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变装
乾隆这趟幸南苑其实并非心血来潮, 本也是年年要去一次的,快入冬了,接下来几个月也少有骑射机会, 不如赶巧, 也好增益筋骨;再则永琪带回来的麋鹿原是受过伤的, 得去瞧瞧恢复得怎么样,不能他一回来就出事——乾隆本人并不十分沉迷鬼神之说,可他抱着“信则灵”的态度,倘若麋鹿真能保佑大清国运昌隆, 那当然再好不过。
他也并非独独将郁宛架在火上烤, 可也实在挑不出旁人来。
早在定下出行时便先去问过慈宁宫母后, 钮祜禄氏毕竟上了岁数, 经历两个多月的远行, 便有些发热喘嗽, 实在懒怠挪动。
之后又去了翊坤宫看那拉氏。
乾隆对这位继妻向来尊重多于喜爱, 可那拉氏毕竟陪伴他多年, 两人刚成婚时,也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可乾隆历来是需要人捧着的, 而那拉氏……她分了太多心思在皇后这个职务上了, 但看她将宫务打理得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回回过来不是盘点开支就是计算账目,再就是那个宫的宫人犯了错等他示下,见多了,乾隆便觉兴味索然。
后来有了孩子,那拉氏更是将满心用在几个子女身上,浑忘了自己不仅是额娘,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就连偶尔嘘寒问暖,都打着皇太后的名义——不加衣,母后会怪责;不用膳,母后会动怒。
乾隆有时候见到她,都恍惚觉得见到另一个李玉,真跟他娶了个总管有何分别?
但,他们毕竟刚失去一个孩子。
乾隆思及此处,柔声道:“朕请高僧为永璟做了七七四十九日道场,愿他早日投胎转世,得享安宁。”
“谢皇上。”那拉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应这么一句。
高僧的道行再深,能有她为人慈母的心虔?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动动嘴皮子,又不费力气。
她缓缓摩挲着桌边手抄的往生经,想起永璟昔日在她怀中嬉戏吵闹的模样,眼眶不禁濡湿。
总是如此,那股无力感再度袭来,乾隆都怀疑这那拉氏的嘴是怎么长的,莫非一见自己就成了哑巴?
他沉寂片刻,“你莫非还在怨怼于朕?”
“臣妾不敢。”那拉氏很快答道。
是不敢而非没有。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对乾隆抱着什么心理,倘若皇帝当初多派几个得力的太医医治,又或者她没因秋狝耽误对永璟的照管,永璟是否不会死?
或许终究无力挽回,可他至少、至少该流露出一点歉意来。
然而乾隆却只默然道:“生死有命,你看开些罢。”
他是不习惯安慰人的,就连孝贤皇后的两位嫡子夭折,乾隆也不曾温言细语安抚过她——可是孝贤也不会叫他为难,她反而会柔声劝慰他不必过于悲痛,然后自己去寻觅偏方,并告诉他他们一定会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嫡子。
到底人不如旧。
那拉氏看皇帝在那里出神,就知道他一定又拿自己同孝贤相比了。每当他对她失望的时候,仿佛总会如此。最严重的一次是孝贤忌辰三年,彼时她已被册为继后,他却当着阖宫众人的面挥笔写下“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那句有名的悼亡诗,把她的脸皮生生撕下叫人踩,明摆着指她不如孝贤。
真有趣,一个人的情绪发自肺腑,连诗才都格外进步。
那拉氏想笑,与之而来却是更多的扪心自问:她这个皇后当得有那么差么?固然她不及孝贤宽和,手腕也偏强硬,可那也是因宫中高位嫔妃激增,不如此难以弹压,除此之外,她自认并无错处,只瞧日益充盈的国库,便知她这个内宫表率至少是合格的。
皇额娘劝她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顾念旧情才会时常缅怀,那拉氏也想不介意,无奈乾隆一次次拿孝贤来刺激她,她无法不冷下心肠。
譬如这回秋狝的事,她对乾隆明言自己挂念永璟,最近老是夜间发梦,然后乾隆就用一种看傻子的眼色看着她,好像她这个皇后多么任性。
当然他还是成全了她的请求,放她离开——这是天恩浩荡。她忍着酸痛,还得笑着言谢。
那拉氏忽然觉得异常疲倦。
乾隆再问她是否要前往南苑时,那拉氏便直截了当告诉他,永璟刚辞世,自己无心玩乐。
乾隆拂袖而去。
看罢,这就是她的夫君。
*
直到离开翊坤宫,乾隆面上仍带着薄怒。这个那拉氏的性情真是越发乖僻了,他不过好心关怀她两句,顺便再带她出去散散心,她就一副视他如仇模样。
难道他希望永璟出事么?可事情已经发生又能怎么样!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着,何况她还有小十二。
李玉气也不敢喘,虽然早知帝后之间有些罅隙,可这么公然翻脸仿佛还是头一遭,看来十三阿哥的夭折,到底还是让两人蒙上了一层阴翳。
可身为总管,李玉更挂念的是名单问题,“陛下,那此趟同去南苑……”
纯贵妃咳血旧疾复发,估摸着没法出行,下剩的总得给他个主意。
乾隆冷道:“这等小事也来问朕。”
李玉讪讪陪着笑脸,“奴才拙于口舌,脑子又笨,有陛下的恩典固然是最好的。”
他惯来油滑,才不肯得罪人,别看只是场狩猎,可关系到宫中动向,陪王伴驾是何等荣幸,嫔妃们怎么肯错过呢?只是南苑不及木兰广袤,能容纳也不过寥寥数人,如此,谁能拔得头筹,便是宫中最炙手可热的那个了。
乾隆忖道,那拉氏不愿偕行,那令妃最好也别去,省得叫人议论他厚此薄彼;余下的嫔妃里头,舒妃聒噪讨嫌,愉妃木然无趣,颖嫔又与伊常在走得太近,叫乾隆实在有些猜疑,干脆也别带她。
沉吟过后,便淡淡道:“那就多贵人罢。”
李玉等了半晌没等来下文,张嘴道:“就一个?”
乾隆瞥他,“一个就够了,再多朕也无福消受。”
放眼宫中,还真就郁宛跟朵解语鲜花似的,又会凑趣,又不叫他讨厌——除了脑子笨点儿,当真没有别的缺憾。
如今看来,笨也是她的好处。
永寿宫中,令妃看完随行名单,只闲闲叫人合上,此外再无二话。
庆嫔腕上挂着一串铃铛,正晃晃悠悠逗襁褓中的十四阿哥取乐,“姐姐也觉得奇怪吧?这多贵人究竟有何魔力,才来了半年不到,万岁爷就片刻都离不开她了。”
令妃轻哂,“李玉也不是没来请你,是你自己不要去的。”
庆嫔眯起弯弯的月牙眼,“我还不是想多陪陪咱们永璐么?老不跟他玩,怕是他以后不认我这个姨妈呢,再说了,皇上摆明了想跟那位独处,我又何必捣乱。”
令妃若有所思,“皇上这一阵很宠她么?”
庆嫔便对她细细讲起了木兰围场的见闻,又有些歉疚,“怪我没听姐姐的话,光顾着贪玩去了。”
其实她本来是要好好争宠的,当初跟令妃商量的也是这般——她刚进宫时因是汉女,出身低微,没少被淑嘉皇贵妃舒妃那干子人磋磨,是令妃处处庇护,又认她做义妹,她才得以平安生存。
对庆嫔而言,令妃便是风雨中庇佑她的那颗大树,自当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她虽不知令妃为何这般急于立身,可总得帮她,令妃因着用了林太医那药的缘故,频频怀孕,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不能侍寝,庆嫔便得负责笼络住皇上,免得万岁忘了她们姊妹。
可如今她却把自己的任务忘得一干二净了。
庆嫔吐了吐舌头,“可谁叫多贵人本事大,我怕是争不过她哩。”
且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庆嫔发觉自己也颇喜欢郁宛,谁叫这个多贵人想法独特举止清奇,每每逗人发笑,谁不想跟这样轻松的姑娘作伴呢?
令妃莞尔:“罢了罢了,我也不难为你,你自个儿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吧。”
如今永璐已经生下,她膝下有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倒也不怕郁宛这个新来的蒙古贵人越过她去——康熙一朝的蒙女最高只坐到妃位,雍正朝更是汉妃当道,蒙女连影儿都不见。
纵使皇帝想破例,太后也会代为压制的。
令妃的目标却是坐上贵妃。
打从金佳氏过身,贵妃位空出一个,她跟舒妃便牢牢盯上这块肥肉,否则也不会撕掳多年,愉妃或许也有可能,但无宠终究是个软肋。
事实上乾隆爷的位份虽给得大方,可放眼望去,能坐上贵妃位的莫不是从潜邸就伺候起的旧人,想往前一步谈何容易。
而她在这个位置已经坐了十年。令妃轻轻叹息,这般下去,她有何资本同那拉氏争竞,替富察姐姐报仇。
庆嫔宽慰道:“你也别着急,瞧纯贵妃那个病歪歪模样,怕是活不长的,等贵妃位子上没人了,陛下总得推一个上去,姐姐还怕没机会么?”
言毕又扑哧笑道:“你是没瞧见纯贵妃在木兰的模样,一个劲帮四阿哥说好话,又挑拣五阿哥毛病,仿佛四阿哥倒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愉妃在一旁脸都绿了。”
令妃微微吃惊,“果真如此明显?”
虽然知晓纯贵妃有意为自己谋求后路,只不曾想她这么早就把主意打到太子之位上,手未免伸太长。
庆嫔点头,“还是当着李玉面呢,我就不信皇上没听见。”
令妃陷入沉思,若真如此,或许她离贵妃位又近了一步。
她本来设想靠子嗣来稳固地位——譬如纯贵妃苏氏跟嘉贵妃金氏都是生育二子后方得封贵妃,可纯贵妃若一直这么蠢下去,大约很快就有人替她分忧解劳了。
郁宛接到伴驾的诏令,当然也只能恭受皇恩。
看来她这小小贵人当得倒是自在,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可比成日闷在家里强多了。
只是天越发冷,不知几时就会下雪,郁宛有点担心南苑的取暖问题。为防万一,还是让新燕多准备几件大毛衣裳,又捎上两个手炉,要不是嫌太过沉重,她还挺想带上一篓子银霜炭呢——这个可比外头的好,颜色洁泽又没烟气,那黑炭可真呛鼻!
乾隆过来寻她,只见主仆几个忙得热火朝天,不由得笑起来,“统共才去四五天,你怎么跟搬家似的?”
郁宛撇嘴,“您当然不觉麻烦,男人的衣着多简单。”
又看皇帝连貂裘都穿上了,长身俊美,上下一个直筒,又兼具保暖功能,她不禁突发奇想,“万岁爷,不如您把我也扮成男人吧。”
就她一个女眷随行也怪怪的,还以为幽期秘会呢。
乾隆倒是没打消她的热情:“你想扮做太监还是侍卫?”
郁宛想了想,“还是太监方便些。”
若是侍卫,一来她脸孔秀丽,看上去不太阳刚;二来一同起卧,保不齐会被误以为皇帝有龙阳之癖。
乾隆在心底轻哂,太监也可能被误认为娈宠,前朝不就有这种事?他自己某个两度废立的皇叔也曾因此被诟病。
念头方过,那一边郁宛的心声业已传来,【太监似乎也不保险,归根结底还是这张脸惹的祸,我若长得丑点,保准没人误会。】
乾隆颔首,这回倒是心有灵犀。
不过朕的多贵人会不会太自恋了点?古往今来那些留名青史的后妃,倾国倾城者颇多,祸国殃民亦有不少,也没哪个像她天天提心吊胆。
郁宛就见万岁爷看自己的眼色怪怪的,仿佛还带着同情,忙道:“怎么了?”
“无事。”乾隆决定原谅她。
情人眼里出西施,自个儿且当一回瞎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