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洛阳乱(5)
远行的车架摇摇晃晃,宇文盛希依着车窗而坐,宽敞的王辇中,她身着锦罗绸缎繁复交织的妾妃袍,那斑斓的裙裾铺在深褐色的檀木地板上,像极了一朵在夜色中盛放的花儿。
窗外一坐坐野村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这一路上宇文盛希不知看到了多少人间烟火。但她终是无心欣赏,最后,她还是没能忍过心中失望,转过身问拓跋焘:“师兄,你知道是谁设了凤鸣阁的局?”
拓跋焘正整理随行公文,眼睛专注地看着辇案,头也未抬地道:“知道。”
果然,他是知道的,宇文盛希低头叹了口气,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拓跋焘惩罚安然呢?
拓跋焘停下了手中事,对宇文盛希道:“安然只是一时糊涂。”
“知道了。”宇文盛希点了点头,继而又把目光移到了车窗外。
拓跋焘来到她身边,轻轻搂住她道:“师兄知道你很伤心,但毕竟她的计谋没有成功,安然是柔然的公主,皇上一直都很看重魏国与柔然的关系,只有柔然安定了,魏国才可全力以赴的放手南征,一统天下。”
宇文盛希早就猜到是这么个结果,她又能说什么?安然本来就有恃无恐,要不她也不敢在凤鸣阁设下如此不计后果的阴谋。
宇文盛希又能怎样?她只能笑笑,然后道:“那就让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拓跋焘把头放在她肩上,表示对她的赞同,接着宇文盛希又道:“正如师兄所说,毕竟我和安然是一家人,这不过是件家事。所以,还请师兄不要把太子拉进这件事情中来,盛希只是你的妻子,一世一生都只守候着你。”
宇文盛希的话,一语直中拓跋焘心中的猜忌,让他不禁眉头一皱,。
宇文盛希转身过去靠在他怀中,但拓跋焘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宇文盛希的意料:“师妹,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但你要相信师兄,无论以后师兄做什么事,师兄都是爱你的。”
不好的预感在宇文盛希心中升起。她猛地抽离拓跋焘的怀抱,问他:“师兄,你要做什么?”
拓跋焘缓缓摇头道:“没什么,师兄只是想要保护你。”
宇文盛希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无从讲起,只能又回到他怀中,凭着直觉道:“到底,师兄还是不相信盛希。”
拓跋焘只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无论师兄做什么,师兄都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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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池,古旧宏大,宇文盛希抛开纱帘,就看到了店楼林立的汉都朱雀街,满街都是身着宽摆大袖汉服的百姓。浓浓的异乡之感袭上她心头,想起路上拓跋焘对她说的话,宇文盛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转身去看拓跋焘,他依旧专心于手头朝务。他虽未抬头,却知道宇文盛希在看他,边处理手中事边对宇文盛希解释道:“师兄虽然只是暂时接手洛阳,但如今重建洛都事关重大,太子把事情做得这么好,师兄当然也不能马虎了。”
一路上,宇文盛希都在猜度,拓跋焘明明在怀疑她与太子之间的事,那为何还要带她来洛阳?
她自己害怕再见拓跋语,拓跋语跑到洛阳,相信也是为了逃避,可尚王却偏偏要让他们见面,宇文盛希深刻的明白,她的师兄也不个简单的人,他是想试探?还是另有居心?
想到另有居心,宇文盛希更是心头一凉。
尚王车辇驶到南北宫皇城外,楚烈早在城门下等候。
拓跋焘下车,楚烈上前行礼道:“殿下公事缠身,特派莫将前来迎接。”
拓跋焘也行了礼,楚烈就带着尚王仪仗进入南宫朱雀门。
宇文盛希轻轻抛开车帘,高大庄严的司马门览眼而入,紧接着车辇又穿过了恢宏气派的端门、却非门、却非殿、章华门、崇德殿、中德殿、千秋万岁殿和平朔殿。车辇经过这些门殿之后,宫道两侧豁然开阔,苍茫的屋宇林立两侧,各种殿宇引得宇文盛希几乎将整个头都伸出了车窗,依稀看到那些陈旧的匾额上,有的写着鸿德门,有的写着明光殿,有的写着宣室殿……古朴典雅的篆书斑驳在陈旧风化的匾额上,让宇文盛希感到的只有悲凉,它们多像尚王府的希悦轩,不知有多少女子被锁在了这样的深宫禁院中孤苦一世?
车辇在长秋宫外停下,尚王搀着一身白衣的宇文盛希走下辇舆。
远处,高高矗立的兰台上,一双眼睛正注视着长秋宫外的那袭白影。
拓跋语之所以站在这里,为的只是告诉自己,再见到宇文盛希,他已经云淡风轻了,可惜当真的再看到她时,胸中却还是翻腾了起来,那个身影透着熟悉的俊雅修长,一步一履都让拓跋语感到无法呼吸。住事一幕幕,扰得他怎能平静。特别是她在静渊别院默默写下“言者吾心”四个字的样子,所有的女人爱的都是拓跋语这个皇太子,只有宇文盛希爱的是言吾这个人,第一次遇到她时,她就那么特别,不是用歌舞,也不是用媚颜,用的只是一句“一见如故”。
拓跋语长叹一口气,不论是当初天真的宇文盛希,还是在东宏苑妖冶浪荡宇文盛希,都是那么让他难忘,现在的拓跋语,很想大声告诉宇文盛希,他就在这里看着她,可惜拓跋焘就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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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王带着随行仆从缓缓走进长秋宫,二十七道宫门依次而进,宫室虽旧败,但已被收葺得一尘不染,好看的小说:。
边走,楚烈边在一旁解释:“因为太子把重建洛阳的要处都放在民生上,所以对于宫室不太在意,还请王爷就便。”
拓跋焘点头回道:“殿下眼光长远,把百姓放在首位,恭孝节俭的作风很值得小王学习。”
到了里殿,楚烈退下的时候也到了,他看了看拓跋焘,又看了看宇文盛希,行礼道:“王爷王妃行途劳顿,请稍作休息,殿下在兰台略备菲酌为王爷洗尘,到时还请妾妃一齐赴宴。”
宇文盛希低头回礼。
语毕,楚烈就退出了长秋宫。
下人奉上了茶,拓跋焘靠坐在汉榻上,抬起一杯热茶慢慢饮着。
不一会儿,下人就备好了沐浴器具。
拓跋焘只顾饮茶,把玩着手中青釉瓷杯上的剔花纹,柔柔对宇文盛希道:“一路劳顾,你先去沐浴吧。”
宇文盛希沐浴之后,依旧穿了白衣,一出来,就看到那袭绿锦衫已被苇宁取出。
拓跋焘依旧半靠在汉榻上,手杵在榻正中的木桌上,示意宇文盛希更衣。
宇文盛希顿了顿,在里殿沐浴时,她就想告诉拓跋焘,晚间的宴会她不去了,但现在看来,拓跋焘已为她准备了一切。
苇宁上前想要为她宽下白衣,却被宇文盛希伸手挡住,她对所有侍候的下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下人走了,宇文盛希轻撩梨木架上的绿锦衣,当初穿这件绿衣,只因为它是自己唯一的一件绿衣,不想拓跋焘却觉得它很特别。
宇文盛希轻叹了一口气,都已经到洛阳了,不去赴宴也实在说不过去。她缓缓宽下白衣,修长玲珑的身体呈在了拓跋焘眼前。
取下锦衣,轻轻披上,把层层荷叶边上的索扣慢慢扣上。
拓跋焘在一边默默看着,幽黑深澈的明眸中水波翻涌,宇文盛希回头,发现他眼中的欲言又止,不禁问他:“师兄,来到汉域,为什么还要让盛希穿鲜卑服?”
拓跋焘走下汉榻,度步到她身边,为她轻系腰带,然后道:“平城也好,洛阳也罢,当年都是汉国疆土,甚至连千里之外的漠北,也是汉朝的国土,但现在,它们都成了魏国疆域,你是我魏国女子,当然要穿鲜卑服了。”
腰带系好,下人又抬来梳妆器物。
宇文盛希坐到铜镜前,对一旁直直而立的拓跋焘道:“师兄,你也累了,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拓跋焘只是摇头,默默看着下人为宇文盛希梳头。
宇文盛希及膝的长发被缕缕梳起,不到一柱香,她从铜镜中赫然看到的,是精致繁复的海螺髻在她头上亭亭而立。
“妾妃,还满意吧?”梳头的下人把素雅的碧玉簪横穿过发髻,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上前恭谨地问道。
宇文盛希看着镜中的海螺髻,一路上拓跋焘对她说的话终于豁然明朗,她又一次挥手遣走下人,看着镜中的自己,对拓跋焘道:“原来,这就是我梳海螺髻的样子。”
拓跋焘扶住她的薄肩,他的意图已经如此明显,相信宇文盛希已经明白。但当他看到她镜中的冷笑时,心中还是颤了。
宇文盛希轻轻拔掉发簪,柔滑的长发顺势而落,她看着铜镜中立在她身旁的拓跋焘,轻叹了一口气,泪就从脸上落了下来,敛住心中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失望,哽咽着对他道:“师兄,你好傻,。你师妹自信,就算不梳这种像屎溺一般的发髻,也同样能勾引太子。”
的确,宇文盛希什么都明白了,拓跋焘看着镜中那张漂亮至极的容颜,上面的苍白憔悴令他无法言语。
宇文盛希的心中悲悔交加,她要活下来做什么?她为的是让拓跋语做他的太子,但现在,她的师兄却开始动手了。
宇文盛希冷笑着搂起云鬓上的两缕发,用绿丝绳轻轻把它们拴于脑后,转身而起,泪如雨下的看着拓跋焘道:“盛希从来就没怀疑过师兄,但盛希只问一句,师兄就是这样保护盛希的吗?”
拓跋焘此时哪说得出话,他曾经把无数女子献给需要她们的人,以往他都能做得巧如天工,不着痕迹,而且这次,他面对的是他最大的敌人,是啊,一个拓跋语,比几万个县令,几千个重臣更值得对付。这场进献对于拓跋焘,就像是一场豪赌,他的赌注是他最爱的女子,太子的赌注是皇储之位,赢了他就能坐拥天下,输了就将永失所爱。
宇文盛希轻轻靠在他怀中,流着泪淡淡道:“盛希只有一个条件。”
拓跋焘心中巨浪翻腾,喉头却像巨石压顶,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能伸手轻抚怀中人的背。
此时的宇文盛希,即使提出再无理的理由回绝,他也会一口答应,但她没有,她只是沙着声慢慢道出自己日积月累的失望:“盛希定会随师兄之愿,勾引太子,让他做下通奸的丑事。但盛希希望师兄回到平城后,能好好惩治安然,是她把我们逼到这条绝路上的。”
现在的宇文盛希失望大过悲伤,这一切的失望都来自于拓跋焘,他不惩治安然也就罢了,现在他还要把她当做一颗棋放到拓跋语身边,其实在不久前,她还努力使自己忘记拓跋语,她还努力地学着爱自己的夫君,但现在,拓跋焘却让她真正的看清了自己所做的蠢事,所以,宇文盛希用最悲绝的语气告诉拓跋焘:“师兄,待盛希与太子的丑行被公之于众时,还请你亲自结果了盛希。到时候,盛希也算是还清了师兄的恩情了。”
拓跋焘哭了,终于他还是说了话:“不会的,师兄不会让你死的!”
宇文盛希没想到那么干脆就逼死纥溪政,杀宇文庸仪灭口的尚王,现在却说着这样的话,她拭泪冷笑道:“演戏就要演终场,盛希是必须要死的。”
此话说完,宇文盛希离开了拓跋焘的怀抱,又坐到铜镜边,用香粉掩去满面泪痕,用胭脂隐去哀怨憔悴,再染上一抹漂亮的红唇,她心中早已想好,今夜,就是她的死期,尚王聪明一世,却想不到,宇文盛希最爱的人是拓跋语,她怎么会陷他于不义?
“走吧师兄。”施完脂粉,宇文盛希站了起来,把一头长发搂到肩后,之前的所有悲伤都被掩去,她露出了戏要开场的媚笑,问拓跋焘:“盛希够美了吧?”然后拉住他的手,盈盈迈步,去看一眼那个人,然后赴死。
“盛希。”拓跋焘却拉住了她。
“怎么了师兄?”宇文盛希转身问止步不前的人:“晚膳时间快到了,你不怕太子等急了吗?”
拓跋焘一把拥过宇文盛希,将她紧紧嵌入自己怀中。
“我们不去了!”拓跋焘用沙哑的声音喧布了他的怯步。
宇文盛希用尽全力推他,却终逃不过他的深情禁固,他只道:“是师兄错了,是师兄错了!”
宇文盛希又止不住泪了,泣泣问他:“这是我们对付太子最好的办法了!”
“不,这是最蠢的办法!”拓跋焘笃笃的道,不论之前他再如何自劝,不论赢了这场豪赌有多么重要,他还是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