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二章
沈清烟也不是没被人当着面儿讥讽数落过, 多数时候也只是胆小怕事的忍让,再叽叽咕咕几句,也没能耐骂回去。 但这次傅少安这般直白的说她, 分明她已听过比这更难听更伤人的话, 可胸中郁气虬结,她猛然双眸圆瞪,回嘴道, “我不想要!” 她是软糯的性儿, 即使瞪人,也看不出气势,俏生生的脸鼓的像包子, 檀口丰润, 有种惹人心痒的嗔态。 傅少安一耸眉,微弯腰离近了看她。 沈清烟也不想他忽然低头,立时矮了一截, 哪还有刚才的勇气跟他交板,颤着身怯怯的往旁边退。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傅少安看着她的脸, 惊叹不已,道,“小童莫怕我,你有这等容颜合该让世人观赏,我断不会让你没落。” 沈清烟无促道,“……我都说不愿意了。” 她朝庆俞求救。 庆俞忙上前道, “表少爷, 何必强人所难?” 傅少安将手中的画卷铺展开, 里面有各色美人,或端庄大气、或妖艳浪荡,看的沈清烟叹服,这傅世子画出来的人物可真唯妙唯俏,而且她没见这美人图上画了什么不好的,若她真被画上去,也不见得是坏事。 她又有刹那心动。 “小童若愿意了,可来飞香阁找我,”傅少安慢吞吞的收好画卷,踱步离去。 沈清烟扭头问庆俞,“庆俞小哥不是说,他的美人图里都不是良家女子,可我看那图里的女子衣着都甚妥帖,形容举止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怎么就不是良家了?” 庆俞咳一声,回她,“这些女子多是歌舞伎、烟花柳巷出身。” 这都是贱籍,确实不属普通良家。 沈清烟抖了下睫,她姨娘也是歌姬,姨娘也不是良家女子,要真的论起来,她还是外室子,身份不明,她跟京里的权贵子弟相比,她更低贱。 那美人图也不能把她画上去,她本来就低微了,再画上去,若真像傅世子说的名扬四海,若传到京里,岂不是更让她抬不起头。 院里起风了,眼看着要下雨,庆俞招呼她进屋,一日便这么过去。 隔日下起小雨,顾明渊仍然出门去了,下午雨停了,沈清烟抱着布老虎在院里转悠,孤零零的,庆俞在睡觉,他夜里得醒着守门,临睡前叮嘱她,不能出去,若傅少安再进院子,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跟他走。 沈清烟一个人跟布老虎玩,玩了有一会儿,忽听院子里啪嗒一声,她只见地上掉了半块银子,急忙走近拿起来,细着嗓音问谁掉的,没人回她。 沈清烟便拿着银子撒不下手,都没人要的,可以是她的吧…… 还未及想别的,她又听见啪嗒响,再一看,不远处又掉了块银子,她噔噔跑近,捡起来再问是谁扔的,可也没人理她。 沈清烟攥着两块银子一时犹疑,可很快地上又落了块银子,她就顾不得许多了,跑近去捡银子,地上越来越多,她跟着捡的不亦乐乎,还喜滋滋的想着,谁这么傻,不要银子,都给她白捡了。 她一路捡一路出了院子,直左拐进附近的一条幽径,她的小荷包塞满了捡来的银子,实在装不下了,她赶忙要跑回去再拿个小袋子来装,可一回头就见傅少安站在不远处,他轻摇着折扇过来,这么冷的天,他扇出来的风忒冷,沈清烟直退了几步,讪讪道,“傅、傅世子怎么在这里?” 傅少安手指着她荷包里的银子,“这些银子是我的,小童全自个儿捡去了,总得给我赔偿。” 沈清烟想倒出银子还给他。 “我不要银子,要赔偿,”傅少安收起折扇别到腰间,负手到身后,浅笑道,“小童把自己赔给我可好?” “不、不好,我是少爷的书僮,不能跟别人的,”沈清烟急忙摇头。 傅少安笑道了句,“虽是蠢钝,倒有情痴。” 沈清烟有点怵他,银子也不敢要了,解了荷包飞快塞他手里,想绕过他跑回院子。 但被他伸手给拦了回去,他端视着她的脸,“你父母亲人可都尚在?” 沈清烟是乔装出来的,自然不可能跟他说真话,眼珠左转右转,“都没了。” 傅少安歪一点头,“你这小童撒谎成性,没法让人信。” 他探手要摸她的脸。 沈清烟畏惧的避开,“你干、干嘛?” “我看看这脸是不是真的,”傅少安道,他直起了背,眼眯住,“你不是男人吧,你是小表兄养在跟前的小玩意儿?” 沈清烟心头陡然一跳,“……我是男人,傅世子可别污蔑我们少爷。” 傅少安啧笑,“小童可进不了后宅,你要给小表兄做一辈子书僮?你不是说小表兄不疼你,你想要钱,我给你,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让你住大宅院,你这样的姣童合该金屋娇养,跟着小表兄糟蹋了。” 和这类似的话,沈清烟也听荀琮说过,只不过荀琮更凶狠,他更温文尔雅,但他们的目的都一样,都想把她锁在宅子里,大宅子小宅子没区别,他们瞧不起她,又想养着她玩儿。 她蓦地低着头,“少爷对我很好。” 顾明渊都不嫌她,跟这些人不一样! 傅少安又摸出之前要给她的那枚玉佩,“这是岫山玉打磨出来的玉佩,你若认得它,我就把它送给你。” 沈清烟眼望着那玉佩,惊觉上面刻有麒麟双兽纹,这纹路她认识,她姨娘留给她的那块玉珏上面也有这样的纹路,但那是她姨娘留给她的遗物,她不会跟傅少安说的,她匆促错开眼,只说不认识。 傅少安弯了弯唇,也不勉强她,只意味深长道,“小表兄来江南,是为查案,你跟着他很凶险,遇到危难,他不一定会护你,即便你们患难与共,小表兄也不可能娶你,他跟我妹妹自小有婚约,露水情缘当不得什么,你若聪慧,就该求我,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不是没有家人,我也能帮你寻到家人。” 沈清烟眼发直,良晌狠狠地剜他一眼,眼中泪水打转,“我不要你帮!” 傅少安怔住,美人垂泪更哀婉风情,他又不禁感叹,“你若爱慕的是我,我必不让你伤心。” 他还像是讨好她,“小童别哭了,我将你画进了美人图里。” 沈清烟惊道,“你把我画进去了!” 傅少安扬手打了一响,便有小厮带着画卷走出来展开,还是早上她看见的那副图,只是在上首画了她,她唯唯诺诺的含怯形貌在这一众美人里恰如灰溜溜的老鼠,她愤怒的冲上前想撕掉画,傅少安赶紧让小厮收起来,道,“你不过是个奴才,我抬举你才让你入美人图。” 沈清烟一抹眼泪,狠狠剜他一眼,那一眼让他整个人愣在当场,他正想说好话哄两句,她骤然将他一推,跑回院里。 —— 沈清烟跑回院子后,把布老虎扔到榻边,外头晾干的帕子也被她拿起来,她坐在屋里等了很久很久。 晚灯初上时,顾明渊回来了,入内就见她匆匆把帕子丢给他,人躲旁边的耳房里不出来,庆俞尴尬的从耳房出来,小声说她在里边儿哭。 顾明渊微皱眉,推门进耳房,听见很轻的抽泣声,她呆坐在凳子上,眼睛里的泪一直往下落,顾明渊立在她身前,低声问,“怎么回事?” 沈清烟手揪着衣摆,哭的一颤一颤,“傅世子、把我画到美人图里了……” 顾明渊立时神色森冷,转身出去让庆俞跑一趟飞香阁,须臾傅少安跟着过来,顾明渊转到堂屋与他私谈,倏尔庆俞到耳房来让她去堂屋。 沈清烟满心忐忑,到堂屋后,只瞧傅少安从座上下来,要朝她走来,她顿时缩到顾明渊身后。 傅少安一讪,还是拱手道,“在下不知小童是永康伯府的沈六公子,还望沈六公子莫怪罪在下之前的胡言乱语。” 沈清烟从顾明渊身后探头,怒道,“你把我从那美人图剃掉!” “自然的,”傅少安仍笑若春风。 沈清烟才稍微松了气,仰头瞅顾明渊,顾明渊示意她出去等候,她小跑到外边儿,庆俞拉着她去收拾,说要今晚离开宣平侯府,和崇文书院的那些书生在码头汇合,他们一起下江都游玩。 等两人收拾好衣物,背着来时的箱笼出来,傅少安手揣着袖子笑看她,“若小表兄回来再经过杭州府,我定在府中设宴亲自款待表兄和沈六公子。” 沈清烟直撇嘴,才不稀罕他的宴席,最好回京绕过杭州府! 顾明渊倒是嗯了声,朝他伸手。 傅少安从袖里取出进出江都的路引和牙牌,目送他们离开后,微一犯难,那副美人图他画完后就被一好友观览过,就算把沈清烟剔除了也可能会被人临摹出去,好歹没录写她的名字,原本只是想借此找出她在世的亲人,也没料到她竟是永康伯的儿子。 临摹总归有偏差,应该不会认得出她,毕竟她的神貌他也只画的出万分之一。 —— 顾明渊带着沈清烟和庆俞在当晚上了一艘去江都的画舫,那画舫中同游的书生足有二十来个,顾明渊在其中并不算出众,毕竟崇文书院的书生比他这个将来入读国子监的学生更有名头。 画舫入江都地界后,明显能感觉到周遭巡卫森严,即使是过来游玩的书生,也需要进出路引。 沈清烟自上船便一直晕着,顾明渊原想像之前一般给她解晕船,被她软软的拒绝了,似乎从美人图后,她对顾明渊就生疏了不少。 下船后,书生们就近入住到金阙楼,顾明渊是最后一个下船的,因为沈清烟不让他抱,头晕眼花的非要自个用竹杆儿杵着走,磨磨蹭蹭下来,那些书生早都散了。 等进到定好的雅间,沈清烟终于挨不住,蔫蔫的趴在床上,顾明渊喂她喝了些水,用手摸她的头道,“还记得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沈清烟拨走他的手,闷闷道,“福州。” 顾明渊弯了弯嘴唇,取出一片可以以假乱真的疤痕贴在她脸上,直接将这张媚态娇承的脸割碎,不会有人再觊觎一张被毁容的美人面。 他替她盖好锦衾,站到窗户外往街头观望,明日是元宵节,这条长街已早早挂上了各色花灯,到明天这个时候,将会热闹非凡。 他眺望到远处的河岸,有很多差役在河边巡视,想过去探查估摸得废一番功夫,他收回目光,把窗户合上,低头再看沈清烟,她已经睡着了。 不管有没有心事,她自来能睡,让人羡慕。 顾明渊到桌边一口吹灭蜡烛,绕到另一张床歇下。 黑夜里,沈清烟用手摸索着脸上的疤痕,想不通他什么总在她面上贴这些东西,她已经够难堪了,再贴这些,她是不是要比阴沟里的老鼠还见不得人。 他不是断袖,但他也会跟表姑娘成亲,她能怎么办。 她依然见不得人。 —— 顾明渊自入江都后,便称病卧床,书生们也体谅他,并没有谁来打搅。 元宵节这一晚,等那些好附庸文雅的书生出去夜游,顾明渊这边也带着沈清烟庆俞一起出门。 他们没有立刻去灯会,顾明渊找到一家成衣铺让沈清烟挑选衣裙,沈清烟原本还闷闷不乐,但见着那些漂亮衣服便又忍不住想要,自出京,她身上穿的都是灰扑扑的粗布短打,她在京里的女装都穿不了了,她也是姑娘家,自然也是爱穿裙子的。 沈清烟挑了件桃红雁羽轻罗绉纱长裙,换出来时满室生辉,她的发间别着顾明渊送的金钗,柳腰翩然,神态含羞,如神女堕世,想将她私藏在掌心,不愿她再回九重天。 顾明渊晃神过后让她戴上帷帽,才放心带她出去,过路道时,他朝她伸手想牵她。 沈清烟掩下心中的渴望,把两只手背到身后,不愿和他接触。 顾明渊沉下眸,收回手在前边走。 庆俞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后面。 沈清烟没看过花灯,恨不得把帷帽掀开,四处转转,但她也只能跟在顾明渊身后,和他离一段距离,她看着他的背影,伟岸挺拔,分明也是极好的夫君。 只可惜不是她的。 她怔神间,手里被塞了个花灯,顾明渊侧头望过她,未出声,那盏花灯是他买下来给她的。 沈清烟捏紧了花灯,默默的随着她穿梭在人群里。 这时她身体忽被人一撞,花灯没拿稳掉到地上,她蹲到地上想捡,突然有人抓住她往人堆里拖。 沈清烟一扭头,就见那是个精壮的黑脸老头,眼冒精光的瞪着她笑,“好货色,这得卖个大价钱,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这在大街上,沈清烟也没想过有人胆子这么大,敢当街截人。 她在去看顾明渊,顾明渊的背影离她有点远了,身形萧瑟,竟也让她看出了孤寂,她突的大声喊他,“表兄!” 那背影一定,旋即转身没看到她人影,立时四处搜寻她,她看到他脸上有焦急和紧张。 她流着泪又叫他,“表兄!” 然后便是不管不顾的想从抓她的人手里挣脱,一声比一声尖利的喊出表兄。 顾明渊寻着声朝她冲过来,眼见她被拐子拖上马车,一脚将那拐子踹开,忙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沈清烟哇哇大哭,两手抱紧他。 她不管了!他要娶别人,她也想要他!她想一直喊他表兄,想跟他做风月记上的事,想让他给自己做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