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谢咎一袭白衣胜雪, 长身鹤立,独自站在庭院一角,朝林策这边看来。
林策这一帮人为了看避火图,躲到书院的偏僻角落, 谢必安又为何会在此处?
阳光下的白衣少年眸子又黑又亮, 落在林策眼里,却觉得过于深沉, 显得有几分晦暗难明。
谢必安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林策瞬间有些心烦。
“别管他,”他朝周围跟班道, “还有,他不是我哥。”
午休时间结束,一众少年回到学室。
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了,谁料第二日, 他们被叫到了书院先生处。
他们一群人在书院里偷看避火图,不知被谁告到了书院先生那里。
林策挨了一顿训, 回家又挨了亲娘一顿打, 还罚他关一天禁闭,一天不准吃饭。
霞光西落,横月东上。
林策饿得心慌。
偏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食物的香味, 无孔不入地钻入房间,简直摧折人命。
林策心中暗骂,要是被他知道, 是谁告的密,他非把那人打个半死不可。
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谢咎走了进来, 手里端着一碗炒饭, 金色的蛋丝冒着缥缈热气。
林策坐着, 谢咎站着,那双墨色浓厚的双眸半垂着看下来,在眉弓投下的阴影中,更显晦暗幽暝。
似乎深藏着某种极为强烈的情绪。
二人沉默对视半晌,林策问:“你告的密?”
谢咎半蹲下身,把碗放在林策身边,淡淡道:“不是。”
谢咎永远一副老成持重的谦谦君子貌,喜怒在他脸上都很浅淡,林策从来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看了两眼,林策便从他脸上收回目光,端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
谢咎缄默站在他旁边,静静看着。
林策自诩大丈夫能屈能伸,从来不学书中那套君子风骨,即便是谢必安端来的,他肚子饿,照样吃得津津有味。
一碗饭很快吃完,他把碗把地上一搁,也没想要道一句谢,对谢咎视而不见。
他和谢咎关系恶劣,这个时候,谢咎该收了碗,离开房间。
可是林策听到对方问:“你相信我?”
虽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策知道他在问什么。
——你相信,不是我告的密。
“你不是说不是你吗?”林策语气凶横,“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要冤枉你?”
“不过,要是被我知道是你做的……”
他思忖半刻,似乎除了把谢必安打一顿,也做了不什么。
“如果是你告的密,老子跟你没完。”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林策皱眉:“你怎么还不走。”
他虽被关了禁闭,谢必安应当并非来看他笑话。
那双黝黑眸子不见任何喜色,反倒深沉得似有一股淡淡悲戚。
“娘让我叫你……”
“你有什么资格叫娘!”林策朝他怒道,“她是我娘!”
谢咎一言不发立在原地。
他微垂着双眸,几缕碎发垂在额间,阴影遮住上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屋里没风,空气凝重,闷得令人有些心烦。
过了一会,谢咎半蹲下身,收起碗筷,默默走出了房间。
……
少年人的世界丰富多彩,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又有许多事情忘却。
这次的风波很快过去,林策依旧伙着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事生非,依旧在谢咎读书之时对他恶作剧,嘲讽他书呆子。
依旧不愿承认,谢咎是他的家人。
这一日,书院射艺课。林策背书写文章不行,武艺却是强项。
他一箭射中靶心,引来不少同窗围观。
这时一个跟班跑来朝他道:“我刚经过学室,看到你哥……”
林策瞪了他一眼,跟班即刻改口:“看到谢必安,和隔壁女学的人在一起。”
跟班们都知道林策讨厌谢咎,方才见到的奇事,是一定要告诉他的。
“那女子给谢必安递了香囊。”
谢咎比林策年长两岁,今年十六。
他相貌俊逸,才识过人,已被太学选中,往后前途无量。
书院里很多女子都对他心存爱慕。
林策见惯不怪,只问:“他收了?”
跟班摇头。
“没收你给我说什么?”
没收就说明谢必安对她无意。
谢必安拒绝过很多女子的香囊。
“那女子不死心,问了谢必安一个问题。”跟班道,“她问谢必安,是否已有心仪之人。”
“你们猜,谢必安怎么答的。”
跟班顿了顿,“他说,有。”
谢必安有心仪之人?
这倒是件新奇事。
林策:“那女子可曾问……”
话还没说完,被跟班打断:“那女子问,谢必安心仪之人是谁。”
“是谁?”
“谢必安没说名字。他念了几句什么,”跟班和林策一样,上课睡觉,根本听不懂谢必安说的话。“那女子听到后,表情非常惊讶。”
林策:“然后?”
“然后那女子就走了,然后我就过来了。”
林策:“……”
他似乎得知了谢必安一个秘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他瞪了跟班一眼:“没用!”
这时,又一个跟班跑来:“林老大,你哥……”
“他不是我哥!”要说多少次。
跟班立马改口:“谢必安!张家老六在找谢必安麻烦!”
林策带着一帮人冲到学室时,谢咎正被几个同窗围着。
张陆恶狠狠道:“不过就是被太学选上,得意个什么劲!”
谢咎冰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那双幽暗深沉的眸子看得张陆十分不爽。
“仗着脸长得好看,讨女子喜欢,就这么鼻孔朝天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老子今天就好好教训你一顿,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这么目中无人!”
张陆一边说,一边朝同窗道:“揍他!”
说完就抡起拳头朝谢咎脸上打去。
拳头挥到一半,被一只骨节细长的手抓住。
一声冷厉清音响起:“你要教训谁?”
张陆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一拳,被人重重打翻在地。
“你,你……”张陆坐在地上,捂着脸,难以置信看向林策,“你不是……”
“我什么?”
“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书院里的同窗都知道,林家两兄弟关系恶劣。
林策相貌俊丽,看起来柔弱,实则是个蛮横凶悍的小霸王。
书院里的人都不敢惹他。
这个上课睡觉下课打架,到处惹事生非的霸王,平时欺负的最多的,就是他哥谢咎。
否则张陆不可能有胆子找谢咎的麻烦。
他万万没想到,林策会出来阻止。
“我是讨厌谢咎,”林策毫不避讳,“但他是我……”
他本想说,谢必安是我家的人,可他至今仍不愿意承认,谢必安是他的家人。
他自己也说不清,和谢必安究竟算什么关系,但是他清楚:“谢咎只有我能欺负。”
“你想教训他?”他提起张陆的衣襟,朝对方脸上又是一拳,“得先问过我。”
张陆连带着和他一起来找谢咎麻烦的这群同窗,都被林策狠狠揍了一顿。
林策又被叫到书院先生处,挨了一顿戒尺。
离开书院回到家时,已经暮色雾卷,星河浮霁。
林策本以为亲娘会拿着鸡毛掸子,叉腰站在门口等他回家,没想到院中树影横斜,幽然寂静。
小外甥等在外院,见他进门,飞速跑过来扯住他衣角:“大舅舅,罚跪跪。”“大舅舅,没吃饭饭。”
林策一愣。他在书院里和人打架,此事虽因谢必安而起,但谢必安毫无错处。
罚他做什么?
爹娘都是讲道理的人,何况他们对谢必安这个养子,比待他这个亲儿子还好,怎么会罚他?
林策疑惑走入后院,爹娘房里亮着灯,门窗半敞,里面飘出轻幽说话声。
“咎儿心思重,所有事都藏在心里,”说话的是林夫人,她长长一叹,“他就这么在堂前跪着,怎么劝都劝不动,也不知究竟藏了什么心事。”
“我让策儿多学学他的专注沉稳,其实我也希望,他能像策儿那样,顽皮一点,别总是那么沉闷。”
“咎儿心思是重,但他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家主人劝慰妻子,“孩子大了,有些心事不想同爹娘说,由着他去吧。”
闹了半天,不是谢必安被爹娘罚跪,而是他自己去跪的。
林策悄然离去,在后厨自己吃了饭,又盛了一碗,端去前堂。
一个清瘦身影跪在门外。即便双膝跪地,他腰背仍旧挺得笔直,如夜风中巍然不动的松竹。
林策走过去,把碗筷重重朝他脚边一撂。
谢咎抬起半垂的眼帘,下颌微昂,深沉的目光毫不避讳,一动不动看向他。
二人一高一矮,视线纠缠在虚空中。
林策扭头,移开目光。
谢必安总是这样,沉默寡言又孤傲倔强,那道幽锐晦暗的目光看得他心烦。
偏过头后,谢咎还看了他一会,才低下头,拿起腿边的碗筷。
林策吃饭狼吞虎咽,动作狂放肆意。谢咎却一直秀气斯文,即便跪着,也是一身矜贵优雅的气韵。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林策早在一旁双手抱肩,脚尖点地,等得不耐烦。
收了碗,正准备走,忽然察觉谢必安的目光又落在他身上。
除了欺负谢必安,嘲讽他书呆子,少年老成之外,林策不爱同他说话。
他二人之间没什么话好说。他们又不是一家人。
可此时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分明是希望他能先开口,说点什么。
林策撇了撇嘴,语气不善:“你打算跪到什么时候?”
“爹娘都很担心你。”
少年清朗的声线在夜风中显出几分沙哑:“再跪一会,亥时之前回房睡觉。”
“你究竟,”想到方才爹娘的话,林策问,“为什么要跪?”
他其实并未指望谢必安回答。
谢必安心思重,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连爹娘都问不出来,更不会和他说。
谁料对方却道:“我犯了错。一个有悖伦常,天理不容的大错。”
“但是,”少年声音不大,语气却如霜雪中傲立的冰石,凛冽又坚毅,“我明知是错,却不打算改。”
“这大错会随我一生,所以……”
“我先向爹娘谢罪。”
林策目瞪口呆上下打量他。
谢必安不过才十六,天天要么待在家,要么在书院,能犯下什么天理不容的大错?
他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谢必安才学兼备,无论左邻右舍还是书院先生,都对他赞誉有加。
他从没做错过事。
反倒是林策自己,成日不学好,每天都在惹事,都在挨罚。
他确实想不出来,谢必安口中有悖伦常,且知错不改的,究竟能是什么事。
该不会,他跟着某些同窗,染上了戒不掉的赌瘾?
林策没心没肺地想,谢必安不会偷了他们林家的钱吧?
可他们家钱还挺多,帐也管得严,数目稍大一点,爹娘不可能不知道。
几十百来两银子,就能让谢必安心怀愧疚,在这里跪一晚上?
谢必安究竟犯了什么错,林策没能得到答案。他甚至再没机会,想起这件事情。
这是他和谢必安最后一次谈话。
几天之后,林家因家传宝玉,被朝廷奸臣强行扣上罪名,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林策被发配充军,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残酷沙场上,那些微不足道的年少往事,早被你死我亡的腥风血雨,吹得灰飞烟灭。
***
时间如窗间过马,石火流沙,一晃眼就是十余年。
十年很长,长到让一个没心没肺调皮捣蛋,只知惹是生非的少年,成长为身经百战,心如磐石的将军。
十年又很短,短到那些曾被遗忘的少年往事,忽然之间想起时,仍旧历历在目,色彩鲜亮。
林策曾经自顾不暇,没能力打听谢咎的去向。
后来,便不想了。
时间过得太久,早已物是人非。
杳无音信反倒好,至少在心底某处,还留有一点未曾消失的期待,谢咎或许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毕竟他的故人,都已埋骨黄沙。
他其实并不认为,林家家破人亡之后,谢咎能独自在动荡的乱世中活下来。
谢咎秀气斯文,手无缚鸡之力,在颠沛流离的路途上,风雨太大,一场疾病说不定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怎么也想不到,谢咎能长大成人——长成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朝廷逆党,凤竹。
虽然所有事情都失了控,乱了套,但他还记得,曾对自己说过,若有朝一日,他和谢咎有缘重逢,他要叫他一声“哥”。
他年少时不愿承认谢咎是他的家人。
直到家亡人散之后,有些感情,他才恍然领会。
“你还认得我?”谢咎温雅一笑,“我其实心怀担忧,你已经认不出我,甚至,早把我忘了。”
“认得。”林策正眼看向他,“你的相貌没怎么变。”
他和谢咎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那么多年,那时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如今才知晓,那段年少时光,是多么无忧无虑,多么弥足珍贵。
谢咎少年时的模样,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如今虽然长大成人,眉眼长开了,五官轮廓却没变。尤其那双墨色浓郁的眼睛,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你倒是变了许多。”
他们明明身处战场,周围杀气腾腾,剑拔弩张,谢咎却似乎恍然无觉,泰然自若如闲话家常一般。
“你以前长得像娘,现在大了,没那么像女孩子。”
“不过,”幽锐眉眼一弯,“我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你。你比以前还要艳逸夺目。”
林策嘴唇微抿,一言不发。
谢咎又温柔问道:“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刚说完,又自问自答:“我是不是不该多此一问。林大将军的事迹,天下无人不知。我也早有耳闻。”
林策眉头微微一皱:“你既然知道,为何不……”
“我不知道。”谢咎道,“我所听闻的林策,膀粗腰圆,相貌丑陋,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人。”
“我以为,只是恰巧同名同姓,亦或某个兵士为了因为纪念或者某种目的,用了同袍的名字。”
镇北军几十万兵士,“林策”并非什么特殊,少见的名字。
同名同姓的人找出来,站一起,能组半个营。
“我甚至认为,我心中的那个人,早已战死沙场。”
林策无言以对。
民间传言中,画像中的那个南昭战鬼,确实不是他。
谢咎又道:“直到某一次,我见到了一个叫徐如的人。”
那是他在少帝的祭天仪式上,用计行刺周则意,而林策用徐如的身份护卫周则意的时候。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已经平安长大。”
原来那个传闻中相貌丑陋的战鬼,真的是他心里的那个林策。
林策沉默片刻,话语中带着一缕不易察觉的唏嘘:“那你呢?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林家无端蒙受罪名之后,”谢咎朝他诉说往事,“我原本和你一样,被发配充军。”
“只是,我姓谢。”
谢咎原是豪族谢氏中一位公子的外室所生,生来就不受正房夫人待见。
后来生母死了,被林夫人收养。
“林家家破,我生父得知此事,念着那一点血脉之情,将我救下,送入玄门。”
“我因此免于被发配,从此之后,我在玄门中修道,道号凤竹。”
林策:“那你为何……”
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谢咎嘴唇微扬,温雅双眸忽然闪烁深沉阴寒的辉光:“我虽然得以保命,但爹娘死了。我以为,你也不在人世。”
“我在玄门修行,心中只为一件事。”
那便是,为林家报仇。
“爹娘横死,你被发配充军,这一切,都败安平长公主所赐。”
“周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要杀尽周家全家。”
“玄门规矩森严,无法随意出山。但我也在里面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东西。”
一身武艺,满腹计谋,以及玄门高士这个倍受世家追捧,极为有用的身份。
“直到待满八年,我离开玄门,去往京城,”谢咎温雅一笑,“往后的事,你都应该查过了。”
“凤竹先生”这个玄门高士,因为机深智远,手段通天,无所不能,没多久就在世家中站稳脚跟。到后来,更是暗中控制了许多世家,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飞扬的尘雾渐渐消散,映在眼前的,还是荒寂疏萧,薄雾缥缈的阴森石林。
“杀尽周家全家”同样的想法,林策也曾经有过。
他钻研兵法,苦练武艺,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回到京城,为冤死的爹娘报仇。
可是他遇到了冯将军,温主簿,还有那些曾救他性命的镇北军同袍。
他们都曾承过定国侯的恩情。
他也遇到了周宁。
认识周宁后,他知道了,并非所有的周家人都暴虐无道。
林家人的死,和他们无关。
周宁对他有恩,他和周宁是朋友。
早在很多年前,他把这句话朝周宁说了之后,就再没了找周家报仇的念头。
可惜谢咎并未遇上那些窦家的将士,并未遇上周宁。
谢咎性格孤傲倔强,心思深重,他说自己犯了天理不容的大错,因为心中愧疚,不听任何人劝阻,在林家堂前长跪不起。
但他知错,不改。
广湘王周翰,恭王周和,吴王周宽,都被他一个一个设计拉下来马。
即便年幼的陈梁王周聪,他也没打算放过。
他要整个周家的天下,鸡犬不宁。
而周则意,这个安平长公主的亲儿子,他恨意最为灼烈浓稠。
林策无话可说。
十年前,他和谢咎朝夕相处之时,就没多少言语。
而今久别重逢,二人之间已经存在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谢咎是他的家人。
于是林策有生以来头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把刀刃转向同伴,放走了本该捉拿的敌人。
***
林策和谢咎的渊源,令所有人震惊不已。
只不过林大将军临阵倒戈,无人敢治他的罪,还得低声下气,把人哄着。
兵士们从石林退兵,回到大营,整整两日,林策脸色阴沉,没说过一句话。
就算敌军来袭,攻破关口踏入京州,众人恐怕也没有这么担惊受怕。
林大将军心情不悦,那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钟誉和此事牵扯不大,唯一能做的,只有想办法让林策把气撒到自己身上,这样或许林策的心情能稍微畅快一些。
可惜林大将军不理他。
追星更好办,反正他效忠的只有将军,将军站哪方,他就站哪方。
他和凤竹也是熟人,要反也能反。
只是有一个疑问:“谢……大哥真是凤竹?”
“会不会他也只是被凤竹利用,被凤竹的花言巧语哄骗,成了他的手下?”
“会否,他也只是凤竹的一个替身?”
林策斜了他一眼,冷音凛冽:“你觉得呢?”
追星:“……”
“恕属下失言。”
谢咎一定就是真正的凤竹。
谢咎是林策的家人,二人一同长大,纵使性格不同,骨子里也有相似之处。
譬如,心性坚定。
林策讨厌谢咎,却也承认谢咎。
谢咎是他兄长,是那个孤傲倔强的谢必安,怎么可能会被他人怂恿蛊惑。
他才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那一个。
追星不敢再多言,只等着将军下令,将军指哪他打哪。
大祸临头的是周则意。
定国侯府曾祸乱天下,他的父母篡权夺位,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其党羽狐假虎威,冒用长公主名号为自己谋利,害得许多百姓家破人亡。
纵使过了十年,万民仍旧未从安平长公主的阴影中走出,对他这个长公主之子抱有很深的怨恨和成见。
这些周则意都知道。
林策和他最初相识之时,对他也心存怨怒。
他曾猜测过,或许和他父母有关。
只是后来他忽略了。
他深慕上了徐如,然后又得知徐如就是林策,他和林策最初所有的不愉快,就被他刻意淡忘。
那个让他情深入骨,勾去他全部神魂的春风,怎么可以记恨他呢。
他怨恨周宁,却也倚仗着周宁。
仗着他是周宁唯一的外甥,仅存的亲人,他就可以肆无忌惮享受林策对他的另眼相待。
只是他没想到,他的心上人,真的和他家有着深仇大恨,因为他父母的过失而家破人亡。
他被林策的家人深深怨恨着。
谢咎是朝廷钦犯,犯下过许多为祸江山社稷的罪行。
但他可以破例,可以为了讨心爱之人欢心,赦免谢咎一切罪责。
可惜事情的根源,并非他能解决。
不是周则意想处死谢咎,而是谢咎想杀他。
林策夹在周则意和谢咎之间左右为难,周则意也夹在林策和谢咎之间左右为难。
纵使有满腹的爱意和歉意想要朝心慕之人诉说,却被冰冷的眼神哽在喉间。
林策骂他甚至打他一顿,他都甘之如饴的接受,只要别不理他。
可林策偏偏对他视而不见,他束手无策。
堂堂摄政王,只能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如下人一般跟在镇北侯身后。满营将士,见之无不动容。
周则意让林策心烦,所有的一切都让林策心烦,最心烦的,还是谢咎。
他年少时讨厌谢咎,和他关系淡薄疏远。
十年未见,更不可能忽然间就生出伯歌季舞的兄弟情谊。
他早已不恨周家,他为南昭征战多年,只想守护周宁留下的,可以让万千黎民安居乐业的盛世江山。
谢咎性格偏执倔强,他要找周家报仇,四处为祸作乱,承受其代价的,是许多无辜百姓。
谢咎明知是错,知错不改。
即便过了十年,他们都已长大成人,谢必安这个无常鬼还是让林策心烦,惹林策讨厌。
但谢咎是为了给爹娘报仇。
谢咎口中的爹娘,是林策的亲爹亲娘。
林策再怎么讨厌谢咎,也无法坐视不理。谢咎是他的家人,他无法,冷眼看着他再这么错下去。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杀伐果断的林大将军,第一次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转机出现在第三天。
得知此事的谢信,快马加鞭从京城赶来。
林策心中烦闷,见到谢信前来,也没心情顾及在将士面前给这个当朝权相留几分颜面,开口就冷冽责问:“你不守在京城,来这里做什么?”
“万一京城出事怎么办?”
周围兵士深埋着头,屏住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生怕引火烧身,无辜被打架的神仙牵连。
谢信一见到心上人,就被对方一顿斥责,瞬时怔在原地,嘴角还僵着笑。
他怔了片刻,眼中又浮出笑意:“京城出事,也是凤竹的计谋,我难道还敢阻止?”
他调戏道:“要是得罪了大舅哥,往后夫人不得找我闹?”
这下轮到林策怔然,片刻后没好气道:“谁是你大舅哥。”
谢信眼中笑意更深:“夫人还记不记得,上次凤竹设计毒杀先太后,意图嫁祸于我,嫁祸给谢家。他说,他是谢家人。”
“那时我还不信。没想到,居然真有其事。”
谢信如今有色心又有色胆,见缝插针地在嘴上占便宜:“谢咎和我是同族,又成了大舅哥,可谓亲上加亲。”
林策被他的胡言乱语惊得目瞪口呆,正打算开骂,谢信忽然收敛几分笑意,神色郑重:“季宇,你何不找他好好谈谈?”
“那日重逢,场面混乱,你们也没时间多说几句。”
“你找个地方,和他好好聊一聊,或许,能找到解决之法。”
林策垂下眼眸:“谢必安……谢咎心性倔强,我劝不动他。”
毕竟谢咎知错,不改。
何况,“我和他也没什么话……”
“没什么话好说。”谢信和他同时出口,又道,“孙有德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将军惜字如金,并非是件好事。”
这是孙有德的话,也是谢信想说的话。
林大将军所有的耐性,似乎都用在了战场上。
他可以沉心静气对付敌人,若是谋略计策,为了引诱敌人上钩,无论等待多久,他都有无限的耐性,从不心浮气躁。
可下了战场,尤其对着并非他麾下兵士的时候,他便毫无耐性,许多事情,根本不同人多解释半句。
别人多说一句,他也嫌烦。
诚然,林策是位高权重的三军统帅,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面。
他无需朝任何人多做解释,只需发号施令。
“这并非一个好习惯。”
谢信深慕林策,可惜苦等五年,一直没能寻到朝他表明心迹的机会。
他深知浓烈情感积郁在心,无法让对方知晓的痛苦。
“未尝为之,焉知弗能。”
没试过,怎知一定不行?
“你找凤竹谈一次,也无需劝他放下仇恨或者改邪归正,哪怕只是随意聊几句往事,亦或几句闲话,说不定就能找到解决事情的契机。”
“实在不行,”谢信又调侃,“你就骂他一顿,发泄心中烦闷。”
无论对错,把气朝别人身上撒,这是凶傲蛮横的林大将军最擅长的。
“但你不能让他知道,骂他的主意是我出的。若被大舅哥记恨,往后有我受的。”
林策狠狠斜了他一眼。
谢信忍俊不禁:“和他谈过之后,还是无用,你就回来骂我。”
把心中烦闷发泄在他身上,也好过心慕之人自己闷闷不乐。
林策缄默片刻,半垂下眼,缓缓点了点头。
***
夜静星河出,林策早早回到帐中,准备就寝。
他已定好,明日去找谢咎谈一谈。
不过是聊几句话,却不知为何,竟让他心神难安,莫名起了几分忐忑的情怯。
往时征战沙场,即便决战前夜,也没有过这般紧张。
他本该好好预想,见到谢咎,该说些什么话。可思忖了大半日,也没打好一句腹稿。
那些背的滚瓜烂熟的兵法,那些伐谋伐交的攻心之策,一瞬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半个字都想不起来。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他被谢咎手拿戒尺,督促着背书时的模样。
帐门忽然被人掀开,林策下意识偏头去看,动作忽然一顿。
周则意进入帐中。
他刚洗完浴,长发未束,如瀑的青丝披散在肩头,带着氤氲水气。
这几日林策心烦意闷,即便周则意寸步不离跟在身后,他也未曾有心情看对方一眼。
此刻才恍然惊觉,周则意,是不是消瘦了一点?
周则意微低着下颌,昳丽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艳色张扬,潋滟水光带出一层淡薄雾气,如浅淡春山上的醉日海棠。
如此楚楚可怜的神态,纵使心如铁石,也有些微融化。
林策在心中微微一叹:“天色已暗,早些回帐中休息。”
周则意朝他靠近一步:“睡不着。我……心里有些,害怕。”
林策失笑:“怕什么?”
往日周则意在朝堂上争权的时候,用心机和手段拿捏朝臣的时候,孤军深入敌营的时候,可从没见他怕过。
“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怕鬼……”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被牢牢钳制在灼热的气息中。
林策态度稍微一软,周则意就敢得寸进尺。
“我怕,”温热的吐息拂上细润脖颈,“怕谢咎说我坏话。”
明日林策要去找谢咎。
他怕林策说服不了谢咎,反被巧舌如簧的谢咎影响。
心慕之人对他的任何一丁点恨怨,都是插向心尖的刀,是他承受不起的伤痛苦楚。
颈边传来的声音有些闷:“你明天要去敌营。”
两军中间隔着一道关隘,直线距离不过四十里,快马半日可跑三趟来回。
然而周则意神情透着几分哀怜,几分恋恋不舍,似乎林策要走的是一趟永无归期的远门。
林策不由得放软了几分语气:“你应当清楚,我不恨……”
在他张口说话之时,唇齿忽然被人侵入。
“证明。”周则意的声音含糊不清。
他需要这场入侵,让林策证明给他看,林策对周家,对他,确实如口中所说,没有恨意。
此时已快至立春。关中气候温暖,枝头冒出嫩绿,北风不再寒凉。
但林策仍然贪恋包裹着自己的那份温度,以至于忘了推拒。
周则意需要一个证明。
林策也需要一场情/欲缠绵,需要周则意加在他身上的痛楚和欢愉,完全忘却心中烦恼。
他放纵了周则意的无理取闹,也放纵了自己的懦弱和迷茫。
军营本该是个严正冷肃之地,军帐中却传出细微的暧昧声吟,羞红了守帐亲卫们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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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云淡天清,京州禁卫统领出了关隘,来到敌阵之前。
林策在镇西军大营外摆了一张桌案,说有事要找凤竹,让凤竹出营相见。
镇西军将士人人听过林策之名,但许多人此时,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林大将军。
和传闻中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战鬼不同,几十丈外站着的男子,身材高挑,一袭华贵战甲在阳光下泛出淡淡金色,衬得他英姿飒沓,意气飞扬。
只是他脸上带着的麒麟鬼面,青面獠牙怒目圆瞪,形貌恐怖比之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便林策只领了寡兵前来,镇西军将士也神情戒备,心中犯怵:南昭战鬼擅出奇谋,他又想出了什么阴招?
凤竹接到守营士兵通传,很快来到辕门。
他毫不在意有诈,二话不说,单枪匹马出了军营,来到林策摆放的桌案边。
二人对视一眼,隔桌入座。
凤竹摘下了面具,露出谢咎温雅清秀的真容。
他朝林策验明正身,也朝他无声出言,他们二人见面,无需遮挡容貌。
他想看麒麟鬼面后那张艳色倾世的脸。
林策看了谢咎片刻,也摘了面具。
镇西军营里,不少兵士探出脑袋,想要看一眼这二人真正的容貌。可惜这个距离,这个角度无法看清,只依稀感觉,身姿如此潇洒飘逸的林大将军,怎么会相貌丑陋?
谢咎用余光瞥了一眼几十丈外,探头探脑的兵士,略带愠色朝林策道:“你是位高权重的三军统帅,怎可带这么点兵马就来敌营。”
“若是敌军忽然杀出,你怎么办?”
林策不屑冷嗤:“那也得他们打得过我。”
他态度狂妄,一如十年前那个性格顽劣,成日惹是生非的少年。
光阴仿佛被迅速拉近,二人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意气少年时。那横亘在面前的空白时间,猝然消失不见。
只是两人到底有所成长。
谢咎以前少言寡语,老成持重,而今虽心性狠辣,表面却慈眉目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