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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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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山峦般重重压在头顶, 倒吸的冷浸凉水含着冰渣,似乱刀刮割五脏六腑,浸得人每一寸肌骨都剧痛不已。

岸边声音嘈杂,模糊的人影乱作一团, 鼎沸的人声却离她越来越远——无人朝她靠近, 无人来救她。

这是程月璃落入寒冬腊月的湖水后, 最后感受到的景象。

身体和意识在冬月寒潭中渐渐下沉,光阴渐缓, 疼痛和死亡被无限放大, 随后一切又渐渐归于黑暗。

……

程月璃再次睁开眼, 眼前视物由模糊轮廓逐渐清晰, 映入眼底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房内门窗紧闭,过于宽敞显得近乎冷寂。

墙角炭盆里燃着银丝炭,无烟无焰,将密不透风的房中烘得些微闷热。

香案上的镂空雕花玉香炉缓缓流淌出缥缈水烟, 浓郁的瑞香混杂着淡淡的清苦药味,憋的人心慌。

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云蒸霞蔚,花团锦簇。

可惜再美的梦境,终有醒来的那刻。

梦醒之后,面对的依旧是宽敞,闷热却冷寂的房间, 恍如压得人透不过气的华贵牢笼。

程月璃支起身, 慢慢下地, 缓步走向窗边, 想要打算开窗, 透一透一屋子的憋得人烦闷的热气。

路上经过雕花精美的梨木妆台, 她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妆镜,光滑的镜面清晰映出一张人脸。

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如花似玉的年纪,正该张扬盛放的时候,却因为多年积郁的愁苦,眉间沉淀出几分难以散去的阴郁和躁怒。

苍白的脸上毫无血气,本就尖削的下颌更显瘦削凌厉。

明明是身份尊贵的栖霞县主,家族势大,可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几年,究竟遭了什么殃,硬生生把自己活成这幅鬼样。

程月璃倒抽一口气,吸到一半便觉肺腑仍然如刀刮般又冷又疼,后半口气只得缓缓吐出。

她别过脸,不再看向镜中,再次移步前往窗边。

手刚伸,还未挨到窗棂,身后房门发出一声吱嘎轻响,侍女秋心推门而入。

“小姐!”见到程月璃,秋心脚步一顿,激动之心瞬间溢于言表,差点没拿稳手上端药的托盘。

“小姐!你终于醒了!”

秋心赶忙将托盘放在桌上,飞奔似的快步小跑到程月璃身边,情绪激动到难以自持:“小姐昏迷了整整五日,大夫说,你要再醒不过来……”

……若高烧再不退,意识一直模糊,明日就得准备后事。

“幸好小姐你醒了……”秋心声音哽咽,音量越来越小,说着说着留下一行清泪。

程月璃被飞扑而来的侍女撞的小退一步,稳住身形后温柔抚上梳着发髻的后脑勺,柔声轻轻一笑:“别哭了。”

此时此刻,她无心去计较侍女的行止是否僭越。

她心如明镜,这几日,这个从小伺候她的贴身侍女尽职尽责地照顾她,一如往常那般。

再加上对她再也无法醒来的担惊受怕,这几日,秋心也一目了然的清减了许多。

秋心是这世上屈指可数,真心实意在乎她的人。

“哎呀,我忘了!”秋心呜咽了一阵,激动的情绪总算平复,回过神来,“小姐几天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我马上吩咐后厨备粥。”

话音刚落,秋心已风风火火跑出房门。

不过片刻,又急匆匆回房,身后领着几个侍女,端上一碗热粥。

米粥清淡,不见荤腥,最上点缀着几丝翠绿葱花,散着淡淡米香。粥熬得溶,入口即化,热度也恰到好处,不凉不烫。

一看便知早已准备好,温在小火上,随时等着程月璃醒来,可即刻食用。

程月璃接过碗,小口喝下。暖粥入肚,总算稍稍驱散肺腑中冰寒蚀骨的疼痛。

粥喝完,府中女大夫赶紧上前把脉,随后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小姐高烧已退,既已清醒,便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身体依然虚弱,须得好好静养一长段时日。”

侍女们听到此话,心中高悬的大石暂时落下一半。倘若这位金贵的县主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也没有多的时日可活。

一阵鸡飞狗跳后,女大夫带着二等侍女们告退,只留秋心贴身伺候。

喧闹的房中再次陷入冷清。

程月璃躺回床上,听着秋心朝她详细禀告这几日发生之事。

“小姐五日前不慎落入湖中,被禁卫救起之时,已昏迷不醒。”

“这几天小姐高烧不退,只能靠参汤吊命。皇后娘娘曾派御医来看过,御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小姐自己转醒。”

程月璃半垂下眼帘,静默不语。

她是镇西大将军之女,已故岐国公外孙女,今上特封的正二品县主。

程家家世显赫,手握军权。程大将军半生戎马,和世子常年驻守边关重镇,在京中待的时日十多年来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月。

程月璃出生便丧母,当今皇后和其母曾是情同姐妹的闺阁密友,不忍她独自一人在将军府中长大,更怕主人常年不在府上,下人对幼小嫡女的照顾不尽心不周到,便将她接到中宫,亲自抚养,视如己出。

程月璃是皇后义女,有中宫这一靠山和家族的兵权势力,地位比嫔妃所出的公主还要高。

中宫是她的第二个家,皇城后宫她来去自如。

五日前,冬雪节,高门出身的王孙公子和世家小姐受邀入宫赏雪游湖,谁料中途出了意外,程月璃落入冰冷的镜湖水中,因溺水昏迷至今。

“柳惜然也落入水中,染了一场风寒。据说这几日五殿下天天前去探望。”秋心不满地嘟了嘟嘴,小声道,“可小姐昏迷不醒,五殿下未曾遣人来问过一句。”

她一介侍女,本不该对皇子说长道短,心中却实在气不过。

“小姐,”软糯语气带着超越主仆的亲昵,和亲如姐妹的真心,“你推柳惜然下水,怎么自己也不小心掉进湖里?”

程月璃身形一顿,怔了半晌:“我……推柳惜然下水?”

秋心没有资格陪同自家小姐入宫,所知的一切皆源自宫中流出的传言。

——栖霞县主想害柳侍郎家的女儿。幸好恶人自有天收,她因脚滑,也一同落入湖中,病得比柳家小姐还要严重。

见小姐如此反应,秋心疑惑:“难道……不是?”

她思忖片刻,瞬间反应过来:“这一定又是柳惜然自己唱的一出苦肉计!她,她怎么如此恶毒!”

程月璃抿了抿嘴,哼出一声无奈的冷笑。

此刻,她已回忆起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此事说来话长,起因要追溯到两年多以前。

栖霞县主脾气火爆,娇纵蛮横任性妄为的恶名,早已传遍京城。

是以家世显赫,却不受待见。世家子弟们对她又讨厌又害怕,唯恐避之不及。

她自小在中宫长大,和五皇子青梅竹马,对其生了情愫,丝毫不顾及女儿家端庄贤淑的体面,自己跑到今上面前,说要嫁他为妃,求今上赐婚。

这桩婚事皇后自然同意,睿宣帝也没有理由反对,五皇子却不愿意。

程月璃这样任性蛮横的性子,哪个男人敢娶?哪个男人会喜欢?

五皇子宋逐寻,心慕的乃是温婉可人的吏部右侍郎之女,柳惜然。

程月璃一心要嫁宋逐寻,宋逐寻一心想娶柳惜然,二人闹了两年,谁的婚事都没成。

睿宣帝无法说服儿子娶手握重兵的将军之女,又碍着程家的面,不能让儿子和柳家女成婚。

吏部右侍郎柳禹出身寒门,不结党不营私,以清正出名。这样的臣子最受皇帝喜爱,但柳家不是枝繁叶茂的世家豪族,远比不上兵权在握的程家。

睿宣帝断然不会为了这桩婚事,得罪驻守边关重镇的国之柱石,弄得君臣不和帝后不和。索性撒手不管,默不作声。

这桩闹剧拖了两年,早已闹得满城皆知。

因为此事,时不时传出栖霞县主心胸狭隘,善妒,醋性大,时常欺凌柳惜然之说。

一个特封的正二品县主,对上一个白身的侍郎家女儿,岂不随意欺压拿捏?

满城流言中,只有程月璃和秋心,以及柳惜然知道真相。

程月璃确实想过找柳惜然麻烦。

可她还没接近柳惜然,眼睛才往对方身上一瞪,什么都没说没做,柳惜然已经泫然欲泣靠近五皇子身边。

一副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模样,男人见了都心软。

五皇子本就心偏得厉害,笃定程月璃欺负了柳惜然,根本不信她的任何辩白,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还屡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训斥于她,不留一点情面。

程月璃脾气急躁,不善言辞,如此一来更加狂怒不已,在宋逐寻面前越发面目可憎。

——柳惜然并非表里如一的温婉贤淑。

至少在程月璃眼中,她是个工于心计,长于演技的狠茬。

每次遇上柳惜然,吃亏的总是她。

可惜她百口莫辩,无人听,无人信。

世人眼中,她是神憎鬼厌,心思歹毒的蛇蝎,柳惜然是温柔娴静,知书达理的白莲。

五日前的游湖,她站在湖岸边,柳惜然靠近她,似是有话想对她说。

大概又是五皇子对自己有多上心,送了什么礼物之类的炫耀之语。

程月璃白了她一眼,转过头,懒得去听去看。

可不过片刻,她忽然感觉身后被谁狠狠推了一把,失衡站立不稳,猝不及防跌入湖中。

她在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挣扎,隐约看见岸上人影乱作一团。直到失去意识,也没人来救她。

此时听秋心说起,才知那日她和柳惜然一同落入水中。

宋逐寻想也没想,亲自跳水,迅速救起柳惜然。

等到宫中禁卫将皇子和柳家女从湖中拉上岸之后,才有人入水救出早已溺水昏迷的程月璃。

而这几日京中传言,是她推柳惜然落的水。

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流言出自谁之口,不必再多说。

柳惜然推她下水的那一幕没人看见,她解释不清。

自作自受的恶毒县主,沦为了京中笑柄。

2

程月璃溺水,昏迷多日,差点一命呜呼。

好在捡回一条命,只是大病初愈,需卧床静养。

这几日闲来无事,想了许多,一部分和五皇子宋逐寻有关。

她二人自幼相识,情窦初开后,一直对其爱慕不已,深陷情障无可自拔。

自从醒来之后,这几日再想到宋逐寻,却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甚至觉得有几分愚蠢可笑——她怎么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简直如鬼迷心窍,猪油蒙心。

那日她在冰冷的湖水里挣扎。宋逐寻却在岸上抱着柳惜然,手忙脚乱地照顾她,对程月璃的死活全然不顾。

苏醒之后,她豁然想通。那些年沉迷的痴恋,似乎全都在那日冰封进了阴冷的镜湖底。

而另一部分,则是有关她的以后。

此前十八年,她活得浑浑噩噩,一心都扑在宋逐寻身上,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往后怎样过活。

若从现在开始改变……她忽然很想顺从自己心意,活出一番潇洒自在的模样。

“小姐。”秋心端着午膳推门而入,走到床边。

程月璃从沉思中回神,支起身靠坐在床头,接过递来的白瓷镶金碗。

喝了几口热粥,见秋心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微笑问:“一直看我做什么?”

“嗯……”秋心的头左右晃了晃,思索半晌,“总觉得,小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程月璃性格骄纵蛮横,眉间时常微蹙着一层急躁的戾气,是一副凶狠阴恻的面相。

而这几日她大病初愈,脸颊清瘦,脸色苍白不太好看,神色却柔和了许多。

舒展的眉宇透着一股淡淡的平静和慵懒的怡然,反倒比以前更为悦目了些。

程月璃无声扬了扬嘴,带着一点自嘲。

如今想来,以前的她,确实连自己都觉得滑稽可笑。而今时,糟了一番罪,心境倒是豁然开朗。

生死之外无大事。

经历了生死,还有什么事值得自己放心上。

程月璃吃完午膳喝过药,秋心询问:“夫人知道小姐醒了,说要和二少爷过来探病,问小姐是否方便。”

秋心口中的“夫人”,乃程大将军的续弦。

程大将军的原配夫人红颜薄命,诞下月璃后便入了黄土。

没几年,大将军另娶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女刘氏。

刘夫人为续娶的正室,按大衍朝的风俗,程月璃该尊她为母。

可程月璃承袭亲母爵位,是今上特封的正二品县主。

刘夫人之父官封从四品翰林侍读学士,嫁入将军府后虽受封诰命夫人,比程月璃这个国公外孙女低了半阶。

按朝廷规矩,二人见面,她该给程月璃行礼。

何况程月璃还有中宫这座靠山,性格又蛮横,不可能受刘氏管束。

刘夫人住将军府主院,程月璃居西院,二人极少来往,关系疏远互不干涉,勉强维持着不争不吵的体面。

刘夫人从来不过问这个刁蛮县主的事,只是这回程月璃半脚踏入鬼门关,真有个三长两短,即便事情与她完全无关,作为主母,也难以朝常年驻守边关的将军交代。

于情于理,她都该来探视一眼。

程月璃摇头:“就说我依旧体虚嗜睡,需静养,不宜探视。”

她和这个继母,以及同父异母的弟弟,没任何话好说。

只想安安静静待在房里,不愿任何人破坏这份安宁。

她吩咐秋心:“若有其他人前来探病,也这么说。”

秋心点头,正打算离开房间,门外侍女敲门禀告:“宫里的郑公公来了。”

“不让任何人探病”这话程月璃才刚说出口,转瞬之间不得不披上外袍,吩咐侍女将郑公公迎入房门。

任何人她都可以称病不见,中宫来的人,必须得见。

不过片刻,主管太监郑应踏入房间,身后还跟着御医黄晃。

“哎哟,我的小祖宗,快躺好,躺好,别动,免得又沾染了风寒。”郑应一入门,见程月璃正要起身相迎,急忙上前阻止。

他将拂尘架到肩膀上,双手虚扶程月璃,满脸堆笑:“县主昏迷不醒,急坏了中宫,连带中宫这段时日也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几趟地着人询问县主病情。”

“听说县主有所好转,可以见客了,立马吩咐咱家前来探望。”

程月璃微微一笑:“多谢娘娘关心。劳烦公公回去后告诉娘娘,月璃的病已无大碍。只是仍未痊愈,怕病气传给娘娘,未敢入宫拜见。”

“过几日,月璃必当入宫亲自朝娘娘道谢。”

“不着急,不着急。县主好好卧床养病,便是中宫最大的安心。”郑应回头看了眼御医,“黄御医医术精湛,中宫特命他来给县主诊治。”

“前些日中宫送来的千年老参,应是吃完了。今儿中宫又命咱家带来一棵,另外还需些什么药材,待咱家回去禀告中宫,晚点一道送来。”

程月璃落水当日,皇后就急忙差了御医出宫给她诊疗,又赐下许多名贵药材,其荣宠可见一斑。

御医上前,为县主诊脉。

此前程月璃昏迷不醒,除了参汤吊命,他也无别的法子。幸好老天保佑,总算渡过危险,没有就此香消玉殒。

黄御医眉头微不可查皱了皱,缓声道:“县主既已转醒,便无大碍。只是寒气入体,身体虚弱,需长时静养。”

“这段时间还望县主平心静气,切莫轻易动怒。”

和府中女大夫的说辞一样——身体虚弱,安心静养。

开了几张补气养血的方子,黄御医便和郑公公一同告辞离开。

程月璃忽然叫住郑应:“辛苦公公特意跑这一趟。娘娘赏赐的药材,我用不完,堆在库房里也是浪费。”

“公公不妨带一点回去,权当月璃的谢礼。”

郑应一惊:“这怎么能……”

“有什么不能的。月璃不过借花献佛,公公不要嫌弃才是。”程月璃嘴角微弯,“公公伺候中宫多年,是娘娘最为信任的心腹肱骨。即便娘娘知晓,也不会怪罪。”

“月璃自小长在中宫,是公公看着长大的,幼时没少受公公照料。一点薄礼,聊表谢意。”

郑应登时愣在原地,心中惊疑:这个小祖宗,今儿怎么忽然转性?

栖霞县主脾气火爆,是个谁敢拂她意,就敢把鞭子往谁身上抽的主。宫人都怕她,见了她绕道走。

皇后娘娘知道又如何?都是她自己宠出来的,还能怎么样,继续纵容呗。

何况打骂下人,算不得错。

即便冲撞了其他嫔妃所出的公主,皇后义女,家里手握重兵权大势大,皇后娘娘假意叱责几句,便轻拿轻放的过了。

这么多年,郑应从未见过她这般和颜悦色同宫人说话。

据说,突逢大变的人,性格也会一夕大变。

栖霞县主大病一场,这句话应在她身上了?!

秋心将早有准备的锦盒拿出,双手递给郑应。

郑应接下后,默了默,低声道:“县主莫怪咱家多事。县主不喜柳家女,要惩治她,自是无妨。可县主应当避开五皇子,避开一切闲杂。”

“冬雪节游湖,四皇子,五皇子,还有许多世家公子小姐都在场,县主着实不该当着五皇子的面动手。”

“这事闹得大,中宫将事压了,今上不打算过问。五皇子却为了柳家女,和中宫大吵一架……”

想必对程月璃更为厌恶。

宫里的人,个个是人精,对那些争风吃醋的门门道道,心里门清。

郑应作为总管太监,皇后亲信,自然站在县主这边。何况他现在收了程月璃的礼。

一旁秋心听了,脱口而出:“分明是柳……”

“多谢郑公公提点。”程月璃打断她,“月璃年少无知,做了许多错事。往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望郑公公不吝赐教。”

郑应堆笑应答:“赐教岂敢。”

他委婉暗示几句,程月璃要对付柳惜然,不能明着来。

说完捧着锦盒,架着拂尘离开了房间。

先一步出房的御医黄晃站在院门口等待。他摸着下颌白须,眉头紧皱,似在思索什么。

郑应知道他有话想说,略微点头。

黄御医语气支吾:“县主的病,究竟该如何朝中宫回复,还望郑公公帮老夫拿个主意。”

“镜湖水冷,县主在水里待得太久,寒气入体,已伤了根本。县主落下病根,往后一直体弱,易病,即便常年食用补药,寿命……”

“……恐也比寻常人短。”

郑应知他要说的事恐怕不小,没想到这么大,急忙问:“还余多少年岁?!”

御医不敢把话说死:“调理的好,修身养性活个一二十年不成问题。就怕……就怕感染个风寒,引出大病……”

体弱的人,受不得凉耐不得热,长年的病秧子,哪天一场风寒就可能离世,谁说得准呢。

郑应白着脸思忖片刻:“不能如实回报。就说,县主大病后身子虚,悉心调养个几年方能有所起色。”

短命一事,他们可不能乱说。说不准就被人扣个咒诅县主的帽子。

二人一路低声商议,离开将军府。

郑应出房后,秋心轻声关好房门,转头就嘟着脸,愤然道:“小姐!为何不告诉郑公公实情,让皇后娘娘替小姐做主!”

程月璃轻嗤:“会有人信吗?”

听到流言时,连秋心都以为程月璃推柳惜然落水,一点没怀疑。

“皇后娘娘一定相信。”

“只娘娘一人信,又能如何。责罚柳惜然?旁人不信,只觉娘娘偏心,会更加同情柳惜然。”

恶毒县主的名声,坏上加坏。

秋心明白这个道理,可心中愤意难平:“就这么算了?”

小姐吃过多次哑巴亏,这一回不是以往的小打小闹,差点连命都没了。

程月璃沉默几息,低喃道:“……不会。不会就这么算了。”

她心里并非没有怨气,柳惜然也不见得会收手。

来日方长。

屋外刮起一阵风,透不进门窗紧闭的房间,只带来树枝的沙沙细响。

程月璃觉得有些疲乏,解下外袍,打算静卧小憩。

衣服刚褪下,又有侍女敲门:“小姐,柳惜然上门来探病。”

3

听到柳惜然前来,秋心大吃一惊:“她怎么还有脸来?!”

程月璃哼笑:“诸葛亮神机妙算,气死周瑜去吊孝。一显才情,二显胸襟。”

京中皆传,她推柳惜然落水。

柳惜然无端遭受无妄之灾,害了一场风寒。一听说栖霞县主有所好转,即刻前来探望。

可不显得她心怀洒落,宽容大度?

秋心恼怒:“我去把人轰走。”

“那就正中她下怀。”程月璃摇头,“她不计前嫌,好心好意来探病,结果吃了闭门羹。”

“要不了半天,我欺负她的流言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秋心:“那怎么办?”

“其实,我也想见见她。”程月璃平静淡笑,“她来的正好。”

她让秋心把头凑近,附耳吩咐几句。秋心应了一声,出门迎接柳惜然。

柳惜然被将军府侍女领到西院的会客厅。

和她一同前来的,还有平日和她交好的两位世家女子。

秋心领着几个侍女,给三人上了茶和点心。

“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松峰,御用的贡茶,除了中宫和将军府,京中其他地方再难寻到。”

松峰,极品绿茶。

柳惜然这样的家世,平日没资格享用。

另外两位世家女脸色略有些发白。

她们和柳惜然交好,盼着她飞上枝头成为皇子妃,她们这样的闺阁密友,多少能沾点光。

可程月璃是县主,又有中宫厚爱。

柳惜然有五皇子撑腰,她们却不敢如她那般。

她们不喜程月璃,私底下时常笑话她,可明面上不敢得罪——怕遭她记恨挨了她的鞭子,表面还得装出几分恭敬。

“柳家小姐,快尝尝这绿茶味道如何,”秋心催促道,“和你是否相配?”

柳惜然抿了一口,觉得味道苦涩难以入口。

然而这是中宫所赐之物,只能强颜欢笑道:“茶香浓烈,沁人心脾。”

至于后一个问题,她不愿承认自己地位不如程月璃,从没得过皇后赏赐这些宫廷御用之物,只闭口不答。

秋心暗暗白了她一眼。

什么茶香浓烈,沁人心脾。

这是程月璃吩咐,给她选的最苦的茶。茶是好茶,将军府里没有不珍贵的东西,但她们故意煮的酣。

柳惜然没少耍心机,这一回,终于能让她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好茶和好点心上着,秋心让三位贵女稍等片刻。等县主更衣梳洗完毕,便去房里探病。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李家小姐坐不住了,略微不满:“还要等多久?”

柳惜然摇头。

她眼中的程月璃,性格刚烈,脾气急躁,横冲直撞毫无城府,极易拿捏。

身份高贵的县主又怎么样?这两年还不是被她踩在脚下,毫无还手之力。

在她的预想中,程月璃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大怒着骂她几句,将她赶走。

她特意带上两个贵女一同前来,就是让她俩做个见证——刁蛮县主又仗势欺人。

她很快就能为程月璃本就狼藉的恶名再添上一笔。

五皇子知晓她不计前嫌前来探病,却受了栖霞县主的辱骂,会更心疼她,对她更好。

谁料程月璃并未如她心中所想,没让她吃闭门羹,还上了好茶。

然而以贵客之礼待她,又把她晾在这里,让她好等。

这不像是心机浅薄的程月璃会做的事。

又等了半柱香,李家小姐心烦不耐,忍不住问秋心:“县主她,还要梳洗多久?”

她是五品官员的女儿,身处将军府,即便秋心只是个侍女,她也不敢轻易得罪。

秋心坐在一旁,一点不嫌无聊。

若这样就能剥下柳惜然温婉娴静的外皮,坐上一天她都乐意。

可惜柳惜然比这两位贵女更加沉得住气。

秋心不答反问:“不知李家小姐平日梳洗需要多久?”

“这……”李家小姐答不上来。

世家女子梳妆打扮,动辄小半个时辰。倘若盛装出行,化妆盘发,一个时辰不嫌长。

纵使心知县主故意让她们久等,也只能这么干等着。

秋心目光越过她,看向柳惜然:“县主病重,身子虚弱,今日才有精力见人。这事目前没几个人知道,不知柳家小姐从何得知?”

若非时刻关注,不会这么及时得知。

如此迫不及待来探病,其险恶用心,就五皇子猪油蒙心被迷了眼,看不出来。

柳惜然语意含糊,说“也是听别人说起”,敷衍蒙混过去。

秋心没再多问,不咸不淡道:“除了宫里的总管郑公公,县主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也只有柳家小姐和县主这样的关系,县主才愿意接见。”

她故意将“这样的关系”咬得很重,隐隐带着一股阴测和厌恶的味道。

愿意见你,是给你脸了。

柳惜然面色微微一白,又很快恢复如初。

好在没过多久,程月璃梳洗完毕,派侍女将三位官宦小姐领入卧房。

柳惜然进房的时候,程月璃披了一件纯白狐皮外袍,青丝披散在身后,姿势悠懒地靠坐在床头。

这算哪门子“梳洗打扮”?

见她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柳惜然嘴角勾出细小弧度,福身道:“不知县主近日感觉如何?”

“那日你我一同站在岸边,县主忽然跌落湖中,可是鞋不合脚,踩雪滑了?”

她告诉五皇子,自己落水,因有人暗中推了她一把。

并未指名道姓,也没说其他,众人已自行得出结论:栖霞君主害她,害人终害己。

如今又跑到程月璃跟前,说她脚滑,自己不慎落入水中。

按程月璃的性子,该怒气冲冲,大骂着让她滚。

程月璃心中冷笑一声。

她经历生死一线,如今已脱胎换骨。

“我还道奇怪,那日为何突然落水,原来是踩滑了。还要多谢柳家小姐解惑。”

她吩咐秋心:“我平日做鞋的那家店手艺不精,往后换一家。”

程月璃一直在模仿柳惜然的穿着打扮。

宋逐寻喜欢柳惜然的白衬青衣,夸赞她“纯如白莲,淑如碧柳”。

于是程月璃也和柳惜然穿类似的衣服,梳相同的发髻,却是东施效颦。

她的鞋,和柳惜然同一家足衣店定制的。言下之意:那家店的鞋,不行。

柳惜然笑道:“前不久,五殿下陪我去了一家新的足衣店,县主若不嫌弃……”

“金庆堂,三履居……还有宫中的制鞋匠人。能做鞋的地方多了去,柳家小姐不必替我操这个心。”

都是世家显赫们爱去的店,一双鞋的价格高过吏部侍郎一年俸禄。宫中匠人,只为少数权贵定制。

柳惜然本意显摆五皇子陪她逛街,没想到程月璃完全不为所动。

二人都是一副眉眼含笑的表情,即便暗潮汹涌,表面上也其乐融融,如闲话家常一般。

柳惜然没得到预想中的结果,二人本就没什么话好说,寒暄了几句“保重身体”,便和两位贵女一同离开了将军府。

秋心朝柳惜然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口,转头眉开眼笑朝程月璃道:“小姐,怎么不让她再等半个时辰。”

这么久以来,小姐和柳惜然狭路相逢,从没讨到过半点好。

今日她故意炫耀五皇子对她好,秋心自己都捏了把汗,担心小姐又生气。

程月璃沉着冷静,反呛柳惜然一口,看的她直呼过瘾。

“这么点程度,你就满足了?”程月璃无奈一笑。

今日并没把柳惜然怎么样,秋心都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过去究竟吃了多少暗亏?

不过今日似乎有个小发现。

以往她被柳惜然激一两句就勃然大怒,丝毫未曾察觉。

今日不过稍作试探,就察觉对方十分不喜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地位和中宫盛宠。

世人少有不羡慕栖霞县主的显赫家世。

柳惜然是书香门第的才女,独爱诗书,品性高雅,视王权富贵为浮云。

原来和她温婉娴雅的皮相一样,都是装出来的。

她同芸芸众生一样,也羡慕程月璃的富贵荣华。

程月璃微微扬了扬嘴——柳惜然并非无懈可击,或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以对付。

4

静养大半月,程月璃身体仍虚,时常咳嗽,行动却已如常。

能够出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宫参见皇后。

皇后年过四十,保养得当,岁月在她脸色刻下的痕迹不深,沉淀出另一种尊贵沉稳的韵味。

程月璃刚弯腰行礼,皇后已赐她平身。

她将程月璃叫到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片刻:“气色仍然不怎么好,又瘦了许多。郑应上回带去的药够不够,等会本宫再吩咐人朝将军府里送一些。”

“娘娘差人送了那么多,还有大半未用。”程月璃俏皮吐了吐舌,“成日喝药,舌头都苦麻了,吃不出别的味道。”

“倒是娘娘您,为璃儿忧心,消瘦了不少。”

程月璃让宫女将自己带入宫内的锦盒呈上:“璃儿卧床一月,闲来无事看些书本打发时间,在一本书上,见到一个番邦人制作香料的法子。”

“我让秋心她们照着法子,用梅花一试,居然成功了。这东西名为精油,香味纯正,涂抹于发丝,可以滋养头发。”

“不是什么金贵的玩意,却是宫中少有的东西。”

皇后笑着命人收下,吩咐宫女将鲜炖的银耳燕窝粥给程月璃端上,又要唤来御医,再给她问诊。

月璃推辞:“璃儿已差不多痊愈。”

“哪儿那么快,听黄晃说,你这身子得调养好几年。”

一旁的郑应搭腔:“县主的气色,比上月老臣探病时已好了许多。县主寒气入体,要将养好,非一朝一夕之功。”

“只是平日得多加注意,不宜动怒,不能受凉。”

皇后长叹一声:“这寒冬腊月的,怎么就这么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你若有个好歹,本宫有何面目去见丽蓉。”

皇后王氏幼年时,家中后宅乌烟瘴气。歧国公夫人,即程月璃外祖母,将她接到国公府抚养。

“本宫和丽蓉自小一块长大,情同姐妹。”她细细看向程月璃,透过这张肖似其母的脸,回忆起自己年少时光。

“月璃这名字,是丽蓉给你取的。”

“月她轻声低喃,“正版只在晋江,正版只在晋江,正版只在晋江,正版只在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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