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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佛子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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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寡淡道:“人与人做朋友的时候, 总是相互伪饰;当他们仇视敌对时,反而剥落假面, 本真的性格全都放肆展现。”

盛年叹息, 指尖寒凉漆黑的铁甲划过八师巴的脸廓,在韧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鲜艳红痕。

“多有趣,”盛年宏而沉的低笑钻入八师巴的耳廓, “这世间的人,在亲朋面前顾忌这顾忌那;反而在敌人面前, 才能活得更自在、更真实。”

八师巴:“…………”

好冰凉的道理。

好浓稠的恶意!

八师巴被盛年情真意切的恶意悚得腕骨一颤,艰难道:“因为你早知自己要叛离蒙古,认为我会和你成为敌人,所以……你就不再掩饰?”

事已至此,八师巴的用词还这么温柔、委婉。

——他在垂死挣扎什么?又在无望地期待些什么?

盛年寡淡吐出一个字:“不。”

盛年的眸色冷下来,紧接着眼睑垂落, 生红而长勾的眼尾亦泛出锋锐冷光:“因为我心中的嫉妒一直疯长。我真嫉妒你啊, 每多与你相处一分,我就越想伤害你——”

盛年掐住八师巴脖颈的手甲, 越发收紧。

他略微自嘲地笑,近乎呢喃地对八师巴低语:“我想看你受伤, 看你狼狈, 看你崩溃挣扎, 看你脆弱流泪……”

“嗒。”

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盛年划过八师巴脸廓的漆黑手甲上。

盛年震愕抬头。

“你……”

八师巴润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双如含流星、魔性而魅力浓稠的双眸。

佛子的泪。

盛年:“…………”没人知晓盛年此刻想了什么。

盛年“噗”地笑出来, 低声阵阵, 笑得不可自抑。

八师巴与盛年相交数年, 从没听他笑得这么毫无阴霾、心满意足过。

盛年挪开掐住八师巴脖颈的手, 右手也离开八师巴的面颊、顺势松掉掌中青绿色佛珠。

八师巴缠着佛珠的手,却如凝固的膏油,仍定在原处。

盛年的目光落在八师巴颈项上,那通红泛青紫的掐痕,陈述道:“看哪,八师巴。做能伤害你的敌人,比做你的朋友,更叫我快活。”

八师巴道:“……是吗?”

即使盛年已经脱离变天击地大法,八师巴也不能更清楚地认识到,盛年此刻的一言一行,再真实不过。

盛年笑得好纯粹,八师巴却心若刀绞。

他的友人。

他唯一的友人。

当他与盛年交流、感到知己在世时,盛年却强自压抑心中想伤害他的恶意,勉强装出笑脸,来应付他。

“所……以,”八师巴道,“我们曾经的那些相处、交谈,也都是假的?只有我一个人当真?”

盛年长长叹气,不置可否道:“你觉得呢?”

八师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觉得。我判断不出真假,就如我现在不知道,你这样回答我,是不想说实话,还是觉得我明知故问,于是用问句讽刺我。”

盛年听着。

八师巴道:“我从不认为我彻底了解你。但现在的你,对我而言太过陌生。是我作为友人不够称职,从没了解过你的内心,还是你从没向我敞开过心扉?如果真是后者——”

盛年道:“就是后者。人生苦短,时间就是生命。就如我不屑消耗生命去理解别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了解我!”

盛年、盛年。

真是好一个盛年!

“……哈。”八师巴笑。

‘佛祖,弟子心有怨恨,犯了嗔戒。’

八师巴低笑,仍坠着泪珠的眼睫倏然展开,终于展现出年轻天骄、一代至臻的骄傲和锋芒。他盯着盛年一字一句道:“那还真是委屈了你,这些年与我虚与委蛇!”

盛年微愣,轻叹一声,正待回话,远处十多里外的山丘上,又一次落雷,又一次挥出冲天而起的绝代剑光!

剑、剑!

丘之峰,穹之底。

冠绝天下,傲视时光。

百年孤独,千里茫茫。

不见人影不见剑,但见剑龙杀雷顷刻间!

以人力与天象搏斗,以人力傲蔑天象!

举手投足,轻而易举,仿若拭去衣摆尘埃!

是剑光先发,还是雷霆先至?

是剑先出!

雷霆雷霆,竟是随剑而动,为剿灭那至臻之上的剑光而来!

八师巴心魂皆摄。

若世间真有此等剑客,为何从来不闻其人姓名?

若此等剑客行走世间,天下剑客何足言哉?天下至臻又何足言道!

“有人又催我了,也太没耐心。”盛年摇头道,“八师巴,你杀不杀我?你若要杀,现在就可以动手;你若不杀,我这就要走了,回得晚了,他们可不会给我留晚饭。”

八师巴张了张嘴。

他闭目,又睁眼,柔美的声音放缓道:“盛年,你早就防备着我——你一早就认定我会对你动手,为何还要问我?”

他这样一说,软而慢,盛年彷佛听出几分怨憎、几分委屈。

八师巴仍在继续,语声越软越慢。

他心中温暖的火苗全被浇透,仍低叹道:“有这等不世出的至臻之上暗中为你护卫,我动不动手,又有什么区别?”

这便是八师巴不动手的理由。

八师巴知晓,如果没有这位暗中护卫的至臻之上,他也下不了手。

他不仅下不了手,还要主动提出,几近毫无自尊地,放盛年这个利用了他的人离开。

放这个曾经的友人、以后敌人,这个虚伪者、背叛者、薄情恶劣的操盘手……离开。

只因他下不了手。

八师巴啊,八师巴。

你的心中,是否还残存着那么一点可怜的、希望盛年大发慈悲施舍你一点转机的期冀?

八师巴自问。

‘佛祖,弟子对自己撒谎,犯了妄语戒。’

八师巴此刻,甚至庆幸盛年早早防备着他,让一位他绝对无法力敌的至臻之上在暗中护卫。

好让他不必主动提出放盛年离开。

好让他得以,保有最后的颜面。

“那我走……”盛年顿住。

一行清澈的泪,从八师巴沉静的脸上,悄然淌落。

八师巴没察觉到他的泪,他捻动着青绿色佛珠,再一次道:“你到底为什么嫉妒我,盛年?你是否……”

‘我与你同样天资不凡,你的生命却才刚刚开始,你还有那么久的未来。’

“你是否……命不久矣?”八师巴道。

盛年背对着他。

沉默良久。

沉默。

好可怕的沉默。

大多数时候都代表着默认的沉默!

八师巴颤声道:“既然你我已经是敌人,你曾经不能向朋友吐露的话,现在可以向敌人倾诉。”

八师巴。

不愧是八师巴。

盛年暗叹。

如果没有今天,他永远不会知道,八师巴还能激发出这样随机应变的一面!

盛年道:“八师巴,我不会把我的弱点告诉想杀我的敌人。”

八师巴道:“我向佛祖发誓,我永远不会依靠这个秘密来杀你。我也会为你保密,这个秘密,永远不会从我的口中,被第三个人知道。”

“既然你想知道,八师巴,”盛年叹道,指了指胸前黑色铠甲上银灰的发,“你知道,我为什么敢真的喝下顾惜朝下了致命毒药的姜汤?”

八师巴道:“为什么?”

盛年指尖点向心口,道:“因为这里,有一粒长生种!”

长、生、种。

“哗啦——”八师巴掌中的青绿色佛珠,骤然掉落!

丝线崩断,青绿色佛珠滚了满地。

长生种,传说世间仅此三粒的神种。

长生种本一粒,被秦朝徐福寻得,喂给已死半柱香的秦始皇,令其死而复生,延寿两百年。始皇第二次死后,左右双眼各结出一粒新的长生种,传至后世。

这两粒长生种,一粒被五代十国一街边乞儿吞食,后来长生道主将人抓住,剖心取种,吞入腹中。于是旧伤全数愈合,据说还借此顿悟了天地长生秘法。

另一粒,则被靖北王越覆潮所得,救回当年身怀六甲、命在旦夕的靖北王王妃。

长生种可使死人复生,可使伤口痊愈,可以延年益寿。

但这世间已无长生种。

盛年哪来的长生种?

盛年当初——又为什么,需要服用长生种?!

八师巴与盛年双目相对。

那对深若潭渊、乌煞漠然的狭长丹凤眼。

八师巴从前不知道,一个死人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但他现在知道,一个至少死过一次的盛年,会有什么样的眼神!

“咳、咳、咳咳咳——!”八师巴忽然咳嗽出声。

点点血红自唇边咳出,落在大红色的袈裟上。

令唇更艳,袈裟更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八师巴不住地咳嗽,胸口剧痛。

八师巴边咳,边弯腰,伸出苍白的手指,一粒一粒,拾取青绿色佛珠。

盛年看着他,毫无动容地欣赏这一景色,仿若观赏莲台上圣洁的佛子跌落泥泞,伤口染上污秽尘埃:“功法逆行,神境破碎,心有魔碍。八师巴,你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八师巴不抬头,任凭盛年和他身后的军队逐渐远去。

那一直笼罩的无形剑势,也远去。

八师巴弯着腰,一粒一粒地,捡拾。

捡着捡着,手中清澈的泪珠,忽然比青绿色的佛珠还要多。

盛年最终还是没有说,他是否是命不久矣。

八师巴也已不忍心再问。

八师巴和盛年之间,总是这样。

一个一次一次不忍心,一个一次一次,不能更忍心!

“咳、咳、咳咳——”八师巴的呼吸渐渐不稳。

‘佛祖,弟子往日,与世绝离,今日尝尽人间苦。’

他想挽留盛年,却不料,在他被盛年说服留在蒙古的那天,就注定了今日的离别。他越与盛年共处,越珍爱与盛年的友谊,不料盛年就离他越远。远到面目相对,不识真人。直至今日,如斯凄凉。

……此为“爱别离”。

八师巴掌心中的泪珠越发累积,又染就丝丝血色。

盛年利用他、欺骗他、刺伤他,他一边心生怨恨,一边仍心存贪念,私欲炽烈,意图挽留。于是他出口伤人,伤人也伤己。然而贪念不止,欲壑难填,于是怨恨也绵绵不尽!

……此为“怨憎会”。

八师巴找遍四周,怎么也找不到最后一粒散落的佛珠。

就如没能被他挽留住的盛年,情谊破碎便是破碎,以后再见,他们也回不到从前。

八师巴不肯甘休,再次俯身寻找。

却怎么也找不到。

……此为“求不得”。

今日、今时、今刻,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求不得”。

八师巴甫尝“人生三苦”,尽数系于盛年一人之身,尽数施于盛年一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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