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顾明渊眼微垂,待到杯中茶水过半,他提茶壶的手停了停。
沈清烟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察觉那只修长的手短暂停顿,便主动去接他手里的茶壶,她也懂些人情世故,求人办事,肯定要做小伏低,伺候人的活儿她没做过,也见过。
黄铜小炉边挂着钳子,沈清烟捏着钳子笨拙的夹起炉子边摆放的青玉做成的盖板,盖住炉顶,再将茶壶放上去。
这种不费神的事儿她做的极好。
沈清烟昂起下巴,眼眸弯弯,面上是一副等他答应的欢快神情。
只可惜这殷勤她献错了,并没有在顾明渊的面上得到一丝满意的反应,顾明渊表情略阴沉,眼神定着她。
沈清烟便畏怯起来,眼睫抖了抖,细小声问他,“表、表兄是我做错了吗?”
顾明渊端起杯子抿了口水,道,“我很忙,你可以去请教你的同窗。”
沈清烟顿时失落,随即想到可能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不小心惹他不快了,她以前在府里,姨娘是跟她说过,一些有身份的人习性古怪,服侍不好便没了好脸色,就譬如她父亲,明面儿上看极正经,常训诫她规正凛方,还不许她跟底下丫鬟亲近,可他自己房里倒有好几个通房丫鬟,后院的姨娘也不少,谁若是让他不如意了,就是姨娘也得挨骂受罚。
沈清烟谨慎的瞅瞅顾明渊,他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贵气,长眉深眸,面庞清俊,身姿也挺拔,这可是小公爷,官阶也比她父亲大,架子势必也大,即便他喜怒不形于色,但肯定是个很难奉承的,诚然她唤他一声表兄,他也对她有所照拂,可他生气了。
她还是老老实实认错的好。
“是我刚刚做错了才惹的表兄不快,表兄别见怪。”
顾明渊嘴唇微微翘起,像是笑,神情却很漠然。
沈清烟摸不透他想的什么,心下记挂着她的功课着落,还欲再求一求他。
可顾明渊已不给她乞求的机会,凉薄道,“你懂不懂什么叫分寸?”
沈清烟一瞬滞愣。
她的瞳孔大而乌黑,睽睽视人时会显得懵怔纯然,给人很好骗的感觉,像她这种长相漂亮,生性呆蠢的人,若非生在伯爵府里,可能早就沦落到腌臜地里去了。
顾明渊很不喜她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她父亲没把她教导好,他自然也不会白费精力在她身上。
沈清烟慢慢醒过神,从他话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对味,傻傻的回答他,“我知道分寸的,表兄您觉得我哪里不懂分寸了?”
她说完没得到他一丝心软,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回她真懂了,他是在拒绝她,他不想教她。
她一瘪唇,眼眶里的泪沿着眼尾垂落,突的起身,翁着声飞快道,“我不求你教了。”
然后将那条擦过眼泪的帕子放到桌上,很硬气的起身冲他作揖,再拉开马车门,径自从车上爬下去,也不要庆俞扶。
雪生看她颤着身,想哭还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只得搀她往回走,悄悄问她,“是不是小公爷没答应?”
沈清烟嗯着,没绷住泪,又不想给自己跌份,挺直薄背,带着雪生跑进了角门里。
顾明渊放下车帘,眼眸微覷,那处角门寻常时候不容易发现到,进了这族塾,连奴仆婢女都不许带,便是要这些学生在学堂里好生念书,沈清烟来族塾时间不长,这些守门的小厮不可能跟她相熟。
更像是她偷偷跟着谁出来的。
顾明渊挑起那块帕子丢进炉口,将熄灭的炉火唰的窜上来,不一会儿将帕子烧成灰烬。
马车行道英国公府的仪门,顾明渊下来,庆俞自去明德堂和英国公夫人禀告他已从署衙回府,顾明渊身边还候着另一个小厮扫墨,他低声道,“你去请周塾师过来一趟。”
——
自那日沈清烟在顾明渊这里没求的他指教,周塾师布下的功课每日里她需的花上很多功夫竭力去完成,仍不能让周塾师满意,三不五时便招来他的斥责。
她在学堂里一日比一日难熬。
这日她又被周塾师扣下来罚背文章,直背到天黑,周塾师才勉强放了她。
学堂内仅剩她一人,她疲惫的坐倒,慢腾腾的收着书,忽见顾明祯从门外进来,两人一对眼,沈清烟便觉他目光一亮,沈清烟本能畏惧他,叫了一声顾二爷就想抱着书跑。
顾明祯拦在门口,舔了舔嘴,笑嘻嘻道,“沈六爷这又是被周塾师罚了?”
沈清烟后退一步,她想喊雪生,这会子学堂里没人,下人进来不会有事的,可她不敢得罪顾明祯,只能硬着头皮道,“顾二爷,我还有功课要做,不能在这里耽搁了。”
顾明祯一脸心疼,“这不得熬到深夜,睡不好觉,小……”
他还伸过来手。
沈清烟直怕的退回座上,抖着声跟他严肃道,“顾二爷,我真没功夫跟您扯闲,请您让道儿。”
“沈六爷何必怕我?我又不吃人,”顾明祯收敛了嘴脸,做出温和模样,他跟顾明渊长得有三分像,不及顾明渊俊挺矜贵,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阴郁轻浮的气息。
他笑道,“我是看你总被罚,好心来指教你做功课的。”
连日来挨罚被骂,突然有个人说来帮她,沈清烟禁不住心里松动,可也担心他会趁机干什么坏事。
顾明祯看她犹豫,很大方自然道,“你若害怕,只管叫你的书童进来。”
沈清烟心头那点顾虑顷刻消失,忙跟他道谢,再朝外喊了雪生进学堂,有雪生在,她才敢和顾明祯坐到一起,照着他说的写,周塾师的功课也不再难做,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写完。
沈清烟忙不迭跟他道谢,私心里对他的提防少了,高高兴兴冲他拱手道,“以后有劳顾二爷了。”
顾明祯眯着眼,瞧她笑起来时,脸颊粉润冶艳,双眸含着感激,急忙连回了几个好说,嘿嘿笑出来。
沈清烟陡然又升起警惕,和雪生忙不迭离开了学堂。
“您要是怕顾二爷,咱们以后像今儿这样,散课后在学堂请他指点功课,私下不与他结交就是,”雪生出主意道。
沈清烟深以为然,她姨娘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防着点总没错。
自打有顾明祯辅教,沈清烟课业进步明显,周塾师对她颇为嘉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孺子可教,沈清烟也慢慢适应了在这里的生活,偶尔顾明祯会找借口让她跟自己回学舍,顾明祯虽是英国公的庶子,进了这学堂一样要住学舍。
沈清烟自然不会进他的学舍,总能寻到理由推拒了,但时间一长也会感到愁烦,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怨怪起顾明渊来,如果他能教自己,就不用有这么多顾忧了。
族塾这边过了有二十来天,这日清晨,沈清烟早早听雪生说过,今儿顾明渊休沐,他定会来学堂授课,果然她才到座上,学子们皆肃静,片刻即见顾明渊施施然入内坐到案前。
沈清烟此刻再见他便想起那日在车里他说过的话,他觉得她没分寸,还不想教她。
她又没做错什么。
他不想教,她还不想喊他先生呢。
于是这半日堂课上,沈清烟一直堵着气,偏偏顾明渊像是没在意般,仍如之前那般点她起来作答,她也仍说不知,这回顾明渊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让她坐倒,本来她想气他的,反而把她自己差点气哭。
堂课后,顾明渊依旧让学生们写一篇策论交上来。
学堂里学生们陆陆续续出去。
赵泽秀瞧见顾明祯坐到沈清烟身旁,跟他打着暗腔,“顾二爷手段高明,看来不久便能如意了。”
说罢和荀琮二人对过眼神,荀琮乜着沈清烟笑的阴阳怪气,没多说一字,带着几人走了。
顾明祯暼一眼沈清烟,没见她听出来,和往常般教她写出规整的策论,随后叹了口气,“这篇策论保不准能让我大哥满意,到时若被我大哥数落,沈六爷可别怪我。”
沈清烟正生闷气,心想着人家可不会管她写的好与否,她没所谓道,“小公爷贵人事忙,哪里管的着我?”
这话有些气性,她之前常把顾明渊是她表兄挂在嘴边,现在表兄也不叫了。
顾明祯观察她神色,试探着道,“沈六爷也和我大哥闹的不快了?”
也?沈清烟不免疑惑。
顾明祯瞬时做出难受样子,“我这大哥自小就会装模作样,说话做事从来最爱摆架子,看着大度实则心思狭隘,我在他手底下吃过不少亏,说起来我和他还是亲兄弟……”
原来顾明渊连自己的兄弟也这般苛待,沈清烟心下的郁气登时消了不少。
顾明祯又跟她说了不少顾明渊的坏话,才舒坦的和她分道扬镳。
沈清烟不愿见顾明渊,让雪生去交了策论。
顾明渊盯着那篇策论一眼认出是顾明祯的写法,不由眸色发沉,沈家这个小少爷不知何时跟顾明祯搭上。
他想起两年前,这京里有户人家送了个十六岁的学生来读书,未过半月,就被顾明祯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