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 142 章
“糊涂!柿子本是寒凉之物, 谁给他吃这么多的?”
华佗吹着胡子骂骂咧咧,手指直直的几乎指到了荀彧的鼻尖上去。
恐怕荀文若这辈子都少有遇见这种状况,然而此刻他也只能任由自己被说。
华佗指了指大概也发现了有哪儿不对劲, 旋即丝滑的转过了枪头, 对准了床榻上神游天外的病人。
“还有你!”他说道, “你随着那仲景小儿学了这么多年,连冷热都不分?脾胃虚弱,体弱虚寒,自己也不注意着些?”
荀晏往后头缩了缩,鼓起勇气问道:“为何是华先生?”
他想着怎么着来得也该是他老师,对比之下他感觉老师简直如圣人一般。
华佗听罢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凉飕飕笑了笑,“怎么着?不满意老夫?”
荀晏连忙摇头。
“他昨日带着学徒去襄城游医去了,”华佗冷漠说道, 他站了起来,左右踱步,眉头紧锁,“当以温养之药徐徐滋补, 以补脾胃,益肺气……不对, 你有旧疾, 许多药也不能用……”
荀晏的眼神飘向了荀彧, 见到自家阿兄正一脸认真的倾听着华元化老先生的唠叨,他心想着一个脾胃虚弱至于这样吗。
于是他悄悄的起身,脚刚落地便听华佗一声大喝。
“且慢——”华佗忽然转过了身子, 正欲开口却眉头一拧, 他狐疑的问道, “你要做什么?”
于是荀晏再悄悄把脚缩了回去,赔笑。
华佗冷笑一声,倒也没有追究,他问道:“张仲景给你开的什么方子?最近服药如何?”
荀晏不敢造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华佗念叨了几遍,快步回到了荀晏身边。
“你胃脘上有旧伤?”
荀晏眼神飘忽了一阵,是荀彧替他回答的。
华佗撩开了他的衣服,嘴里念叨着难怪难怪,荀晏努力往后缩,想了想还是无力的为自己辩白了起来。
“已经养了许久了,不碍事了。”
“不碍事?”华佗挑眉,笑呵呵道,“原来戳了个窟窿那也是不碍事啊。”
“疼吗,”他有些好奇的按了按,如愿的看到了不配合的病人顿时抿着唇看向了别处,“哦,疼的啊,自己私下服了镇痛的药了吧。”
这下子连荀彧也不由皱眉看向了幼弟,荀晏只得低着头数被子上的花纹。
所幸这时屋门开了,有人端着药盏进来。
荀晏第一次如此感谢能喝到药了。
随后他抬头,望见了一张温婉娇媚如芙蓉般的面容,那素衣荆钗的妇人对着他微微一笑,虽已非少女,却仍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荀晏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的唤道:“任……”
那妇人将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嘴角含笑。
“妾身貂蝉,拜见荀君。”
真是好巧哦。
荀晏想着,下邳一战后,他本以为她会选择追随奉孝,成为他的暗线,未想今日竟在这儿看到了她。
“君可知一事?”华佗挑剔的看了看药的火候,随后面露满意之色,“我与张仲景虽常有口角,却不失为知己,于医术上不相伯仲,但唯有一事,仲景远逊于我。”
“何事?”
“徒弟啊!”华佗理所当然的说道,他嫌弃的看着荀晏,“仲景得汝为徒,不专医道,不得自医,缠绵病榻。”
“我得貂蝉为徒,大器晚成,专精于医,随我出诊民间称赞。”
“孰优孰劣乎?”
荀晏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吐槽貂蝉转眼跑去当了华佗的徒弟,还是哭自己把老师的招牌砸了。
糟了这样一听好像自己是挺坍台的。
“师父又失言了,”貂蝉无奈的说道,“妾身何能及荀君?”
“元化先生不过实话实说,何来失言?”
一旁静观的郎君终于开口,音色如玉,清润悦耳,只是出口却不是帮着自家弟弟说话。
荀晏刚控诉的看向了兄长,却听华佗大笑出声。
那老先生须发乌黑,一大把年纪了瞧上去身子骨不比那些年轻男儿差,大笑过后蓦的收住,面露不悦之色,还真有几分能吓人的意思,尤其是他指着人就开骂的气势。
“老夫行医多年,什么人都见过,岂会不知你这小儿辈心中想些什么?”
“你是以为心疾无法医,遂不欲疗养,活到哪儿是哪儿。”
“那么老夫便告诉你,错!大错特错!”华老先生唾沫横飞,指着荀晏的鼻尖,“为医者本就是寻那一线希望,正如天下积病多年,虫豸辈出,然亦有英雄拔刀而起,誓除天下病症,何来无望之谈?君如此作态,可为医者乎?”
“你不想医,你师父想医,老夫亦颇有兴趣,由不得你自己!”
荀晏被当面喷了一脸,直接就懵了,他看着骂完人的华佗施施然把貂蝉给他端来的水一饮而尽,冷哼一声离去,重重关上了房门。
随后他又开了门,招呼了似乎眉眼间带起了笑意的荀彧一道离开。
荀晏缓缓撑住了额头,感觉空荡荡的胃脘都要痉挛了起来——被骂得,最憋屈的是对方还是为了他好,他还还不了嘴。
如果后世有记载,他愿称之为一碟柿饼引起的血案。
“荀君,用药否?”
貂蝉收起了方才眉眼间的惊诧,笑吟吟问道。
……这日子也太苦了吧。
屋外,二人并行于廊下,华佗面上的怒意忽然如冰雪融化般消失,他停了下来朝着身旁的荀彧行了长揖。
“方才口出无状,多有得罪,还望令君见谅。”
荀彧摇头,扶起华佗的胳膊。
“彧尚需多谢元化先生,”他有些无奈,“清恒向来是这脾气。”
看似软和,实则难搞的脾气。
华佗讪讪笑了起来,心想着他自然也不想做这个恶人,若非是张机亲自来请……
他语重心长说道:“令君与仲景皆是温和含蓄的性子,对付荀君这般人呢,还得是先发制人,诚如兵法所言,一鼓作气,气势为先,不能让他有突围的机会。”
荀彧不是很理解为何在处理医患关系上都扯上了兵法,但他还是觉得受益匪浅。
“不知清恒病情如何?”
他说到了他最担忧的地方。
华佗捋了捋胡须,神色略有些晦暗。
“大体如仲景所言,腰腹旧创,脾胃虚寒不受补,这些都能慢慢调养,最要紧的还是他心脉上的毛病。”
“当真无法可医?”
“天无绝人之路,”华佗叹气,“虽无对症之药,但好生休养之下一生无虞者亦有,正如荀君此前心疾也并不严重,这些年劳损过度才会如此。”
若是他此前并未与此人相交,恐怕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诊断结果。
谁能想到一个出身优渥、战功赫赫、本应当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会将自己折腾得半身都是病。
“荀君过于聪慧,”他说道,“他知道哪些能治,哪些不能治,但人啊,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难得糊涂。
荀彧默念着这个词,是啊,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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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再次回来的时候,荀晏正在费了老大劲儿的给自己针灸。
华佗说他手比较稳。
为了这唯一的认可,他得表现好点。
荀彧站在门口看了一会,荀晏方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的往后缩了缩,又腆着脸笑了笑。
“阿兄,”他喊道,“华先生先前所言……实在言过其实!”
荀彧未答,坐在边上捏了捏猫爪子,凉凉的和捂不热似的。
“武安君自刭前曾言,杀赵国降卒数十万人,是足矣死。”
他突兀的说道。
“可若是重来一次,彧以为,他还是会杀那四十万降卒。”
荀晏笑意淡了下去。
“因为无有他法,若是我们能有别的选择,又何至于此。”
体面从来都是给游刃有余的人准备的,他们守不住仁义,守不住体面,所以只能如一条野狗般,用最暴戾,最原始的法子。
“大公子出发时,司空应当已经着手坑杀一事了。”
荀彧平静的说道。
荀晏垂下了眼眸,他干脆放下了手中金针,怕自己一个手抖戳歪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当我们选择说出杀俘二字时,就只有一个选择了,统一北方,完成一统,走到最后。”
荀彧没有丝毫避讳自己也曾经给出这个提议,他只是平淡的和幼弟指出他们要继续前进的那条路,那条已经铺满鲜血的路。
“所以……”他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理了理幼弟凌乱的领口,“好好养病吧。”
荀晏低下了头,笑了笑道:“这病也未必不是好事。”
“待曹公统一北方,闲暇之余回望,却惊觉身边养出一只猛虎,怕是午夜梦回之时都要惊怒于当初为何予我兵权。”
荀氏的权势不能再盛了,这时候急流勇退似乎也不失为一式妙招。
一个坐镇一州,拥兵数万的名门世族总是会叫人忌惮的,但一个抱病于身,乖乖窝在眼前的年轻人,即使他兄长权势再盛,他手下也有着部曲几何,却也不至于叫人如何忌惮。
他想着,阿兄会如此决断的调他归许,恐怕也有着一部分这样的打算……
他眼前突然一黑,是荀彧遮住了他的眼睛。
“戒思戒虑。”
兄长的声音冷淡,似乎又有着些许的无可奈何。
“那柿饼是陛下赏赐?”
“嗯。”
“难得糊涂啊,”操碎心的兄长叹息着,“下回别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