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牡丹是名花真国色。倾国两相欢, 多少人为之趋之若鹜的矜贵花色。
傲视群花,誉满天下,叫人捧着护着爱了几千年的牡丹花, 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是天下罕有的蹙金珠,更是得了天地爱护造化灵气。可要成人,那也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总是要经受些什么, 承受些什么, 福气蓄满了后,才能做人的。
姒玉是牡丹,成了人,也还是一颗玲珑剔透的牡丹心。
她好好的做年姒玉,但她也不完完全全的是年姒玉。
她还是姒玉的。
蹙金珠做了人, 是靠着她自己的坚韧。这其中无论经受什么, 她的心始终未变,也权当是历练。与旧相识有幸在一处,她坦然受了, 每日也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可花儿娇柔脆弱, 这是抹不掉的事实。
从前在潜邸的时候, 好好的花儿, 被乌拉那拉氏李氏她们磋磨, 她背地里委屈的狠了,还不是偷偷掉过眼泪的。
可那会儿没人知道, 也没有人看见。也就是在胤禛身边,在皇贵妃身边的几年, 得他们精心护养过。姒玉心里记着他们的。
现在不一样了。胤禛就在眼前, 她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了, 也不用偷偷哭了,她就要当着他的面哭,哭给他看看。
高兴了笑给他看,委屈了哭给他看,蹙金珠就是这样纯粹的。
胤禛哄着她,语气温柔,眉眼间满满的都是疼惜,他越是这样,年姒玉这心里头就越不是滋味了。
她拽着胤禛的衣袖,眼泪珠子还吧嗒吧嗒的往下掉:“皇上今夜留宿翊坤宫,是不是又要不动嫔妾了?”
年姒玉开始哭的时候,屋子里伺候的奴才们就都吓着了。
皇上去哄,又将奴才们给惊了一下。
皇上万金之躯,又是那样板正严肃的性子,这些年里头瞧见皇上哄过谁呀?
便是从前在潜邸时,早年齐妃那样得宠过,在府里那样嚣张过,到了皇上跟前还不是柔顺得很,何曾这样耍过小性子呢?
后来皇贵妃那样得宠,也是甚少在皇上跟前哭的。更莫说哄人了。倒经常是皇上生着外头的气,是皇贵妃来抚慰皇上,让皇上莫生气的。
他们这位万岁爷一瞧就是不会哄人的,语气倒是温柔,可翻来覆去的就只会说一句莫哭了。
年嫔主子完全不为所动,眼泪还越掉越凶了。眼见着他们万岁爷语气更温柔了,瞧着就跟哄小孩子似的,那样细致耐心的模样,也真是头一回见了。
结果年嫔主子一句话,叫屋里的奴才们身上都冒了汗。
哪有这样直接的?探问帝踪,揣测君心,这哪一个不是要命的事?偏偏年嫔主子就是做了,还做的这样理直气壮楚楚可怜。
周成这心里头就道了一声,这位可真是娇里娇气的小祖宗啊。
周成大气都不敢喘,还是年嫔主子跟前的姚黄姑姑善解人意,悄悄的抬了抬手,领着屋里侍候的奴才们都退出去了。
周成也赶紧带着御前的人跟着出去伺候了。这万岁爷和年嫔主子的话,可不能再往下听了。
再听下去,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什么动不动的。年嫔主子这胆儿可真太大了。
胤禛瞧她眼睛里都是眼泪,眼睛红通通的,整个就是个泪人儿模样,给她擦眼泪还越擦越多了。
只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很执着这个。
胤禛还拿着柔软的帕子给她轻轻擦眼泪:“钱太医给你诊了脉,到朕跟前说你体弱,要好好的将养。你的伤是大好了,可身子骨还需要好好的照顾。”
那天钱太医来了御前,他好好问询了一番。也听周成将整个过程叙述了一遍。周成没隐瞒,将年姒玉要他带的话也都说了。
胤禛心里,倒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了。
小姑娘就惦记着想他,他却想着小姑娘的伤。
胤禛那会儿就在想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叫小姑娘对侍寝的事这么执着?身子骨弱些,还巴巴的带话,说这事不会影响她的身体。
胤禛甚至想,是不是年家给她压力了?又或者年遐龄夫妇、关氏给她说了些什么?
要不,就是小姑娘养着六阿哥和四格格,瞧着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凡此种种,诸多猜想,都在胤禛心中一瞬而过。
他又想起,她自己竟知晓她子息艰难的事,这是那马车失控撞她重伤带来的。健健康康的小姑娘,却落得这样的事故,或许是她心中难过,反而对此事生了执着之心?
特特的把这事拿出来一定要告知他,不惜自己将伤疤揭给他瞧,这是有多害怕呢?怕的一点都不藏私。这样坦然诚挚又心怀热诚的把自己完整的露出来。
胤禛越发的心疼。
哭久了泪眼模糊,年姒玉都看不清胤禛的脸了。
她眨了眨眼,大颗的眼泪珠子落下来,眼睛里只剩下些残余水光,总算是瞧见胤禛的模样和神情了。
她还拽着胤禛的袖子,声音里囫囵着哭腔:“皇上让嫔妾进宫,便是为了让嫔妾遵姐姐的遗命,带着六阿哥和四格格长大的么?”
这话不能这样说。偏年嫔说对了一半。
胤禛当时和皇贵妃的心思,倒也有些这个意思。
天寒地冻的,皇贵妃住在园子里,已是最后的弥留之际了。他守在皇贵妃身边,听皇贵妃最后的心愿。
那会儿年姒玉已经重伤了,也躺在湖北府里养伤。姐妹俩都遭了难,倒是苦到一处去了。
皇贵妃不放心幼妹在外生活,又不放心生下来还不足一岁的六阿哥和四格格,思来想去,只有把这都放在心肝上牵念记挂的人放在一起,叫胤禛都护着,皇贵妃才能安心。
胤禛也是感念皇贵妃的心思,最终允了皇贵妃的要求。
先帝爷那时候,倒是有些姐妹入宫同为嫔妃的事。到了胤禛这里,没有这样的事。他也没打算有这样的事,就是皇贵妃哭求,他才破了这个例。
但当时的心思,多半也是为着六阿哥和四格格着想。确实是需要一个贴心妥当的人来护养他们。
年家的小女儿本来也是经他同意才能落选,既要进宫,那就不落了。可那会儿,胤禛对年姒玉的印象不深,也不晓得她长大后如何,心里更多的自然是为六阿哥和四格格打算的。
此刻望着年嫔的泪眼,盈盈目光微微颤动,胤禛这心里头,竟有那么一些些的心虚。
年姒玉可不只是要问这个的。也不只是要说这个的。
胤禛不答她,她就自己说。
目光微微垂下来,这几日听见的流言蜚语都在嘴边,一句一句说给胤禛听。
“他们说,皇上对嫔妾的宠爱关怀不尽不实,都是因着年家,皇上才对嫔妾好的。”
“他们说,嫔妾身体孱弱,不是个好生养的,将来不一定能有自己的孩子,有没有侍寝都不要紧,只要养着六阿哥和四格格就好了,看在年家的份上,皇上总不会亏了嫔妾的。”
“他们还说,皇上心里,年家和六阿哥四格格,都比嫔妾重要的多。等六阿哥和四格格长大了,嫔妾就没了用处,皇上就不必再假装对嫔妾好了。至于年家,左右都是奴才,用的顺手,是奴才的本分。用的不顺手,是奴才们自己不中用。”
方才抚仙阁的告状算什么?
那不过是给皇后齐妃等人的警告罢了。
她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包子,吃亏委屈一时,总是要讨回来的。
她是小女子,有了人撑腰的小女子,当然是要好好的利用这一局反客为主了。
深陷满宫里的流言蜚语,年姒玉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呢?
她自己查不着,那就丢给胤禛。胤禛答应了皇贵妃会好好护着她的,那就叫他好好护着吧。
真正的上眼药枕头风,在这儿等着呢。
胤禛听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混账话。
“他们?哪个他们?”
年姒玉小声说:“宫里的人。这些天,所有人都这么说的。嫔妾宫里的人出去,走哪儿都能听见人议论。当着姚黄魏紫的面不敢说,只敢当着嫔妾宫里小宫女的面说。背地里的议论就更多了。”
“嫔妾也让人去查了,什么也没查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传的,也不知道是谁传的。”
胤禛登基尚不足一年,先帝爷去世的时候,局势并不那么的明朗,原本在二废太子之后,为着太子之位,为着帝位的争夺,兄弟们之间就是明争暗斗的。
一度闹得很过分,动静也很大。
先帝爷去世前后,朝中最有人望的,便是老八和老十四。偏偏先帝爷不喜老八,说他钻营虚伪,倒是很宠爱老十四。
这老八和老九他们就将争储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老十四的身上。
结果是他得了诏书登基的。
这老八老九和他们身边的一群拥趸对这个结果万分的不满意,不但自己闹事,老十四从西北回来后还怂恿老十四和他作对。
便是现在,即便他将人都压下去了,老八老九那边还是动作频频。
京中与地方,事务繁多。康熙年间是少有的盛世繁华,可就是这样的盛世繁华,也有许多许多层出不穷的问题存在。
胤禛心里憋着一口气在。他知道,太后喜爱老十四,老八老九怂恿着老十四,可难道他就不如老十四吗?
先帝爷看好他,重用他,老十三信任他,他的心腹都在勤勤恳恳的为了大清办差,他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
原本登基前,做皇子阿哥贝勒亲王的时候,奉差就是个认认真真的人,现如今登基了,只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是不够用的,要不是必须得休息,巴不得一天连这两个时辰的觉都不要歇了。
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放在后宫呢?
后宫的事,自有皇后打理。他们自雍王府入宫后,除了他们,先帝爷的太妃们皇子们,还有许多人都留在宫中。
大阿哥和废太子,也都圈禁在宫中。这宫里的人实多,他没有那么多心思和精力去管,该有的一应都交给了乌拉那拉氏。
偶尔需要交代一声的,他会告诉乌拉那拉氏怎么处置。
他向来也知道,后宫是是非之地。所以他入宫登基,就将前朝与后宫割裂了。不叫后宫的事再祸害到前朝来。
却没想到,年嫔入宫,首当其冲的,竟遭受了这后宫流言之害。
他不管后宫事,叫皇后好好管着后宫的事,可皇后这管的是什么?让满宫的奴才们议论主子,还猖狂到了年嫔的跟前,这不是混账这是什么?
皇后的手段可真是狠。哪怕这事与皇后没有关系,皇后只要装作不知,坐视不理,年嫔这里就一日要遭受非议,宫里流言四起,成日里乱糟糟的,哪像什么宫禁之地呢?
再不处置,下一步就要生乱了。
宫里人多,人心不齐,本来觊觎年家的人就多,这指望着要添乱的人更是不少,趁着他不来后宫的这几日,使劲在这里散播谣言,这不就叫小姑娘给信了么?
看小姑娘委屈的这个样子,可见是都往心里去了。
年嫔幽幽望着他,还问他:“皇上是这样想的吗?”
“当然不是。”他怎么可能是这样想的?
要说前头的话还有心虚,这会儿就全是误解了。
这散播流言的人窥伺人心,算计的准准的,他还是来晚了,惹得小姑娘哭了一场,委屈了这些时日。
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有人与他说——
怕也不会有这些事。
可就是千金难买早知道。那人怕就是算准了他不管后宫的事,不过问后宫的情形,才这样肆无忌惮的。
年姒玉眼里迸出一点星火来:“那皇上是说不会白放着嫔妾了?”
胤禛颇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可真是,她怎么就跟孩子似的,最关注的竟是这个。
偏又是这样的可怜可爱。千娇百宠长起来的小姑娘,如今在宫里,一心一意的跟着自己,为着前番自己的心思,胤禛心虚,想好了要改过的,自然什么都要依着她了。
不过这会儿,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轻轻把小姑娘的指头从衣袖上拨下来,放在掌心里轻轻捏了捏,然后将外头候着的桂陵唤了进来。
年嫔一心一意的诉委屈,没听见外头的声音。
桂陵在外头轻声回说膳食预备好了。
胤禛还记着年嫔说的,那好好煨起来的汤和水色小煎饺都要做好的第一时间吃才好吃。
她一直盼着的,这再要等下去,那就真的不好吃了。
桂陵带着人进来,亲自在膳桌上摆了食盒调料等物,姚黄烟绒等人都跟进来伺候,周成也领着人慢慢走进来。
抬眼一瞧,年嫔主子这眼睛还红着呢,却不似方才那样气氛凝滞,热腾腾的膳食一来,年嫔主子倒是高兴起来了。
周成就听见他们万岁爷柔声跟年嫔主子说,叫年嫔主子先用膳。
万岁爷说,朕总不会叫你再委屈的。
就这么一句话,年嫔主子就跟得了宝贝似的,一下子就眉开眼笑起来。
年姒玉得了准话,一颗心放下来,就只顾着眼前的排骨小藕汤和水色小煎饺了。
桂陵将排骨切成小巧的一块,年姒玉吃着有滋有味的,心情一下子就飞扬起来,眉梢眼角都是笑吟吟的模样。
她这一笑,一屋子奴才们紧绷绷的心似也跟着落了地松了劲。
便是胤禛,也情不自禁浅浅勾了勾唇角,笑了便好,笑了便好啊。
胤禛才吃过小碟子粥,倒是不着急用膳,先让年姒玉用着,他这儿叫了周成,让他去查。
“苏培盛那儿盯着赵全,叫他吐口看看,还有无做了跟年嫔有关的事。”
胤禛说,“你这里,带着人去查,看这宫里,是谁头一个说出这些话的。”
只是,这宫里的人着实是太多了。
胤禛犹记得,当初太子被废了又立后,这宫中就很是为着太子身上的流言闹过一段时间的动静。
那会儿宫里人也多,只他们这些成年皇子不在宫里住着,但宫里人还是多的,先帝爷为着太子处置了三拨人,也不曾找到那个下黑手的。
他这会儿宫里人更多了,想找出来,怕是也难得很。
不过,能查出来多少算多少。
先前也就罢了,这会儿经过了两遭,胤禛是真的有心要整治整治后宫了。
一个赵全。一个宫中多嘴多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先前腾不出手来,这会儿既能闲下来几日,正好治一治他们。
反正不能让小姑娘白白哭了一场。
年姒玉吃着小煎饺,听着胤禛的吩咐,片刻后噙着笑问他:“那皇上要是查不出谁是第一个说的呢?”
胤禛正慢条斯理的同周成说话,听见年姒玉这话,不由垂眸,棱角分明的侧脸浮现点点淡笑,眼中却有冷厉寒霜:“若查不出来,那就将说过你的奴才都撵出宫去。不拘是伺候哪个宫哪个主子的,但凡诋毁你的,都撵出去。再换了老实的来伺候。”
周成在旁边听着,这心都抖成一团了。
我的个乖乖哟,这是师傅没在这儿,师傅要在这儿,怕也是要惊掉了眼睛的。
把说了年嫔主子坏话的奴才全赶出宫去,那得有多少啊!还不拘伺候哪个主子哪个宫的。
像这样的事情,哪个宫里不得掺和几脚啊。翊坤宫这样打眼,谁能想到说说也说不得呢。就连今儿个齐妃熹妃都说了,那下头的奴才们,哪个没说嘴的?
他们的万岁爷这是要把整个紫禁城的奴才都换一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