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凋零花
姜国前来和亲的队伍退出小镇, 泰安客栈不再有妙曼熟悉的身影,姜公主离开的那两天,春水镇好些人对此念念不忘。
那日见过的美人美得令人心折, 热热闹闹议论几轮,人们感叹公主生不逢时, 命途多舛, 也有人猜测公主一入燕王宫, 少不得要夺走燕王全部的宠爱。
人走了, 日子还要过。
小镇的百姓恢复以往的作息, 每日也依旧有来来往往的江湖客穿梭在大街小巷。
柴青坐在路边的茶水摊, 往前看看人进人出的泰安客栈, 往后瞅瞅红尘万丈的春水坊。
姜娆走了, 仿若也带走她的魂儿,抽走坏种长长的脊梁骨。
她软趴趴地倒在槐木桌,颓得没眼看。
少年倒杯茶, 端起来一饮而尽, 杯子倒扣在桌面, 折扇“啪”地敲在桌沿:“回神了!”
“……”
柴青毫无反应。
钱小刀摸着下巴:“你再想她,她也回不来了, 除非你追上去, 把人抢回来。”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个法儿,有什么比‘美人救美’更激动人心的呢?
倘柴青真能追上去, 和人狠狠打一架, 打一架,没准想不通的事就通了。
他桃花眼闪闪发亮, 怂恿道:“去罢, 阿嫂待你那么好。你不去, 枉为人!”
柴青眼皮一动,嫌他聒噪。
“欸?别走呀。”
他追上去:“我是认真的。那要不然这样也行,你求我,不,你拜托我,你只要开口,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替你去了!不过去归去,能不能把人抢回来,这我不保证哈。”
前面的人走得无精打采,聋了似的,钱小刀感觉到挫败,心道:这算怎么一回事嘛,原指望人能支棱起来,这下好了,仅存的那点精神气也没了。
“柴姐姐……”
“别跟来。”
她有气无力地丢下一句话,身影飘远。
钱小刀搔搔头,愁死了:“我没和你开玩笑,那天我说的话是真的,你再这般下去,就休怪我不讲江湖义气了!”
他喊他的,柴青充耳不闻。
镇子最北,有一条河,怪有名的,名为‘洗剑河’,相传八百年前剑圣与人比武,大胜,途径此地,撩起河水洗净剑上血。
柴青站在洗剑河前,风吹起她的发,她盘膝坐下,看山,看水,打发时光。
两天了,不知姜娆走到哪儿了。
意识到又在想她,柴青心重重一跳,狠狠闭眼,告诫自己莫要多想。
现在就很好。
没什么不好。
姜娆心有牵挂,她不去上邪,她的娘亲恐有闪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柴青狠下心想:她没有选择,我难道就有选择了?
我尽力了。
我也想救她。
河水倒映她的影,影子慢慢凝成姜娆的脸,柴青揉揉眼,呼吸一滞,一掌拍向平静的河面。
美人的芳容顺着流水破散。
柴青咬紧牙关,稍倾,气机紊乱,内息倒流……
钱小刀是在河岸对面发现的她,找到时,柴青陷入昏迷,唇角残留血渍。
他低叹一声:“道是风流客,也是可怜人。”
麻溜地将人捡走。
柴青有柴青的苦。
心关难越。
心结难解。
偏要解,就会落得频频呕血的下场,再严重些,难免走火入魔。
盈回巷二十八号,此间的主人躺在床榻,床前围着男男女女。
“怎么样?”
莫玲玲收回诊脉的手:“心病难医。”
柴青的症结不在于任何人,只在乎于她自己。
勘不破过往种种,谁也救不了她。
以前顶多丧得气人,这会连点人气儿都快折腾没了,和心病比起来,她的内伤也不轻。
“我去写封信告知柳姑娘。”
“柳姑娘能来吗?”
“来不了。”易容参与过青青订婚宴的吴二道:“合欢宗乃北方大宗,继任大典就在这三五日。”
“我去抓药。”
钱小刀抓起药方往外走。
后半夜,柴青清醒过来,莫玲玲等人又不知藏匿到何处,院里只剩下钱小刀一人撑着下巴守夜。
房间传出轻微的声响,他一个激灵,快步如飞赶过去,并不进屋,隔着门道:“你醒了?我猜你也该醒了。桌上有粥,你趁热吃。”
“多谢。”
“我做这些不是白做的,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柴青当然知道。
刺客盟死了十六名义士,钱小刀的兄长也折在那儿,他要的,他们要的,无非是她一鸣惊人,扬名立万。
粥很烫。
她一股脑灌进肚子,吃饱了,坐在大床发呆。
不知做点什么。
往常姜娆会来,她们可以亲亲密密地说小话,也可以做成年女女爱做的那档子事。
柴青成了无头的苍蝇,在自己限定的圈内原地打转。
“我的猫呢?”
“没在你房间吗?”
她急忙搜寻,果然在床板下找着躲起来的猫母女。
大善人挨着小善人,猫眼圆溜溜的。
深夜,柴青起来喂猫。
猫儿的存在,一定程度使得她有事可做,不至于游手好闲。
但猫儿不是乖顺的绵羊,一旦找着机会就爱往街上跑。
柴青不是姜娆,没姜娆那么受猫猫狗狗青睐,猫见了她和人见了鬼没两样,撒丫子满世界扑腾。
这日,她的猫又跑了。
说不清是大猫拐走了小猫,还是小猫溜溜哒哒带坏了大猫,柴青出门寻猫,看见长街捧着画像来回逡巡的江湖人。
若她见过莫玲玲的真容,不难看出,其中一幅画像画得和本人有七分像。
姜王为报一眼一刀之仇可谓下了血本。
号召九州的武人来为他出口气。
穷文富武,这话诚然不假,武道的攀升除了天生具备的好悟性根骨,天赋差些,便离不来各样天材地宝。想要有天材地宝,就离不开银钱。
穿着各样的武人锲而不舍用最笨的法子展开搜寻,给刺客盟‘榜上有名’的义士带来不小困扰。
柴青装作没看见这严峻的阵仗,一心去寻她的猫。
赶巧在青龙街遇到出来遛狗的小寡妇。
小寡妇手里握着牵狗绳,柴青走不动道儿:“这狗……”
“酉酉妹妹送我的,我还说要谢谢她。”平白得了两只狗,她喜不自胜,话不免多了:“打远看见你走走停停,在找什么?对了,酉酉妹妹呢?今晚去我家吃饭,我又学会做几道好菜。”
狗是姜娆送的。
柴青愣在那儿。
“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了。”她问:“你来时见到两只猫没?一只胖三花,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她态度奇奇怪怪,小寡妇稍一回想:“是见来着,那是你的猫呀?就在,在那边的草丛。”
手指了个方向。
“我还嘀咕呢,谁家的猫养得那么肥……”她又问:“你不来就不来罢,酉酉妹妹一定要来。”
“她来不了了。”
“啊?”
小寡妇倏地一惊:“她怎么了?”
想到镇子冒出来的好多生面孔,她拧着眉:“被那些粗鲁的武人抢了?你说话呀!”
“没有。”
“没有你垮着脸做甚?”
话说出口,蓦的记起柴青好早前就这样,只是有了未婚妻,性子才变得好说话些。
“你们……你们吵架了?哎,听姐姐一声劝,酉酉是好姑娘,她——”
“我和她完了,结束了。我不要她了。”柴青冷着脸:“你别再问了。”
兀自去寻猫。
好一会儿小寡妇才想明白她这番话什么意思,这是……闹掰了?不至于罢!前阵子还你侬我侬玩得欢,这、这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就完了?结束了?
她气不过:“你眼瞎啊!她那么好的姑娘,你说不要就不要?”
柴青爱答不理。
小寡妇越想越气,也不遛狗了,牵着狗往家走。回到家,坐在椅子喝完两杯茶,她气哼哼想:柴青肯定在说谎。说不准是酉酉妹妹不要这个坏种了。
可与酉酉相识日短,她也看得出来,这姑娘对柴青,那是实打实的好。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
闹掰了,那人呢?那么大的大活人呢?
连夜离开春水镇了?
‘酉酉姑娘’在时就很得镇子上的人们喜欢,她忽的没了踪影,过问她行踪的人越来越多。
尤其之前她和柴青几乎形影不离,如今在街上见到柴青,不是蔫头耷脑地孤魂游街,就是小木棍上拴着鱼干,引诱离家出走的大小猫咪。
反正是一个人。
一来二去,人们很快晓得坏种和酉酉姑娘感情破裂,一拍两散。
这还是办过订婚宴的呢。
就这么掰了。
简直莫名其妙。
胖婶见了柴青压根不给她好脸色,火气上来,钱也不赚了,要收回穷极巷的小破屋,不准柴青住。
柴青花了大价钱保住这屋。
翌日,胖婶气冲冲将多出来的银钱扔还给她,不占她的便宜,也继续不给她好脸。
只是到底没再说要把房屋收回来的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柴青八成真的被酉酉姑娘甩了,否则不至于伤心至此。
酉酉姑娘走了,坏先生也许久没出新作,芙蓉书坊门口隔三差五有人催文,坊主装聋作哑。
一切又回到原点。
柴青舍了大宅子,在一个艳阳天搬回穷极巷的小破屋,过起追猫撵狗的日子。
时不时和隔壁小寡妇吵一架,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说狠话老死不相往来。
结果第二日,天一明,就会忘记那些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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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和亲的队伍临近东和郡,人累马乏,荣华请示过公主,全体人马原地暂歇一刻钟。
车厢内,姜娆亲吻那支不再娇艳的桃花,哪怕她想了好多办法,也只是使这花晚半日凋谢。
“真可惜。”
“公主,来喝盏蜂蜜水。”
花枝轻拿轻放地收进锦盒,姜娆接过杯盏浅浅润喉,问:“东阳郡可是陈旧章的地盘?”
“公主好记性,陈旧章陈郡守,燕王奶娘之子,能文能武。到了他的地盘,观他的态度,就知燕王态度如何了。”
姜娆不大在意燕王是怎么个态度,此行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操心的是狸奴、厌奴的前程。
“找个机会,你们逃走罢。”
“公主?”
防着外面的兵将,姜娆与她二人以气音密谈:“吞金城没有你们的亲人,你们留在我身边够久了,我一人受难便罢,不愿牵连无辜,听我的,能走则走,我会为你们制造逃走的机会。”
她言出必践。
饶是荣华猜到是谁放跑了两名婢女,也不能违背她的意愿派人追回。
左右重要的是公主,放跑了小猫小狗,料是王上知情,也不会怪罪。
狸奴厌奴做梦般得了比金子更贵重的自由,站在东阳郡的富贵山,泪眼朦胧地目送车驾愈行愈远。
这一去,公主真就是孤身作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