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将军此刻气还未消, 仍打算让追星离开。
亲卫正想着再说点什么,劝将军息怒,房外传来声响。
“逐月, 你这样……”
另一亲卫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房中:“将军,逐月她……”
林策叹气揉了揉眉心,起身出房。
“你这是做什么?”一推门,逐月跪在地上的身姿映入眼中,“起来说话。”
“将军, ”逐月泫然欲泣, 表情坚毅又委屈,“请将军收回成命, 不要赶我和追星走。”
她送姚林郡主出府, 回来时在府中走了一圈, 和巡逻的亲卫闲扯了几句玩笑。
听到跑来报信的亲卫说,将军大发雷霆要把追星驱逐出将军府时,整个人都懵了。
她做梦也想不到,仅这么一会功夫, 追星就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
“将军, ”见将军冷着脸不说话, 她跪地不起, 呜咽着朝他哭诉早年辛酸。
“我和追星从小跟着爹娘浪迹江湖,居无定所。十几岁的时候娘死了,没过多久,爹也重病。”
“爹的一个朋友曾是镇北军将士,由他介绍, 我和追星前来投奔将军。幸得将军收留, 我和追星才有了安身之地。”
“我二人早已把将军府视作自己家, 把军中将士视作自己兄弟。将军,”她呜呜抽泣,“请将军收回成命,不要赶走我和追星。”
“若是离了将军府,我姐弟又成了无家可归之人。”
这几句话蓦地勾起林策一点往日回忆。
三年前,他刚挂印封帅,成为一品镇国将军不久,一个军中退役的老兵找到他,说一个江湖旧友病故,病逝之前请他帮忙照拂,让膝下一双儿女在将军府中谋一份差事。
此前朔北常年战乱,许多人半生颠沛。北方平定之后,百姓的生活才逐渐安定。
不少有一技之长的人,都想投靠将军府当门客,有个屋檐遮风挡雨,不用再风餐露宿,四海为家。
既是旧部的请求,他欣然应下,将孟家姐弟留在府中。
二人刚入府时,他只安排追星和其他侍卫一样,做一做看家护院的活。
而逐月这样会武艺的女子不多,因此被他留在近处做侍卫,偶尔也做一做侍女的活。
他的首级在北燕价值黄金万两,刺客上门乃是家常便饭。
孟家姐弟入府后没多久,某日府上来了一大批筹谋已久的刺客。
那晚他才发现,孟追星这个还未及弱冠的十八/九岁少年,居然藏着如此高深的武艺。
经过这一次激战之后,他将孟追星也调到身边。
认识的时间渐长,他对这二人逐渐熟悉,看出他们人品值得信赖,交由他们的任务便越来越多。
二人自然而然,成了他身边亲信。
此时想来,光阴似水,一晃而过已三年。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逐月,你先起来说话。”
“不,逐月不起来。除非将军收回成命,不赶走我和追星,否则我就在将军卧房门口长跪不起。”
将军虽只说让孟追星另谋高就,但她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追星被赶走,她也不能再留在将军府中。
林策静静看了她片刻:“以你二人的本事,随便去往何处,不愁没人赏识。”
“何况你们如今在京城,去给别的世家豪族做门客,得益远大于留在我府上。”
他虽是官居一品的权贵显赫,但出身庶民,远没有世家豪族百年积累,家底丰厚。
何况对于阵亡同袍的抚恤,以及遗老遗少的照顾,都会自掏腰包补贴一部分。
以前宣武帝御赐的各种珠宝玉器,全让他卖了换做银两分发给将士。
镇北军的人,虽不至于囊中羞涩,没一个手头宽裕的。
豪门世家则不同。逐月的武艺已算不弱,追星更是敌手难逢,不知多少豪族愿意重金聘请他们去当门客。
谢信府上的私兵,武功不及追星,光靠月俸已小有薄财。
还有一事,虽没人说,大家都心照不宣。
孟追星和孟逐月作为林大将军的亲信,知晓许多镇北军的军机。
镇北军的情报,一定有人不计任何代价抢着收买。
林策相信他二人不会透露半句,大家谁也没提。
“不。将军府是逐月的家,逐月哪儿都不去。”逐月呜咽道,“良禽择木而栖,逐月和追星此生只事将军这一个主。”
逐月在院中找林策求情,另一边,追星头脑一片空白,被亲卫们推着回房,让他先乖乖待在房里,等将军怒气平息再去求饶。
没过一会,孙有德进入追星房间。
孙有德长叹了一口气,将军迎娶姚林县主,明明是件喜事,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情况。
“你是否觉得,将军器量太过狭小,仅因为你冲撞了他,这么点小事就要将你逐出将军府?”
“你会否因此记恨将军?”
追星依然如坠寒渊,神思恍惚,然而一听到有人说将军不是,即刻反驳:“怎么可能!”
将军在他心中完美无缺,他永远不可能记恨他。
他……他深深爱慕着他的林大将军。
“早年的镇北军并非现在这样。”孙有德略带唏嘘,忽然说起往事,“朔北接临北燕,因战乱而贫瘠,被南昭百姓视作穷乡僻壤的苦寒之地。因罪流放之人才被发配来充军戍边。”
“镇北军兵微将寡,装备残破,能战胜北燕,全靠将军的奇谋。”
听到孙有德夸赞将军,追星嘴角挂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笑:“将军很厉害。”
当年统领南昭的兵马元帅定国侯,和安平长公主,一家人横征暴敛,将南昭的财富尽数归于自己手中,几乎挖空国本。
定国侯被宣武帝诛杀,窦家武将被抄斩,导致大军无帅。北燕趁此机会发动袭击,攻入南昭,屠了北方屏障的上章城,进而攻占整个南昭北境。
南昭伤亡惨重,为了收复失地,宣武帝御驾亲征。
即便帝王亲征,那时国库空虚,镇北军的军备依旧残破。
能以寡敌众,不仅收复失地,甚至一路北上攻占北燕领土,逼得北燕求和,擅出奇谋林策居功至伟。
南昭战鬼,国之柱石,林大将军当之无愧。
“率兵打仗并非儿戏,想要以少胜多,更非易事。将军的奇策,即便在自己人看来,都觉得难有胜算。”
“战场上,最忌讳人心各异。倘若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指东打西,队伍只会成为一盘散沙。”
所谓军令如山,将军一声令下,即便让军士们朝火坑里跳,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
“说将军心高气傲也好,独断专行也罢,他麾下的将士,需要的,只有令行禁止,绝对服从。”
追星嗓音喑哑:“我明白。”
孙有德继续道:“如今他已是统领三十万大军的兵马大帅,更需要服众的威信。”
“你今日当众顶撞他,冒犯了他身为主帅的威仪,若不给予惩处,往后有人效仿,军中必然乱套。”
镇北军治军严格,主帅的威严不容侵犯。
“而且,”孙有德默叹,“将军的面具,乃已故同袍留给他的遗物,意义非凡。”
“你今日将面具打坏,将军的脾气你也清楚,没治你罪,已是看了往日情面。”
追星倏然睁大了眼:“有德,我……并非故意。”
只是当时醋火攻心,下手失了分寸。
“有德,你能不能……”
“我知道,”孙有德慢慢走向门口,“我会替你向将军求情,只是结果如何,难说。”
“这两日你先在屋里待着,等过两日,将军气消了再说吧。”
今日发生如此大事,整个将军府都陷在乌云密布的沉闷气氛之中。
逐月在林策门前长跪不起,林策只能命令亲卫强行将她拉起来,送回房间。
孤月在乌云中升起,又再乌云中降下。
第二日早上,林策洗漱穿戴好后出门,房门一推,霎时愣在当场。
他带回来的五百精锐,在他院中乌泱泱跪了一地。
一个院子跪不下,从院门到主道,再到中庭,一路全是跪着的亲兵。
追星和逐月排在最末,只能远远看到模糊的身影。
林策:“……”
“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头的中郎将道:“孟追星顶撞将军,理应军法处置,当众痛打一百军棍,罚俸三月,再派去马厩照料军马一年。”
“除此之外,将军府的打扫等一应庶务,也由他承担。”
“孟追星熟知镇北军军务,绝对不能让他离开军中。还望将军收回成命。”
兵士们跟着齐呼:“望将军收回成命。”
说来说去,还是为追星说情。
劝将军别把他驱逐出将军府。
林策没想到,追星只是他府上门客,和这些兵士不同,没有军籍。
他却得了所有人信赖,能说动大家一起来求他。
可他话已出口,岂能朝令夕改。
何况这些人全部跪在这里,大有逼迫他的意味,更是触碰他的逆鳞。
“好啊,喜欢跪着是吧?”他怒极反笑,把下裾一挽,同样跪了下来。
“既然喜欢跪,那就大家一起跪。”
“将军不可!”兵士们瞬间慌了神,匆忙起身来扶他。
他们对将军忠心不二,心甘情愿在他脚下俯首,怎能受他的跪礼。
院中瞬间乱做一团。众人的计策是行不通了。
众人不敢再跪,纷纷起身。追星依旧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逐月和几个兵士将他强行拉起,他才如魂魄离体的行尸走肉一般,全身有气无力被人暂时拉回房中。
到了下午,逐月见他一直魂不守舍,连饭都没吃,强拉他出府,去外面散散心。
顺道想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将军回心转意。
“你说你也是,”二人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逐月生气道,“姚林郡主是前朝皇室,身份不同寻常。她嫁进来,能提高镇北军声望,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大家都兴高采烈,就你意见多。”
追星眸光黯淡,一声不吭。
“而且郡主一个柔弱少女,才多大岁数,还没嫁进来,你就咒人家死,说人家去了朔方活不过三天。”
“我说孟追星,你也不小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不知轻重。”
追星冷冷道:“你懂什么。”
“诶你……”逐月气的瞪大了眼。
追星这狗脾气,一开口就令人火大。
“你这样,将军不生气才怪!”
追星又沉默不语。
逐月瞪了他一眼,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当务之急,必须想个办法让将军消气。
无论她还是追星,都不愿就此离开,将军府是他们的家。
追星萎靡不振地拖着步子,忽然脚步一顿,双眸紧缩凌厉看向前方。
逐月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滞,好奇“怎么了?”迅速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
前方街道的尽头,站着一个人,正在和追星对视。
逐月倏然一惊。
因为距离的关系,那人的相貌她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一身劲装武服,是极为寻常的江湖人打扮——可站在人堆里,绝不普通。
他虎背熊腰,身形十分壮硕,异于常人的宽大体格使得他非常醒目,即便隔着一条长街,追星和逐月都一眼瞧见了他。
“那人是不是……”逐月惊诧,“那天晚上的刺客?!”
大半个月前,林策,谢信,和周则意几人晚上从青竹院回府,路遇埋伏的刺客。
其中一人武艺高强,羽林卫拿不下他,追星出手才将其击退。
此事引得朝廷震怒,第二日便广发通缉令,南昭全境捉拿。
凡窝藏刺客者,视作同谋,与刺客同罪,诛九族。
凡提供有效线索者,可获高额奖赏。
可那名刺客却彷如凭空消失一般,在如此严令通缉之下,毫无一点线索。
羽林卫在京城掘地三尺,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有人都认为,刺客已连夜逃出京城,躲入了穷山僻壤,深山老林。
二人完全没想过,此时会在京城大街上见到他。
刺客和追星对视半晌,即刻转头,消失在长街尽头。
追星却觉得,那人仿佛在朝他说:跟过来。
抓住他!只要能抓到这个刺客,他就能将功折罪。
将军不会再赶他走。
他可以继续留在他深深爱慕的将军身边!
须臾之间,追星心念电转。
他如离弦利/箭一半,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诶!追星!”逐月一句话的功夫,他已施展轻功,飞跃出半条街的距离。
逐月眉头一皱,速即跟上。
追星一路跟在刺客身后,他看得出来,那人故意将他朝城郊方向引。
这群刺客不止一人,能逃过羽林卫的重重追捕,必然有什么门道。
他急需这份功劳,明知是陷阱,也必须得闯。
***
斜阳西沉,夜幕渐深,炊烟裹着食物的香味,弥漫在盛京的大街小巷。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将军府内院,孙有德走到林策房前,轻轻敲了三下门:“将军,该用膳了。”
“是否需要把晚膳端到你房里?”
“不用,”林策推开门,从房间中走出。
他眸光微黯,神色略为阴沉,如画的精致眉目因未消的隐怒染上另一种风华。
“将军,”孙有德垂眸禀告,“逐月下午离府,此时仍然未归。”
和逐月一同出门的,还有追星。
已到晚膳时间,逐月却没回来,这乃破天荒的头一回。
林策已对追星下了驱逐令,若他二人就此离去,也无可厚非。
将军不说话,孙有德又道:“她俩的东西都在房里,没收拾过。”
不可能离开,更不可能不告而别。
“以孟追星的武艺,能出什么事?”林策示意,别管。
“将军……”
“你若不放心,自己派人去找。”
孙有德不再多说。虽是以他的名义,将军同意他派人去寻,可见还是担心。
过几天,等将军气消,他再去求情。
“将军的面具,我已找了京城工匠,送去修理。那副面具雕工精美,想要完全恢复如初看不出一点破损痕迹,需要一段时间。”
追星一道剑气,将麒麟鬼面一分为二,要把断口熔了,重新接上,再重新雕花,难度极大。
孙有德找了京中最好的工匠,可对方也不能保证,可以将之修复成和以前一模一样。
“这段时间……”
“我知道,”林策语调冰冷,听不出喜怒,“我另外换一张面具。”
这一晚,追星逐月都未回府。
孙有德派人去街上找,未见两人踪影。
兵士们都不认为,他们会就此不告而别,可人去哪了?
众人不敢拿这件事去烦将军,因为第二日,京城发生了一件极为重大的要事。
“钟小将军也入京了!”
说书人的惊堂木砸在朴质厚实的木桌上,咚的一声,吸引了茶楼内所有客人的注意。
钟家是南昭豪族,世代统帅镇南军。
三军统帅钟老将军年事已高,几年前开始将军务逐渐交给下一任统帅,他的嫡孙钟誉。
经过几年磨炼,如今钟小将军已能胜任统帅之职。
这次入京,便是讨要朝廷那一张盖着传国玉玺的正式诏令。
“钟小将军和林大将军年岁相仿,二人如今都是一方统帅。咱们南昭,一朝出了两个青年才俊的镇国将军!”
林策和钟誉,一南一北,都是南昭兵马大帅。
二人关系微妙,天生便有一种王不见王的敌视意味。
林大将军入京未满两月,钟小将军偏在此时进京请旨,众人心知肚明,钟小将军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是来会一会林策。
他昨夜带着亲兵入城,今日一早,消息就已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众人不无好奇和期待,这二人碰了面,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皇城永泰宫中,宁越之却在找周则意说着另一件事。
“殿下是否知晓,林大将军和姚林郡主的婚事已经定下。”
周则意点头:“前日已听皇祖母说过。”
宁越之语气阴沉:“殿下,这桩婚事不能成。”
“为何不能?”周则意漠不经心。
林策要迎娶姚林郡主,无论他二人是否真做夫妻,姚林郡主都占了将军夫人的名头。
若因此影响到徐如和林策之间的关系,他求之不得。
宁越之哑口无言。
淮王不知真相,才能如此淡然。
可他清楚!只要一想到他的林大将军要成婚,他就怒从心起。
万一林大将军和郡主假戏真做……
他思忖着是否要将真相告知,旁边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姚林郡主身份崇高,她嫁给林策,可以提高镇北军的名望。殿下需要林策的助力,这对我们也有莫大好处。”
“宁大人不该反对,反而应该极力促成才是。”
宁越之斜目看了一眼说话的鹤生。
这个在侯府里陪伴周则意十年的长随,得了太后特许,未净身便可进宫,留在淮王身边伺候。
他虽穿着内侍的衣服,说话声音却是正常男子的音调。
宁越之执掌内廷,是当朝第一权宦。
但周则意不可能只信任他一人,他也要另外提拔别的内臣。
宁越之目光毫无顾忌,打量这个一入宫便被周则意赐封高官的青年。
论对淮王忠心不二,他不及鹤生。周则意对鹤生的信任必然高于他。
但论本事才干,他心中一嗤,鹤生想和他争权?
以那人的心机城府和见识才学,对他产生不了丁点威胁。
他没把鹤生放在眼里,也不打算即刻就给他一个下马威,免得引来周则意的不快。
而且对方暗含争权争宠的挑衅,反而令他冷静。
他关心则乱,一时慌了神,差点把真相告诉周则意。
胸有城府手握权势的淮王,可比无权无势,天真单纯的姚林郡主难对付得多。
在林大将军返回朔方之前,他仍有不少时间可以慢慢想办法,阻扰这桩婚事。
没必要,也不应当把真相告诉淮王。
宁越之埋下头,在别人见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嘴,施然告退。
刚走出永泰宫,手下一常侍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谢相方才派人来传话,有事和大人相商,希望大人出宫一趟。”
谢信找他?这可奇了怪了。
他和谢信争权夺利,双方没少尔虞我诈。
谢信私下找他密谈,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
宁越之心中万分好奇,命手下即刻回话,让谢信安排好时间地点。
一个时辰之后,他按照谢信所说,出宫去往一处谢信的隐秘私宅。
谢信身着宽袖常服,衣襟微敞,鬓发散在肩头,比起往常谦谦君子的惺惺作态,多了几分风流不羁的放逸,也多了几分冰冷的凌厉。
笑里藏刀的眉目此时也失了笑意,眼里亮着幽锐寒光。
宁越之阴恻一笑:“不知谢相唤卑职前来,有何赐教?”
谢信没打算和他装腔作势废话半天,开门见山直言:“林大将军的婚事不能成。”
宁越之蓦地一怔,收敛笑容,双眼微缩仔细审视对方。
谢信语焉不详,却又带着几分暗示:“原因不必我说,宁大人心中清楚。”
“我有个办法,但需要宁大人从中相助。”
宁越之沉默半瞬:“谢相请说。”
一阵秋风吹得落木沙沙作响,遮盖了二人的密谈。
宁越之听完,毫无犹豫点了点头,冷淡恭维:“谢相妙计。卑职佩服。”
“卑职这就去办。”
……
隔日是朝会之日。
秋雨过后的地面尚还带着一丝深色的洇湿,天光刚亮,满朝公卿就已迫不及待前往江山殿,见一见新上任的镇南大将军。
王不见王的林将军和钟将军,今日一同出现于朝堂之上,这二人将会如何交锋?
百官心怀忐忑,又万般好奇和期待。
先来的是钟誉。
他身材高挑,体格峻瘦,眉目俊朗丰神如玉。
因出自簪缨望族,他举手投足都带着高雅华贵的气魄,是位风流倜傥的儒将。
一入殿,稳健步伐径直走向龙椅高台,站在下首,武将第一位置。
南昭如今四个兵马统帅,二位封一品镇国将军,武将之首究竟是谁,一直未有定论。
——双方都手握兵权,一南一北,并驾齐驱。
此时钟誉抢占了武将之首的位置,已含挑战之意。
过了一会,林策进入殿中。
他依然穿着泛金的轻甲,腰背笔挺,器宇不凡。
只是今日换了一副面具。
那代表南昭战鬼的麒麟鬼面,换成了一具獠牙夜叉。
未被面目覆盖的下半张脸,下颌尖削凌厉,脸色较之常人苍白,似乎隐约透着一点病态,又似泛着一层莹润雪光。
林策进入江山殿后,仍和往常一样,站在了第二排。
——第一排因为有了钟小将军,他从武将之首,成了武将第二。
他的态度看似主动退让,然而高扬的下颌莫名显出几分睥睨之姿,未曾朝钟誉看过一眼。
彻头彻尾一副目中无人的冷傲。
两位兵马大帅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宛若未见。
然而整个江山殿内都压抑着一股似如千军万马,阵前对峙的凝重肃杀。
没过一会,晨钟响起,百官肃静。
一宦官当庭宣读由大司马拟定,太后代为签章的圣旨,正式册封钟誉为镇南军新任兵马统帅,一品镇国将军。
镇南军的世袭罔替,朝廷只是走个可有可无的流程。
钟誉和林策的交锋,早已暗中开始,并且长久持续。
宣旨后,即刻有钟家一派的公卿谏言,应当为钟将军在京城盖一座镇南将军府。
京城最大的官员府邸,是林策的镇北将军府。
这一举动,攀比之意再明显不过。
钟家本家在南阳,京中没有自己的府邸。钟将军今次入京,只能借住在世代交好的谢相府上。
反对一派的意见,自然是钟将军镇守南方,少有机会进京,大兴土木修建将军府,结果却长期空置,劳民伤财多此一举。
可这一点,镇北将军府也是同样。
双方舌战半天,最后董太后发话:如今天子之位空悬,要开国库,得等新天子上位。
但一品将军在京城修建府邸,乃天经地义。钟家等不及,可先行修建。
太后的意思很明确:朝廷同意修建镇南将军府,只是不给钱。钟家要修府邸,便自己掏钱。
这一圆滑的方案,两边都不得罪。
还顺带小□□迫满朝公卿:没有天子继位,便不开国库。
若朝廷遇到需要用钱的地方,只能尽快让新皇登基。
这事议完,又有下一事。
一官员谏言,钟将军挂印,往后为南昭镇守边境。为昭显天家恩泽,应御赐姻缘。
竹帘后的太后点头:这是自然。不知钟将军想娶哪家贵女?
钟誉未答,下属官员道:如今南昭,身份崇高,品德贤淑的贵女,当属姚林郡主。
请太后将姚林郡主嫁入钟家。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前几日的秋山宴上,太后打算把姚林郡主指给王家,然而郡主自请嫁给林大将军。
虽然当时在宴会上,并未最终决定,回京后,消息灵通的公卿已听到风声,太后和林大将军都已同意。
这事还未正式在朝堂上宣布,公卿们却都认为,这桩婚事已成定局。
谁料今日,横插一个钟家。
林策迎娶姚林郡主,对镇北军是天大的好事,对镇南军自然就成了坏事。
他们横加阻挠,并不奇怪。
满朝公卿窃窃私语,太后却似乎早有所料,隔着竹帘平静询问:“不知林大将军意下如何?”
林策淡然道:“婚姻嫁娶,非一人之事。此事当询问姚林郡主的意思。”
“哀家也是此意。既然林大将军也这么认为,那等哀家问过姚林,再朝两位将军回话。”
朝会在诡异的平静中结束,暗涌的波涛才刚刚开始。
林策出了江山殿,候在门外的孙有德即刻迎上,和他一同走向宫门。
孙有德微叹:“钟小将军此次入京,有备而来。”
又是修建将军府,又是求娶本已决定嫁给林策的姚林郡主,想要一决高下的敌对之意毫不遮掩。
百年前,因楚天子失道,中原内乱,四分五裂。
钟家为平定南方,建立南昭国立下汗马功劳。
因此镇南军在南昭的地位举足轻重,是南昭最兵多将广的精锐之师。
最强盛的时期,一军兵力,胜过其他三方军队的总和。
东南在钟家的管辖治理下,承平已久,几十年未再发生过战乱。
钟小将军出身名门,从小身负名望,却从未真正率兵上过沙场。
镇北军此前是南昭兵微将寡的杂牌军,犯了罪的人被流放充军才会去往朔方戍边。
十年间,因林策屡次以少胜多的奇谋,和宣武帝的爱重而一飞冲天,声势迅速高过镇南军。
被一个出身低微的林策赶超,钟誉心中不满已久,势必要和他一较高低。
二人此前从未见过面,却在心中互相敌视。
此时同在京城,他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恐怕丝毫不逊于皇位之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策不以为意,“一个从未见过战场的世家公子,能成什么气候?我难道斗不过他?”
没有经历鲜血淬炼的刀,即便看上去寒芒四射,只是名贵摆设,根本不足为惧。
“而且,姚林嫁给他,其实比跟着我去朔方好。”
东南富庶,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烟柳画桥。(*1)
钟家百代豪族,生活豪奢,哪像他,口袋里摸不出几两银子,膳食甚至比不上京城的小富之家。
何况朔方是边境,常有北燕的暗探刺客,乔装混在城中,危险异常。
姚林郡主不想嫁给王家不成器的嫡孙,走投无路才找他求救。
现在有了别的选择,只要脑子没问题,都会选择嫁给钟小将军。
孙有德一本正经道:“确实如此。”
林大将军没必要,也不会为了一点意气之争,毁了一个女人的终身幸福。
他瞅了瞅将军脸色:“追星是因为这桩婚事,才和将军起了一点小争执。”
“如今郡主不嫁将军,这场争执毫无意义。”
“追星顶撞将军,按军法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毕竟三年的情分,直接将人驱逐出将军府,未免太不近人情。
“还有逐月。逐月没犯过任何错误。”
她们姐弟二人,一人离去,另一个必然只能跟着走。
“郡主已不嫁将军,实在没必要因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失去两位武艺高强的侍卫。”
林策默不作声。
这事才过两天,将军的怒火还没完全熄灭。
但孙有德观他神色,感觉他的态度已有所软化——否则以将军的脾气,此时就已经说“不”。
等面具修好,他再和逐月一起求求情,想必这事就算过了。
未免话说的太多,惹得将军心烦,起反效果,孙有德见好就收。
二人又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出了宫门,坐上马车回了将军府。
此刻才过十时,回府后,孙有德替林策卸了甲,若在往常,逐月就该来将军面前插科打诨。
今日将军和钟小将军见了面,她必定痛骂钟誉一顿,再给他取个诨号。
而对于姚林郡主改嫁钟家,她应当会有所唏嘘。
姚林郡主娇养着长大,实则只被当做一件物品,一会安排她嫁这个,一会安排她嫁那个。
不过幸好,她最后嫁给人中龙凤的钟小将军,后半生富贵奢华的生活,应该有所保障。
只不知钟小将军往后待她如何。
可惜此时逐月没在。
往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今日只有秋风低啸,莫名显出几分冷清。
孙有德忽然觉得一阵怅然,十二分的不习惯。
都不知现在这点时间,该做些什么事来打发。
忽然间,一个亲卫飞速跑入院中,匆忙禀告:“将军,钟誉来了!”
钟誉和谢信是总角之交,情同手足,二人擅闯将军府的无礼做派都一模一样。
钟誉一句“我要见林策”,便直冲入府,比谢信还要跋扈张扬。
镇北军士早看镇南军的人不爽,钟誉如此目中无人,不把自家将军放在眼里,他们更是怒火中烧。
可惜同谢信一样,钟誉位高权重,他们不好强拦。
两军关系本就紧张,有个什么好歹,谁都担不起责。
钟誉本就存着故意挑事的心思,兵士越愤怨,他心里越得意。
他脚下生风,横行无忌健步如飞,亲兵刚报完信,他已后脚跟着抵达府邸内院。
“林策,出来和我比划几招……”
见着院中背对院门的人影,钟誉逸兴横飞,神色轻狂。
然而剩下半句还未说出,同瞬间凝滞的动作一样,话音哽在喉间。
林策卸了甲,将武将官服换作宽松常服,面具也并未再戴。
那副獠牙夜叉的面具只作备用,久未佩戴,今日戴上才发觉竟有些松垮。大小不合适,戴着不舒服还容易滑落,横竖在自己府上,不用隐藏相貌,他也懒得再戴。
没想到钟誉会这么肆无忌惮闯进来。
那道瘦削人影转过身,露出正脸却并非林策,钟誉倏然愣在原地。
他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张狂神色骤然惊愕,难以置信地低喃:“居然是真的……”
林策只见他嘴唇微张,呆呆傻傻说着什么,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也不关心他到底说了什么。
朝堂上,钟家一派的官员咄咄逼人,为了避免御前失仪,他强忍着没发作。
此时钟誉擅闯他府上找他切磋武艺,他自当奉陪。
他起身走近,朝钟誉扬了扬下颌:“来。”
都不用移步去校场,直接在这儿打!
钟誉从魂魄离体的状态中回过神,惊得后退一步:“我找林策……”
林策冷笑:“打赢我,才有资格见将军。”
话还未说完,已出拳朝对手袭去。
凛冽掌风自袭钟誉面门,他急忙偏头避过,口中说着:“别,我不和你打……”
刚说半句,第二拳又裹挟雷霆万钧之势,再次急袭而来。
他抬手挡下,又后退一步,叫林策停手:“万一我不小心伤到你,谢……”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伤到我。”
林策早想狠狠教训钟誉,根本没打算听他废话,一招接着一招,毫不留情。
钟誉不愿同他动手,要么闪避要么回挡,就是不出手攻击。
二人这么一攻一守过了十几招,林策骤然发力,欺身而上,一步跨到钟誉身前。
那张美的动魄惊心的脸忽然靠近,一股冷沁的淡香钻入鼻尖,钟誉心跳乍然漏了一拍。
眼中所见,只有精雕细刻的绝美眉目,在熔金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眼角一颗泪痣,似如朱玉点缀在莹润净白的脸上,瞬间勾走生灵的三魂七魄。
钟誉霎时失了神魂,被骨节细长的手指掐住了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