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倒霉
郁宛并不知慈宁宫内情况。
她赴宴的时候心里还在美呢, 虽然借了乾隆的光,可总归她自己认认真真出了不少力,老太后应该会对她有所改观罢, 做长辈的岂会不感念小辈孝心呢?
她倒也不奢望投桃报李什么的, 可若老太后愿意给她点赏银或者小费,那当然再好不过——这宫里最有钱的除了皇帝就是太后了, 些许一点小报酬应该不在话下罢?
哪怕刨去人工费, 买丝线买颜料她也费了几两银子呢。
庆嫔看她在一旁傻乐,不禁有些好奇, “你给太后娘娘送了什么贺礼?”
她本来以为郁宛会向她请教,哪知这姑娘却憋着坏, 愣是瞒到现在。
郁宛玩神秘, “不告诉你。”
等到时封赏拨下来, 阖宫自然会大吃一惊。郁宛像个抓着一大把糖果的孩子,故意把最好吃的留到后头。
庆嫔撇撇嘴,“真不可爱。”
郁宛心说她都快三十的人还要可爱做什么, 可爱在性感面前不值一提。
整场寿宴钮祜禄氏几乎没跟自个儿说话,甚至一个眼神对视都没有, 不过郁宛也不着急,毕竟她只是个小小贵人嘛,太后若是当面夸赞她, 岂非扫了众嫔妃的面子, 当然还是私下来更合适。
正在她踌躇满志等候慈宁宫传召时, 太后身边的贵嬷嬷却带来一道口谕。
永和宫多贵人, 目无尊长,藐视宫规,着降为常在。
郁宛觉得天都要塌了。
*
乾隆正在养心殿批折子, 接到侍人送来的密报,当即皱起眉头。
又叫李玉,“果有此事?”
李玉神色凝重地点头,他也吓了一跳,太后甚少理会后宫中事,遑论训诫嫔妃,算下来也就昔年淑嘉皇贵妃吃过她老人家几次挂落,那还是淑嘉皇贵妃恃宠生娇藐视主位的缘故。
多贵人并不敢冒犯太后,这回甚至诚心诚意送上贺礼,怎的太后不但不褒奖,反而要罚她?
乾隆未知内情,却也着实有些头疼。
郁宛这丫头没心没肺他是知道的,可也是个直肠子,喜怒哀乐皆摆在脸上——他喜欢的正是这点,多贵人的心思是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不比旁人难以捉摸。
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怕那姑娘得哭成泪人。
乾隆固然不擅长安慰人,可若不把这丫头哄好,只怕得在他跟前掉几个月的金豆子,只得沉声吩咐,“摆驾永和宫。”
等硬着头皮进寝殿一瞧,只见郁宛果然趴在床上摧枯拉朽放声嚎啕,声震云霄一般。
叫乾隆觉得耳膜都有些刺刺的,好容易脑中的嗡嗡声停了些,方才上前柔声问道:“行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跟朕说?”
郁宛没理他,她的麻烦是万岁爷都解决不了的,若是皇后的懿旨倒罢了,太后娘娘的谕旨却连皇帝都没法反驳,一个孝字大过天,还有什么可说的?
最叫她感到冤枉的是那几条莫须有的罪名,所谓藐视宫规,无非说她迟到过几次,可她照常请安的次数也不少呀,有几回还是去得最早的那个;何况皇后都不计较,太后倒是上赶着打抱不平,未免有些多事。
至于目无尊长,细想起来,她也就对纯贵妃舒妃忻嫔等人还过嘴,还都是在别人主动挑衅的情况下,说句不好听的,庆嫔怼人的次数比她只多不少,怎么太后独独罚她,真就柿子捡软的捏?
这倒罢了,郁宛对位份原没多么看重,横竖她现在独居一宫自在得很,只是由贵人降为常在总归丢脸,且随之而来又有份例的变化——贵人年例一百两,常在年例五十两,等于足足少了一半,这比名目上的降位更叫她心疼!
也难怪郁宛哭得愈发悲催。
乾隆听到此处,嘴角还是很不厚道地往上翘了翘,朕的多常在果然与众不同。旁人多因受辱而难过,她倒是只会心疼钱。
乾隆将她的肩膀扶正,强迫她坐直了,又拿帕子拭去她眼角泪痕,娓娓说道:“你也忒小题大做,这么点小事值得要死要活,照你这般,伊常在早该去上吊了。”
那还是皇帝亲自罚的,比这个还屈辱。
郁宛撇撇嘴,“怎么能一样。”
伊常在是自作自受,她却是无妄之灾。
不过她哭到现在也挺累了,遂乖乖收住眼泪,任由乾隆把她搂在怀中安抚着。
乾隆望着她两只肿得如桃儿般的眼睛,本想取笑,好容易才忍住了,避免在她菲薄的自尊心上雪上加霜,只叫了李玉进来,问太后到底因何缘故发怒。
李玉便一五一十说了,“贵妃娘娘起的头,说那炕屏上的萱草绣得像兰花,舒妃也跟着一搭一唱,太后娘娘的脸色当时便不太好看,之后便叫贵嬷嬷来传旨了。”
竟是为这个?乾隆都觉得有些荒谬,又看郁宛满面的耿耿于怀,知道她还在心疼那五十两银子,便含笑安慰道:“太后只说降位份,可没说连月例银子一起降,朕交代内务府,往后依旧按贵人的份例给你就是了。”
郁宛眼睛一亮,还有这种操作?
又有些不相信,眼巴巴望着皇帝,“您怕是哄我呢。”
乾隆扶额,“这有什么好骗人的,本来也有例可援,皇额娘当年还是熹妃时便已享受贵妃待遇,莫说只是加一等,即便加两等也是举手之劳。”
郁宛方才心定,只要她的小金库不受损就好,名声上的事,委屈些就委屈些罢——没准还能招来皇帝更多怜惜呢。
她这厢算盘打得飞快,殊不知乾隆也都看在眼里,暗道眼前真是个奇女子,这么快就生龙活虎了,还以为她会多伤春悲秋一阵呢。
郁宛原地复活,胃口也跟着来了,叫春泥准备几个水晶包,一碟糖蒸酥酪,再下一碗鱼汤面。
又问乾隆,“您吃不吃?”
并再三保证里头的鱼刺是剔干净的,绝不会掺杂半分骨刺——她知道皇帝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像她也是,因着这点才很少吃鱼。
不过刘太监的手艺的确好,片出来的鱼肉极薄,奶白色的汤汁浓滑滚烫,味极鲜美,郁宛尝过一回就念念不忘了。
乾隆并不饿,但也乐得陪她用些,送佛送到西。
郁宛虽然心情平复了,却没忘记追根究底,“听李公公的意思,太后似乎不喜欢兰花?”
乾隆颔首,“约略如此。”
慈宁宫一带的确未曾种植兰花,哪怕是最容易养活的建兰,不过御花园的花圃倒是有不少品种,还单独辟了块园地,太后也很少会到那儿去罢了。
“那臣妾也太倒霉了。”郁宛被鲜美的鱼汤激得涕泗横流,可也不去管它,乐得让皇帝误以为她很悲惨。
乾隆也很好心地不去拆穿——多常在这些小把戏怪有意思的,他觉得比梨园演的还精彩。
郁宛吸了吸鼻子,忽然突发奇想,“太后厌恶兰花,莫非是因为敦肃皇贵妃的关系?”
她隐约记起在哪儿看到的,敦肃皇贵妃仿佛很喜欢兰花,一样的娇贵命薄,还真是物似主人形。
太后跟年氏那么不对付,恨屋及乌也有可能。
乾隆恍惚听人说起过这事,“似乎如此罢。”
郁宛咬着乌木镶银的筷子头,八卦心理暂时战胜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敦肃皇贵妃闺名里,莫非竟有个兰字么?”
她记得xx传里就这么编排的,如果真是的话,那就太凑巧了。
什么什么传?乾隆满腹问号,难道民间还有专写宫闱秘闻的话本子?
嫔妃们的闺名当然不能流落在外,乾隆也不会闲着没事去打听庶母的名讳,坊间倒是有些下流人捏造他跟敦肃皇贵妃的流言,那当然是谣传。
或许太后就因为这个缘故才对年氏愈发愤恨,死了都不肯放松。
乾隆给她夹了一块洁白如雪的鱼肚肉,“你也莫着急,皇额娘如今正在气头上,等朕帮你开解过便好了,过了腊月便是新年,至迟一个多月,朕必定让你复位如初,你安心便是。”
君无戏言,郁宛相信他不会变卦。埋头苦吃了两口面条,她却忽然想起什么,讶道:“不对呀,既然太后娘娘厌恶兰花,皇上您怎么还封了个兰贵人?”
六月和她一同进宫的钮祜禄氏,正是皇太后的本家侄女,皇帝理应避开忌讳,那封号可是内务府拟定又由他亲自过目的。
乾隆微微衔着笑意,“你说呢?”
他固然是个孝顺的儿子,但这并不表示他就得事事接受母亲的摆布,更不见得要遵照钮祜禄氏的意愿来宠幸嫔妃。
小钮祜禄氏是皇额娘安排进宫的,为的就是延续母家荣耀,乾隆便故意给了小钮祜禄氏一个兰字为封号,如此皇太后每每在慈宁宫召见侄女时,都免不了想起九泉之下的敦肃皇贵妃。
这种无端的膈应,让她也不好逼迫乾隆去召幸兰贵人。
郁宛望着乾隆暗含骄傲的神情,心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与人斗,其乐无穷”,还真是具有普适性的真理。当娘的固然脾性随和,有时却也颇具掌控欲;而当儿子的明显也很享受跟老娘暗暗斗法。
真是一对神奇的母子。
等步出永和宫,乾隆脸上才收敛欢愉之色,吩咐李玉,“让敬事房撤掉贵妃、舒妃的绿头牌,年前朕都不想看到这两人。”
李玉垂首称是。
看来皇帝心中自有一杆秤,多常在这回吃了亏,可皇帝也没打算放过幕后推手。只怪纯贵妃的举动太不明智,为了逞一时意气,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了,何苦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