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 162 章
“大祭酒!”
“大祭酒!”
吏民皆低头称道, 荀衍无意这会与他们争辩称呼的问题,只一路匆匆而去,院落简朴,他绕过屏风方才拭去额间汗水。
“公达——”他低声唤道, 眼神却落在了榻上青年身上。
榻上之人昏沉不醒, 眼睫还在不断颤动着, 似是在梦中仍是不安, 面色苍白得无一丝血色。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 犹豫了一下轻轻探了探床上人的额头, 未料在炎夏中摸了一手冰凉。
他皱起了眉,这不像什么好事。
“如何会这般……”荀衍喃喃道,“可是贼子所伤?”
荀攸摇头, 轻轻掀开被子, 露出肩头一角绷带。
“外伤不深,”他说道, “只是遇袭后伤势引起旧疾,数症并发乃至于此……”
荀衍犹有些不愿相信, 他分明记得他这幼弟如今连三十都未满,正是壮年之时,纵使自幼体弱一些,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如今暂以附子入药止血回阳, 只能再服两剂药来看后续。”
荀攸说着终究是神色不大好。
他们一路疾行穿越秦岭, 堪堪在骆谷旁的一处小城中落了脚, 只是荀晏意识不清,连喂药都难, 先前那一剂几乎是混着呛出来的血水喂进去的。
荀衍算是明白了荀攸为何派人快马自治所取药, 他晨时尚且在处理教众叛乱, 下午只交代好手头事务便匆匆赶来,未想却见如此情形,面上不由露出悲戚之色。
荀攸反而收敛起了神色,低声问到了近日天师道教众叛乱之事。
张鲁虽破,汉中却不好收,为此他甚至不能杀张鲁,而是以礼相待,重兵监视,却仍然防不住他那些族人与教众到处搞事。
两人声音又轻又快,却仍是惊扰了边上的病人,只见病人微微蜷缩起了身子,费力的喘息起来,像是呼吸不过来一般。
荀攸立马抓出他不知何时按在腹间的手,将人半扶半抱着侧倚在床头,怀中人这才喘过了那口气。
荀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脱口而出:“文若怎敢让他远行益州!”
他话音刚落,被提及的人就眼睫微颤,茫然的睁开了眼,一双漆黑的眼眸直直看向了他。
“狸奴?”
荀衍以为他醒了,连声唤了几声却未得到反应,方才发觉眼睛是睁开了,只是瞳孔涣散,全无聚焦。
荀晏侧头往荀攸身上蹭,他没什么力气,蹭人都软绵绵的,末了只是把脸埋在了身边人衣袍之间。
荀攸怕他憋着,正欲将人掰开,却听见自家小叔父正迷迷糊糊的在喊着人,声音细若蚊呢,他离得近,听了一会才听清他口中在唤着“大人”。
小叔父抱着他一边喊着“大人”,一边极小声的喊着疼。
他既心软又无奈,更是无法抽身。
荀衍看了半天,蓦的幽幽来了句:“果真是从父子。”
待得安抚好了病人,又是杜度焦头烂额的进来摸着脉,荀攸摇着头暂且离开了屋子。
天色已然暗沉,群山环绕之下天地寂静,外间有荀晏的部曲尚且不安的在等待,乃至于有些人可能是以为主君这回大概是不好了,竟小声的在啜泣,这般情景下这等哀意竟然传了开来。
最后是一年轻将军站出来疾言厉色的制止了他们,荀攸对他有些印象,这应当是小叔父看重的人。
他揣着手,看着不远处的乱象逐渐平息,也不欲插手,只是回头望向了荀衍。
他低声道:“我欲叫张鲁来医治。”
荀衍顿时惊诧,他说:“道人医术……你我难道还不知?”
他说得也不算错,自已成历史的太平道人到如今汉中的天师道人,那些道人的符水能骗得了寻常百姓,难道还能骗得了他们不成?
“其人割据汉中日久,确有独到之处。”
荀攸却不正面回答,只是如此说道。
荀衍想起那在天下诸侯里如同一股泥石流的道人,不由感到眉心微跳,但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而有些突兀的提起了另一事。
“清恒如今已二十有八,”他说道,“却仍孑然一身,身边无人相伴。”
荀攸神色略淡了些,荀休若这会提起这个总不可能是急着要给幼弟成家去。
果不其然,荀衍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屋门,道:“我膝下幼子如今——”
“叔父!”
荀攸蓦的提高了声音打断了他。
荀衍一怔,却见荀攸向他长揖称罪。
“小叔父必当无事,休若叔父远行疲惫,不若暂且歇息。”
荀攸平静的说道。
荀衍闭上了眼,知晓自己大抵是着急过了头。
人还在呢,他如何能直接想到了那儿去,更何况……他虽一向自持长兄,但真要论情谊之深厚,恐怕还不如眼前这侄儿。
“是我失言了。”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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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是口中散不去的腥甜味,像是含了一口血在嘴里似的,其次是胃里如同一把锉刀在刮般一顿一顿的闷痛。
眼前斑驳的光点似在跳舞,荀晏盯着那跳舞的光斑看了许久,慢吞吞的挪动了手腕子,搭在自己的脉上。
他意识尚且有些混沌,也不知到底诊了些什么出来。
[你再不醒,]他的朋友十分的冷漠,也十分的自闭,[我倒也不怕别的,只是怕那妖人要收拾收拾尝试物理驱鬼了。]
这么长一段话荀晏反应了许久……没听明白。
他茫然睁着眼,视线里突然多出了一张白面长须,充满神棍气息的脸。
……其实光看脸年纪也不大,却偏偏留了一脸的白胡子,只能说审美惊人。
“怪哉怪哉……”那人好奇的盯着他,活像是要盯出一朵花似的,“我观你分明是早夭之相,别说二十八,八岁都难活到,这是如何过了死劫?”
荀晏闭上了眼睛,感觉头疼欲裂,眼前也晃得很。
他想着这道人若是去天台下边摆摊,必然得被人揍死,谁见过上来就和人说你有早夭之相的?
“诶别睡了,都睡这么久了,”那人又叽叽喳喳说着,“闻君乃是儒家名门出身,自当是礼仪皆备,如今救命恩人在此,怎么也得起身谢过吧。”
荀晏抿了抿唇,感觉喉咙间不止是血的腥甜,还有还未散去的参味。
“感谢……君相赠……名药……”
他嗓音沙哑难言,只能一个词一个词的吐出来,更是无力起身道谢。
半晌,那道人像是终于做人了,给了他一盏清水,清水润过了干裂的唇,裹着血腥气落下了胃中,带起一阵灼烧般的痛。
“确实得谢,”那道人毫不客气,“那老参可是珍藏,别说巴蜀了,就是去了辽东也难寻如此好参。”
他听到榻上人低弱模糊的说了声什么,没有听清,便覆耳而去,这会听清了。
那人说着,“找我侄儿付账。”
“你侄儿可是强买强卖啊,”他冷笑一声,“生生夺了我一个汉中郡,道人我可是亏得什么也不剩了。”
荀晏恹恹抬眼,“君乃张公祺?”
“正是。”
缓过一阵眩晕,荀晏摇了摇头,“道长欺我。”
道人惊奇道:“你如何知晓我在欺你?”
荀晏忍了忍,没有忍住笑出了声,一下子扯得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道人顿时明了,却也不恼,捋了捋胡子笑吟吟看着眼前的人疼得面色发白。
“虚了点,但总归不用准备棺木了。”
“咳……敢问道长如何称呼?”
“左慈,称呼一声乌角先生就是。”道人漫不经心说道。
荀晏半阖着眼睛思索着,结论是没有结论。
这年头以神鬼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太多了,他也无从认识这名号……却又好似有那么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
……但汉中郡有道士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左慈霍然起身,宽袍大袖,仙风道骨,若是不看他那张碎嘴,倒还真有一种得道高人的感觉。
他喜气洋洋的朝着屋外招呼道:“荀师君!张师君!”
……他甚至还体贴的把荀师君放在了前头。
荀晏感觉自己开始胃疼了,他好像,似乎有那么一点没有适应这个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