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汇帝盛年的戏
“哗啦——!”
盛年手骨剧抖, 姜汤溅落,瓷碗应声而碎!
盛年体内的长生种可解百毒,他故意压制长生种药性, 让姜汤内的毒药显性于外。
“咳、咳咳、惜朝……”盛年死死攥着顾惜朝的小臂,脸色迅速惨白,唇边咳出点点黑血,“姜汤有毒……去叫大夫……不、去叫天竺神僧来……”气息渐弱。
天竺神僧是“五绝”之一南帝一灯大师的师弟, 医术独步天下, 已在盛年军中作客数月。很快有属下退去, 飞奔前去请人。
“若相大人,”盛年手下一个将军急道,“这毒姜汤就是顾惜朝亲手送来的,我看还是先把他下狱, 不可再留人在您身边!”
顾惜朝把盛年扶到身后窄榻上,半靠下。将手按上盛年的后心,输入汩汩内力,替他压制毒性。
盛年边咳黑血,边虚弱道:“毒不会是惜朝下的。”
身侧的顾惜朝脊背一颤。
即使到了现在,盛年……他仍不疑我!
盛年环视道:“昨日,惜朝还向我上交了三样毒药, 来自三道‘传大汗令’, 分别命惜朝将我毒瞎、毒傻和毒死。”
帐中除廖廖几人, 全都是盛年这些年在蒙古一手提拔的心腹。
盛年这话一出, 帐中没一个是蠢人, 每一个都在刹那想到太多!
“三道传大汗令”, 每一道都会是大汗下的吗?
显然不是!
但这已经证明, 若相北征的这些时日, 蒙古朝中已有数个势力蠢蠢欲动,想对若相不利!
但“三道传大汗令”,真的能笃定,没有一道是大汗下的吗?
谁又有胆量笃定!
自古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何况经此北征,如今的蒙古已有半壁江山都是若相打下,要说若相功高盖主,他确实当之无愧!
但功高盖主是一回事,大汗欲杀若相是另一回事!
他们追随若相的这些年,若相对蒙古的尽心尽力,他们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若相对蒙古、对大汗的忠诚,昭如日星,天地可鉴!
大汗这般,实在太叫功臣寒心!
“咳、咳咳……惜朝是我身边最信任的下属之一,”盛年虚弱掩唇道,“若铁、若那人真有这个本事,连惜朝都能变成他的人,那我身边就没有可用的人了。”
盛年虽只说了一个字,就将那个名字咽了下去,但帐中属下,所有人都已意会,若相口中指的“那人”是谁!
若相盛年,他竟已然笃定,下毒的幕后指使者上溯谁人!
若相向来谋定而后动,当他说五成时,心中已算定了八成,剩下两成,一成留给瞬息万变的局势,一成留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帐中的众位心腹下属在此刻顿时明白,若相早已对大汗要杀他有了预见,甚至有了确凿证据!
“去,你们三个,”盛年指了身边的三位将军,又猛然咳出一大口黑血,越发气若游丝,“去将外面巡视的窝阔台拿下,严加看管。”
这毒药太烈太毒,盛年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耗干性命,他闭了闭眼睛,叹声道:“现在,就等铁木真给我一个答案了……”盛年这一声叹,一声“等个答案”,叫帐中多少忠心下属眼眶红湿!
若相从来全局在握、指挥若定,几乎每一个都是追随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被若相提拔到这个位置,有谁见过哪怕在铁木真面前都自由嬉笑怒骂、自信无双飞扬的若相盛年,如此彷徨、如此疲惫、如此……低微?!
盛年轻道:“在他给我答案之前,窝阔台,这位铁木真的三子,蒙古未来的大汗,就长期留在我军中……作客。”
这是要拿人蒙古三王子做人质!
若相是……打算做好和大汗谈判、乃至要挟大汗、和大汗撕破脸的准备!
“……另外,”不过几息时间,盛年的声音更低更低了,顾惜朝脑中空白,只本能加大了内息的输出,“北征军班师回朝的时间……暂缓。”
“末将领命!”“末将领命!”
“下臣领命!”“下臣领命!”
这一道命令一下,有些头脑更快、早有想法的人,目光互相致意,心里开始盘算。
“天竺神僧到了!”
天竺神僧进来把脉。
盛年转头道:“还有你,惜朝,我虽信任你,但程序所在,你也自己进牢房去呆几天,等查案的人把你的嫌疑洗净了,你再回来。”
顾惜朝深深拜下,道:“惜朝……拜别。”
盛年哈哈低笑,喑哑道:“我还等你回来为我干活呢,你这就拜别啦?”
顾惜朝不语。
盛年啊盛年,顾惜朝真的,不值得你这般信任!
这一次拜别,也是真的……再也不见了。
——黄泉路上,你便恨我罢。
顾惜朝退下,入狱去了。
天竺神僧很快看过盛年的毒,为难道:“这毒乃蒙古王族特有的奇毒,见血封喉,没有解药。”
身侧有下属惊道:“蒙古王族特有的毒?!”
“铁、木、真!”竟已是连大汗都不再喊!
“没有解药?那大人可还有救?”
“我管你封不封喉,大人待我有知遇之恩,这上上下下的军队都不能没有大人,天竺神僧,还请你救大人一救!”
竟当场给天竺神僧跪下!
身后立马跪倒了一大片文臣武将!
天竺神僧赞道:“若相大人,甚得人心啊!诸位请起。医者仁心,若相大人的毒,若连我都不能解,那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解了。”
盛年咳道:“要怎么做?”
天竺神僧道:“这毒名为‘眼波醉’,取自一种通红的果实,这种果实假若生食,则当场毙命,药石无救;这果实若被制成一种雪白的粉末,则会致人痴傻,但几日后也会慢慢毙命;这果实若被制成一种幽蓝的液体,则先瞎眼,过几日再痴傻,最后仍会毙命。
“看若相的症状,恐怕是第三种幽蓝液体的‘眼波醉’。”
盛年沉默数息:“我现在确实已看不见了。”
天竺神僧愣了一愣,道:“这毒力起效好快,若相好定力。”
却见盛年从案下摸出一果实、一粉包、一液体:“神僧,你看看这些,是不是你口中的‘眼波醉’?”
天竺神僧再愣,随即检查道:“是,正是,都是!”
盛年闭了闭眼睛,咬字惨笑道:“铁木真、好你个铁木真!当年你将我从金军中掳来蒙古,你不信任我!你一边忌惮我的本事,一边又想用我!当日,我盛年曾向你发誓,但凡我盛年在蒙古一天,就必然全心全意为大汗效力一天,绝无二心!
“好啊、好啊,好你个铁木真!我当这些年来,你是真的信任我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当日你曾说:‘若我这个不安分的,真哪天动了心思,你自然有那个自信,在我异动之前,第一个杀我!’
“好啊你,铁木真!你确实有那个自信!因为你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哪怕我盛年为你蒙古立下汗马功劳,所谓的信任、所谓的君臣之义,也不过我的一厢情愿!你铁木真想杀我就杀我!又何需问过我的忠心?!”
盛年已是半点不避,听在帐中众心腹耳里,便是振聋发聩,心神剧震!
而听在帐中某些人耳里,今天盛年的这些话,次日就会原字原句出现在铁木真面前。而盛年要的,就是让铁木真看到、知道!
——知道他盛年的忠心,知道他盛年的委屈,知道他铁木真是怎么个鸟尽弓藏,生生逼反了一个蒙古若相!
——虽然这一切都不是他铁木真做的。
——但今天过后,会有太多人相信和怀疑,是铁木真动的手。
而盛年要的,就是这些人的相信和怀疑!
盛年又咳出几声,“平复”了心情,示意天竺神僧继续。
天竺神僧道:“我虽不能解毒,但能逼毒。将若相全身毒素逼至头发,之后……”
有下属急问道:“之后就可恢复?”
天竺神僧摇头道:“我也是头一回对‘眼波醉’使用这种逼毒方法,之后,我仅能保若相性命无虞,至于痴傻和眼瞎两事,恐怕要听天由命。”
盛年果决道:“神僧,那就开始吧。”
逼毒一事需要三天三夜,中间不能有人打扰。
等天竺神僧为盛年逼毒结束时,盛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没死二没傻,只是眼睛仍看不见。
天竺神僧道:“若相,感觉如何?”
反正苦肉计的效用已经达到,盛年暗中放开对长生种药力的压制,眼前的无光世界缓缓退去:“神僧圣手,毒全解了。”
略一低头,看见自己的满头银灰长发。
天竺神僧松了口气,道:“顺利就好,至于这头发,是‘眼波醉’毒性染就所致,若相如果需要染发的药剂……”
盛年笑道:“不用,这样就很好。”
盛年大步而出。
门口,已有许多人等在那里。
看见盛年的满头银灰,齐齐失语一阵。
盛年接过递上来的巾帕,边往外走边问:“这三天里,都有什么事?”
“大人,顾惜朝昨天夜里失踪了。”
盛年道闭眼道:“知道了。”
然后再一次将锅往某人头上靠,冷笑道:“看来是我太自信,小瞧了铁木真!”
“大人,国师八师巴大人听闻你中毒,星夜赶来,今天上午在你门前等了四个时辰,后听闻顾惜朝逃狱,已亲自前往追杀!”
盛年道:“八师巴多久前出发的?”
“半个时辰前。”
盛年刷刷落笔,道:“把信送给八师巴,加急!”
“属下领命!”
盛年又道:“铁木真那边什么反应?”
“大汗听闻若相大人中毒的消息,当庭震怒,已命令严查。”
盛年道:“三天了,铁木真查出个什么结果?”
“大汗仍在查。”
盛年冷笑道:“三天了,饭都能吃九顿了,我班师回朝这会儿都能兵临汗帐下了,铁木真还在查?”话中讽意毕现。
盛年再往前走去,身前却已跪下了人。
“大人。”
“大人。”
“若相大人。”
“元帅大人。”
“盛年大人!”
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盛年皱眉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不过三天,您瘦了。”
“大人,您的头发白了。”
盛年无奈道:“这不是还活着吗。”
“是。大人。您是还活着。可您这一次活着,您下一次呢?!”
盛年叫这人的名字:“苏我权矜——”
“盛年大人!”苏我权矜含泪道,“我不是蒙古人,是您从举贤帐中一手提拔的文官,若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苏我权矜,只有草原上的一丛狼粪!我不从蒙古,不从铁木真,只从你盛年!”
“元帅大人!我牙提尔,不是蒙古人,是跟随您一路打仗、听从您的号令指示,才有今天的性命活着,手下才有了五千兵卒服我!”那牙提尔手一展,便是展开丈长的、密密麻麻的血书,“我牙提尔,还有我牙提尔上上下下的五千将士,不从蒙古,不从铁木真,只从你盛年!”
“若相大人!我李尚一,不是蒙古人,是个前宋官员!亡国以后,两宋分离,我不愿去小北宋,因为那里没前途;我不愿去南宋,因为那里没希望。我辗转各国,流亡十余年,若不是叫我在蒙古遇到了若相,我李尚一,一辈子还要再蹉跎下去!
“若相若相,叫我愿意留在蒙古的,是你盛年!叫我在铁木真身上看见明君气象的,也是你盛年!叫我在蒙古身上看见令天下人有了不再流离失所可能的,还是你盛年!
我李尚一,不从蒙古,不从铁木真,只从你盛年!”
“若相大人!我白罗问……”
“盛年大人!我塔格尔……”
“元帅大人!我拓拔课德……”
“若相大人!我……”
“若相大人!我科尔黑,是蒙古人!我是大汗的兵,但跟了你这么两年,已经是你的兵!大汗要杀你,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好大汗!若相大人!我从你!”科尔黑也甩出一张血书,“还有我麾下上下五千将士,也从你!”
盛年凝眉。
一身文官袍的苏我权矜站起来,广阔的袖中一抖,便抖出件外袍来。
烈火般燃烧不尽的赤红底色,通体金黄的五爪金龙扶摇直上,溅起黑焰朵朵。
苏我权矜笑道:“只找到小半块全黄的料子,便让军中的绣娘连夜赶制,将那料子拆了,在大人的旧衣上绣一头金龙。”
他随即跪下,高举手中龙袍,口中呼道:“请陛下龙袍加身,反出蒙古,登基!”
盛年怔愣一会儿,继而意味深长道:“苏我权矜啊。”
苏我权矜身后,众位心腹臣子齐齐道:“请陛下龙袍加身,反出蒙古,登基!!”
“铿、锵!”遥遥望去,乌泱泱的大军齐齐跪下,口中喝道:“请陛下,登基!!!”
所有人齐齐请道:“请陛下,登基——!”
众心所向,众望所归!
盛年长长叹道:“都起来吧。”
苏我权矜立即起身,转到盛年身后,将赤底金龙黑纹的龙袍为他披上。
盛年再次道:“都平身——”
于是众人徐徐起身。
盛年环视道:“铁木真不仁不义,鸟尽弓藏,害我性命。今我盛年,于此时此地,反出蒙古,裂蒙古一半疆域为国土,登基为帝!”
众人山呼海应。
盛年继续道:“八方汇涌,皆曰朕臣。朕与此开国,国号——大汇。”
他平举双臂,此时,一轮金红大日恰好在他身后缓缓升起,如神亲临:“愿我大汇,生生不息,与日同辉!”
“愿我大汇,生生不息,与日同辉!”
“愿我大汇,生生不息,与日同辉!”
“愿我大汇,生生不息,与日同辉!”
众人皆应,喊呼声掀天。
金辉照映下,盛年寡淡敛目,嘴角微弯。
苏我权矜啊。
这场戏,配合得很好。
——甚合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