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秧歌
小世子受伤总得有人负起责任来, 乾隆将额尔克身边的谙达重新换了一批,之前的或发卖,或遣回原籍, 也算是给这些调三斡四糊弄主子的一个警告。
和敬公主并未帮这些人求情,虽然是她亲手为额尔克挑选的谙达, 可她也想不到这些人糊涂至此,为了逃避责任看都看不清楚就来禀报,害得她贸贸然去向那拉氏兴师问罪,如今在皇阿玛心中印象大跌, 连皇祖母也多嫌了她。
和敬公主压根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怪刁奴欺主, 那拉氏也是个落井下石的,半点不体谅自己做额娘的一片心,还当着皇阿玛的面给她上眼药。
不管怎么说,继皇后跟嫡公主之间的关系愈来愈生疏淡漠了。旁人也提起一百二十个心, 不敢轻易将二人凑到一处,只是同为宫中尊贵之人,若请了这位不请那位难免说不过去, 一时间, 圆明园的宴会都少了。
郁宛却顾不得这些,她忙着给皇帝准备文艺汇演呢,心情简直比她幼儿园大班第一次登台还紧张——虽然不是万众瞩目,但对面坐着的可是龙章凤姿的天子,论丢人程度堪比小巫见大巫。
到了四月二十七那天,她留了个心眼,请皇帝先去龙舟上等候,自己随后便至。
乾隆以为她要大展奇才, 把期待值拉满,便欣然答允。
殊不知郁宛是要偷偷摸摸地过去,皇帝走后,她立刻戴上幂篱,外边还披上宽绰的深灰色斗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坐上提前准备好的小舟。
乾隆正在龙舟上惬意地品着美酒,远远看见一个面目模糊混沌的物体向自己疾驰过来,惊得酒杯都砸在船上,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
等郁宛撕开外面那层装束……似乎也并没有正常多少。
乾隆望着她涂得金黄棕褐的脸庞,颧骨上两团硕大的高原红,嘴唇却是樱红一点,眉毛则描得浓黑且长,简直充满肃杀之气。
不知道还以为戏台上的武旦来行刺呢。
乾隆难得失神了一刹,“你这是……”
郁宛很无辜,“不是您让我尽善尽美的么?”
秧歌正宗就得这样装扮,瞧她肤色多健康啊,像极了下田插秧的农妇。
乾隆:……真是个实诚孩子,半分心眼都不留。
可惜他错估了自己的接受程度,看着郁宛模样,乾隆能忍住不笑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有心思看她表演?
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败兴而归,便清清喉咙,“开始吧。”
郁宛既然决定来此,早已横心将包袱甩开,她不比忻嫔能够婀娜多姿轻歌曼舞,那就只能出奇制胜了。
一开始郁宛还是矜持的,选择清唱采莲曲,动作也十分轻柔舒缓,像个慢悠悠在船上行驶的驾娘。
可乾隆看起来兴致缺缺,郁宛便灵光一现,扯着嗓子唱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乾隆差点没被那声嚎给震聋,身子悚然一惊,好半晌才回神,“这是哪里的民间小调?”
郁宛信口胡诌,“这是西北民歌信天游。”
“真的吗?”乾隆表示怀疑,他自认对民俗文化颇有研究,可信天游里似乎也不见这样的。
郁宛就说是她自行改编。
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样,乾隆无言以对。
郁宛这会子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舞到尽兴处,动作愈发激烈,双臂飞快地划着竹篙,那负责驾驶龙舟的都赶不上她!
眼看皇帝呆若木鸡,半点没融入欢快的氛围里,郁宛士气高涨地拉他入局,“万岁爷,您也一起来跳罢。”
乾隆内心是拒绝的,“……朕不会。”
而且看起来确实丢人。
郁宛只当他故作姿态,“不会可以学,秧歌本就是庆祝丰收的,大伙儿一起又唱又跳又热闹,也不拘什么整齐划一。”
正好她也让春泥带了一套船夫的衣裳,跟她身上配成一套,都是在圆明园外的铺子定制的。
敢情还是有备而来。乾隆无法,只得任由她将那件形如东北大花袄的绉纱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头上又戴了顶灰扑扑的草帽,想必是新做的,有股新鲜的泥浆气。
郁宛还要给他化妆,乾隆赶紧拒绝,“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虽然喜欢富丽堂皇的陈设,可也不代表自个儿脸上都得开颜料铺子。
看着他手臂笨拙地挥动,郁宛道:“您太紧张了,不用管好不好看,舒展些就好,来,像我这样~”
乾隆就跟着她,一起在那“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起来,自己都觉得自个儿像街上玩杂耍的猴子。
多贵人到底怎么能做到这般投入的?
李玉本来看得津津有味,还想倒杯茶慢慢欣赏,怎料万岁爷投来的目光几能杀人,吓得他一猫腰赶紧钻回船舱里去。
湖上的响动也吵醒了正在小憩的太后,叫纯贵妃扶她起身,远远便看见龙舟上载歌载舞,热闹非凡,那摇摆的身形不消说有多贵人,另一个……难道是皇帝?
纯贵妃不屑一顾,“多贵人顽劣也就罢了,万岁爷怎也跟着胡闹?大白天也不怕人笑话。”
怎料皇太后却看得入神,幽幽说道:“真是羡慕。”
先帝爷性子沉闷,孝敬皇后跟年贵妃也是喜静不喜动的,宫里除了丝竹管弦就是请南苑的戏班子,一天天无聊透顶,又有哪个敢生出新文?好容易熬得福禄双全,她却早已不再年轻,也没了找乐子的底气。
“让他们去罢,成日死气沉沉又有什么趣儿。”皇太后道。多贵人跳的那舞她倒是没见过,看着比五禽戏八段锦好练些,改日或者得请她教教,看起来挺能强身健体。
纯贵妃:……
*
好容易唱完那支纤夫的爱,乾隆爷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他深悔先前不该作弄郁宛,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郁宛出了一身的汗,心情倒是松快多了,还兴致勃勃地对皇帝道,应该请几个吹拉弹唱的乐工来,那种安塞腰鼓就很不错,多显气势。
乾隆:……可别,是想圆明园的人都来围观么?
两人俱换了一身家常装扮,郁宛还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差点当他的面更衣,亏得及时醒神,忙躲到屏风背后去。
出来时脸上的猴屁股妆也洗掉了。
乾隆瞧着顺眼许多,“还是自然的样子最好,以后别故意扮丑了。”
郁宛心说跟你的审美比起来,我的审美不知道高端到哪儿去,面上却笑眯眯地道:“看来皇上还是喜欢忻嫔姐姐那样的。”
乾隆在空气中嗅了嗅,“朕怎么闻见船舱里有股酸味。”
郁宛作势要捶他,乾隆眼疾手快将拳头包住,又趁势搂她坐入怀中,从碟子里捻了一枚乌溜溜的葡萄,用唇齿衔着喂给她。
郁宛眼皮也不抬就往下咽,下一瞬就差点吐出来,赶紧用了清茶漱口,这哪是葡萄,分明是乌梅,酸的要命!
乾隆笑道:“连果子都分不清,还夸口自己是老饕。”
郁宛瞪他,“我哪晓得您会誑我?”
皇帝明明知道她不爱吃酸,可见是故意。
乾隆道:“朕给你什么你便深信?倘若哪天朕赐你砒-霜,你也照咽不误?”
郁宛道:“臣妾进了宫,身家性命便都是陛下的人了,若连您都不相信,臣妾还能信谁?”
这话当然是揣摩了乾隆的心意说了,但也是实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満宫嫔妃无论身份高低,荣辱生死皆系于皇帝一人,没几个能自己做主的。
郁宛虽然平时举动跳脱,但在最关键的原则上很分得清。她当然相信乾隆不会害她,倒不如说他是自己最大的保护伞——反正她是个不求上进的,只安心受宠便好。
乾隆静静地打量她,伸手道:“过来。”
郁宛以为他又要恶作剧,警惕不前。
“放心,朕不闹你了。”乾隆看着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在怀里安静下来,抚着她柔腻鬓发道:“总是你最得朕心。”
郁宛就知道皇帝又想起和敬公主跟那拉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民间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更多呢,不痴不聋,不作家翁。”
乾隆爷虽然几次南巡,可也不曾走访过真正的民生疾苦,自然觉得自家这点烂摊子悚然听闻。郁宛却是见识过她爷爷过世时,七八姑八大姨如何为了分财产闹得头破血流——可比这个激烈多了。
乾隆惆怅地叹了口气,沉吟道:“朕想着,不若让和敬跟额驸回趟蒙古。”
也好缓和一下眼前情势。论理,科尔沁才是额驸本家,他强留和敬在京,已然有违夫妇之道,何况额驸已然夺了差事,与其赋闲在家,还不如带公主回去尽尽孝心。
郁宛惊讶地从他怀中坐起,皇帝要赶公主走?
那可真是件大好事!
乾隆幽幽看向她,“爱妃似乎很高兴?”
郁宛意识到自己过分喜形于色,赶紧耷拉下脸,一副深表遗憾的模样,“臣妾只是惋惜,公主难得来一趟圆明园,都没欣赏完园中景致,怎的就要走了。”
又在睁眼说瞎话。这回乾隆再不容情,提起裙摆就往她臀上轻轻拍了一掌。
郁宛正要叫屈,嘴唇却已被他堵上,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只能在心中腹诽,欠钱不还就算了,还动不动欺负她,她倒了八辈子霉才遇见这种男人!
乾隆微微抬眸,诧异她居然还记着悔棋的事,这姑娘的心眼是否忒小了些?往日他给的赏赐都够付百十回赌债了吧。
然后他就欺负得更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