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心不静
夕阳西下, 柴青左手牵着姜娆的手,右臂垮着菜篮子,在自家门口被人逮了个正着。
少年一袭水蓝色衣衫, 身板挺直, 眉清目秀,见了姜娆, 大喊:“阿嫂!”
脆生生的。
姜娆十八年来头回被人喊“阿嫂”,有点懵, 再看柴青一脸郁闷活像遇上债主的神容, 心里约莫有了成算,淡淡颔首, 应承下这句问好。
出师得利,钱小刀红光满面,上前抢过小竹篮:“阿姐,这东西提着多累,我来帮你。”
自来熟都没他熟。
小竹篮被抢, 柴青有心抢回来,余光注意到姜娆微翘的唇角,鬼使神差地歇了赶人的心, 解下腰间钥匙, 开锁进门。
钱小刀如鱼得水地混进来, 看眼菜篮子:“阿嫂,咱们今晚吃松鼠鳜鱼、白切鸡、红烧豆腐哇?”
“你话忒多。”
他嘿了一声:“阿姐, 你这就不懂了,我在和阿嫂说话。阿嫂, 我爱吃鱼, 能不能多做两道?”
姜娆还没吱声, 柴青鼻腔里发出浅哼:“下厨的是我,要讨好你也该擦亮眼睛看看谁是大厨。”
“阿姐负责做饭啊……”
他神色一呆。
柴青说漏了嘴,看他哪哪都不顺眼:“我下厨,你有意见?”
“没没没!”
他头摇成拨浪鼓。
不怪他眼拙,柴青好歹是名宗师,他委实没法把她和洗手作羹汤的厨娘形象联系起来。
忒得大材小用。
都是握刀,柴青更适合握杀人的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一口一个“阿嫂”,扭头又是一声“阿姐”,柴青长这么大没有兄弟姐妹,唯一一个要当她小老婆的绛绛也没了。
依着辈分,钱小刀是钱叔胞弟,也算她的半个长辈,奈何这人年少,比她还小四岁,之前他出言不逊她已经出手教训过,再小气到一顿饭都不给吃,传出去不好听。
“阿嫂,我叫钱小刀,之前有眼不识泰山,您莫要和我计较,我也是今儿个晓得阿姐是我异父异母的姐,这不,刚知道就来认亲了。阿姐脾气不好,您劝劝,别让她赶我走,不然我就要露宿街头了。”
这话听起来三分真,七分假,姜娆想想初见少年郎锦衣玉扇的好行头,看着就是不差钱的,她并不戳破:“好。”
“阿嫂,我……”
“有完没完?”
柴青烦他和姜娆套近乎,钱小刀识趣捂嘴,表示不说了。
正堂,作为来蹭饭的‘穷亲戚’,钱小刀带来两壶酒,一烈酒,一清酒。
他有伤在身,三五天内动不得武,柴青放心去后厨,留下姜娆待客。
没了那只母老虎,钱小刀眉开眼笑:“阿嫂,你和我阿姐感情真好,何时成婚?到时候我得喝杯喜酒。”
‘姜酉酉’是柴青订过婚的未婚妻,这事春水镇好多人都知道。
他有备而来,姜娆为他沏茶,看清她沏茶的手法,钱小刀眼睛一亮,感叹柴青讨了个贵族出身的好老婆。
“请喝茶。”
不敢劳烦她,钱小刀双手接过茶杯。
一来二去,本着套话的人反被对手套出一些实话,他不自在地挪挪屁股,如坐针毡。
这事邪门。
他这便宜阿嫂话术够厉害的,都快把他绕迷糊了。
看他不打算再开口,姜娆委婉一笑:“你先坐,我去看看你阿姐。”
钱小刀啧啧称奇,就差双膝跪地恭送她离开。
人不可貌相,柴青那么颓,找的相好待她可谓痴心一片,进门到现在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女人格外喜欢他喊“阿嫂”。
可喜欢归喜欢,听一听悦耳悦心罢了,一动真格,简直滴水不漏。
半点有用的情报都不给他。
贼精。
贼精贼精的姜娆七拐八拐拐到后厨,柴青正坐在小木凳择菜。
家里来了客人,鲫鱼豆腐汤做不得了,得换正经的菜品。
“我还以为你会把人赶出去。”
“赶出去还会来的。”柴青择好菜,装盘准备下锅清炒,她忽然道:“你离远点,小心油烟。”
姜娆受用地退到小厨房门口,看她放油、倒菜、颠勺。
柴青人颓心颓,好几年没吃过自己做的饭,往常在外面随便吃吃,饿不死就成,自打姜娆随她搬进小院,她过得也有人样了。
不得不说,这都是姜娆的功劳。
“他是谁?”
“钱小刀。”
“他找你所为何事?”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他来讨要说法。”
“看着不像对你生怨。”
“是不像。”
死了亲哥,钱小刀能好受吗?不好受。
然而人在江湖飘,握起兵器之前都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
亲哥死了,钱小刀不怨柴青,他希望柴青振作起来,扛起刺客盟义士对她的期待。
甚而扛起这片江湖,做刺客盟的新盟主。
理想远大。
几道素菜装盘,柴青打趣道:“你很喜欢听人喊‘阿嫂’?那我也这样喊你,阿嫂?”
不等姜娆走上前拧她耳朵,她快速改口:“不对不对,乱辈分了,我应该喊你……阿娘?”
她的小奶娘。
“……越说越没谱。”姜娆体贴地取了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夜幕降临,蹭饭的钱小刀蹭到四菜一汤,四道素菜,一道豆腐汤。
他傻了眼:“我的鱼呢?”
“做成鱼丸了。”
“我的白切鸡呢?”
“做成鸡肉丸子了。”
钱小刀气得眼眶发红:“那我明天还能来不?”我还能吃上鱼丸、鸡肉丸吗?
“你说呢?”
柴青一脸冷漠。
“……”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一桌子菜,压根不够他买酒钱的。
“吃不吃?”柴青才不伺候这富贵小少爷。
“吃!”
钱小刀抓起筷子夹了菜往嘴里塞,一口吃进去差点吐出来。
抬头顶着漂亮阿嫂‘关心’的目光,他一个哆嗦,出于本能地咽回去,哪还敢嫌弃柴青手艺不好?
柴青手艺再差,这女人都不准外人挑剔半个字。
真是有你们的。
秀恩爱了不起啊?
一顿饭吃下来,钱小刀自觉距离立地飞升不远矣,谈情说爱令人失智,他发了誓三十岁之前不碰女色。
现成的例子就在这儿,瞧瞧柴青,来时他打听过了,春水镇坏种,走到哪都人惧鬼愁的女混蛋,竟然甘心做起厨娘?
她厨艺那么差,怎么敢的?
八成是要了人家身子,过意不去,又得陇望蜀,是以变着花样讨人欢心。
从这点来看,两位都是能人。
钱小刀趁着柴青收拾碗筷的空当和姜娆闲聊。
话说了一车轱辘,言下之意便是“我阿姐以前可牛可牛了,你再看现在,像什么样子?她的刀呢?她一身的能耐怎么能只用在床.事上?哎呦,小弟我不是对阿嫂有意见,我是着急呀!
“阿嫂啊,你是我亲阿嫂,你管管罢,再不管,阿姐人就要废了!你忍心吗?她这样子,就好比老虎拔了牙,猛士弃了兵刃。大争之世,我不犯人,人则犯我,春水镇繁华秀丽不错,终究池浅。柴青,她有更广阔的天地!”
.
“他走了?”
“走了。”
梳洗完毕,去到床榻,姜娆顺势靠在她肩膀:“姑姑走了,你想去找她吗?”
月明星稀,内室一灯如豆。
床帏放下来,氛围铺垫出些微的暖,柴青掌心不停地在她腹部轻揉,以此来缓解月事突发的疼。
“不找了。这辈子,我都打算留在小镇了。生于斯,长于斯,老死此地,挺好的。”
她声音缥缈:“姑姑……我不想再耽误她了。”
姜娆很想问一问“那我呢?我走了,你可会思我、念我、放不下我?”
然话到嘴边,她清醒过来。
没必要。
她赴她的劫难,她有她的人生。
本就是上天垂怜,临死前给她的一场温柔梦,何必再把最爱的人扯入不必要的争端?
她听懂柴青的弦外之音,也明白改变不是一蹴而就。
不论钱小刀与她说的那番话存着怎样的好意,她都不能仗着柴青短暂的爱怜,无视她挣扎过后做下的决定。
蔫了吧唧就蔫了吧唧,活着就好。
百米养百人,百人百种活法。
枕边人睡意正浓,姜娆窝在她颈窝想柴青说过的话。
亲人死了,钱小刀来讨要说法。
钱小刀是一名江湖人。
九州近日不安定,江湖起风雨。
刺客盟二十三名义士入吞金,杀姜王,死了十六人,钱小刀的亲人可是其中之一?
看得出来,他不怨柴青,他盼着柴青好,盼着她振臂一呼引领群雄,盼着她做一回主心骨。
少年眼底不经意的茫然骗不了人。
他的指望放在柴青这儿。
爹爹是柴青的师父,爹爹又是故去的天下第二高手晏如非。
少时的坏胚子一脸骄傲地说她的爹爹是枭雄。
何人配得上‘枭雄’之名?
而刺客盟过往的领头人是风流剑……柴令!
都姓柴。
【他家人因我之故死了……】
静谧的春夜,姜娆从抽丝剥茧里窥探到柳眉隐藏十三年的秘密。
她真傻。
她早该想到的。
那再往前推呢?
坏胚子能活下来,是不是一开始也是姜王的诛心之计?
他要毁了她。
因她武学天赋奇高。
因她实为柴令之女?
一刀杀之,不如钝刀子割肉,使亲者痛,仇者快。
柴令昔年得罪姜王至深,这是明晃晃的报复?
姜娆头脑掀起一场场风暴,她心跳得很快。
柴青慢悠悠睁开眼,睡意残存:“你的心不静。”
“我……”
时值后半夜,离天明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姜姜,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纯纯的废物?身怀武功,却要自断翅膀,蜗居在巴掌大的小池塘?”
“我没有。”
柴青眼神疑惑,好似在说“那你大晚上不睡?”
姜娆不敢与她直言那些猜测,恐触及她心头伤疤,作可怜状:“我,我没来由地心悸,怕吵醒你。”
“心悸?”
柴青不敢大意,两指搭在她腕间脉搏,诊断之后,发现确有心神不宁之相。
“可能……可能是想我娘了。”
“……”想你娘想得心跳加速,小脸发白?
联想到姜娆自幼被姜王下蛊毒,很难说姜王对王后有多少真心。
母女连心这回事柴青从没体验过,此刻也不好多加怀疑。
看她信了,姜娆又借腹痛转移她的注意力。
翌日。
阴雨连绵。
柴青坐在酒楼一角,开门见山:“你不用白费心思了,看在此行你是姑姑请来的,我不难为你,你也不要打扰我。我快活的日子不多,不想浪费在你这里。”
“那要浪费在谁身上?你的酉酉姑娘?”钱小刀一改嬉笑神色,上身前倾:“柴青,你好像真的没法和她匹配。她是云,你是泥,你要烂在地上。柳姐姐说得不错,就是我求你,你也不会和我走。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请我来吗?不单是我哥死了。她想让我为你铸刀。”
他随手扔下一粒金豆,金豆在酒桌骨碌碌打转,少年弯下腰,眉眼浸着和年龄不符的心机:“过不了多久,九州都会知道风流剑还有个女儿躲在春水镇。柴青,你想过枯燥无聊的人生,你躲得了吗?
“你不入江湖,江湖风大雨大却要漫过你的短靴,席卷你仅剩的至亲至爱。到那时,你还不举刀吗?
“你就是自欺欺人忘了你姓甚名谁,阿姐,别忘了,你是一名刀客。
“刀客临危不举刀,你这辈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