相,谢信。

宣武帝驾崩,龙椅上没有一个才高识远的圣明君主,便压不住身负旷世之才的谢信。

原本权势最大的恭王和广湘王,一死一失势。

如不想办法削弱谢家的势力,即便登基为帝,也难以同谢家抗衡。

“谢信如今在外廷已一手遮天,再找到机会把手伸到内廷,无论龙椅上坐的是谁,他都是挟天子令诸侯的权相。”

“周家天下,将成谢家天下。”

林策沉思片刻,低声询问:“宣武当年为何要征辟谢信为相?”

谢信才能卓绝,周宁需要谢家的势力,这些林策都能想到。

但周宁不是傻子,谢信若有这么大野心,他不会不做防范,交由他如此巨大的权势。

仅仅因为驾崩的太突然,还未来得及打压谢家,就意外病薨?

宁越之好奇看向他:“将军也不知情?”

众所周知,林策是宣武帝最宠爱的臣子。朔北三州的治理,宣武帝详细过问,却从不插手。

派了一个孙有德,名义上是监军,作为天子眼线,向京城汇报林策动向。

实则是派去照顾林大将军的日常起居。

朔北三州,俨然已成林策自己的领地。

若宣武帝有什么还未来得及实施的筹谋,应当会告知他最信任,最偏爱的林大将军。

林策一脸疑惑:“我该知道什么?”

周宁不管朔北三州,不管他,他也从不逾权,从不打探京城动向。

他的职责只有守好朔北,对抗北燕。

宁越之沉默片刻,有些话想问,嘴唇几动,最终忍住心中那些旖旎的好奇,将话尽数压在喉间。

“陛下在位之时,谢信从未越权逾举。”他将话题重新说回谢信,“依我之见,谢信对陛下确实忠心耿耿。”

倘若宣武帝仍然在世,谢信必会尽心辅佐。

可惜宣武帝英年早逝,他一驾崩,就成了如今这局面。

林策无话可说。周宁对他全心信任,对谢信也一样。

只可惜他的那些兄弟子侄,有本事的,都在早年被安平长公主杀光,活下来的一个胜一个的饭桶。

贤臣择主而事,这些“主”谢信一个都看不上眼,他就不当这个“贤”,选择当一个“枭”。

丝竹声下,林策和宁越之谈论局势,声音压得极低,几乎附耳轻言。

在外人看来,便如耳鬓厮磨一般。

宾客们暗自心诽,在场之人,容貌第一的,当属淮王。第二便是宁越之。

宁越之的相貌,远胜那些舞姬。

一个佞幸之臣,如今打算攀附林大将军,借着镇北军同谢相抗衡。

林策虽相貌丑陋,倒也懂得享受风月。

无人注意到北坐主位的谢相,背着灿亮灯光的眸色越来越阴沉,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太常家的公子退下之后,又有不少宾客上前给淮王敬酒,朝他示好。

本有不少同刘家一样打算嫁女说亲的,看到淮王的态度,暂时打消了念头,只用别的方法讨好巴结于他。

只是酒宴之上的寒暄,情浅言浅。是否能和淮王搭乘同一条船,还有待考验。

一轮酒尽之后,谢信兴致缺缺,作势起身。

宾客们看出他想离去,自然极有眼色地纷纷告辞。

高门纨绔搂着舞姬,另找地方继续寻乐。

林策没有眠花宿柳的打算,直接打道回府。

周则意带着宁越之,同他一道出门,二人一前一后,踩踏着竹影月色,走向青竹院后门。

一路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走到门口时,早一步出来的谢信并未离去。

俊雅身影负手立在路边,见了林策,朝他扬了扬嘴:“谢某和季宇住的近,不如同行回府。”

他二人来的时候就同路,马车都停在一起。

林策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上了自己的车驾。

谢信即刻跟上,坐入相府的车中。

周则意淡漠神色未变,宁越之却紧紧皱了皱眉。

谢信一直盯着将军府的一举一动,林大将军有任何动向,他都会横插一脚,阻碍淮王登位。

他方才看林大将军的眼神,和那一声故作亲昵的“季宇”,令宁越之极度不快。

他的林大将军,不喜欢别人叫他表字。

不知是不太满意这个宣武帝御赐的名字,亦或另有别的缘由。

谢信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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