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律法
封宁主街上。
最热闹的时候渐渐过去, 街上的人群比起最开始少了许多,一些小摊铺已经卖空了货物, 开始收摊。
突然, 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闯上街,打破了欢乐祥和的气氛。
“在那儿!快,抓住她!”中年汉子四处寻觅的眼睛倏地亮起, 伸手指向一个正在人群中迈步疾奔的年轻姑娘。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正是年轻力壮, 闻言当即便追了过去,这会儿街上人少,他们没什么阻碍,没多久就抓到了女子。
那对夫妻也追了上来,妇人还喘着气,中年汉子对着女子的脸就甩了一巴掌, “让你跑,出去了几个月现在胆子肥了是吧?”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 几个农家汉拽着女子便要往回拖。
女子抵挡不能, 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为首的夫妻二人不悦地咒骂着,妇人更是扯了自己的手帕便要塞进女子嘴里把她的声音堵住。
周围的路人指指点点,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上前拦下了几人:“你们做什么?当街也敢抢人吗?”
那妇人见有人挡道,闻言当即呸了一声:“这是我家的家事, 用你多管闲事?”
仗义执言的路人是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 他家媳妇就在旁边,一听妇人说话这么难听便也忍不住开了口:“你这婆子,上来就骂人算怎么回事?你说是家事就是家事吗?若真是家事这姑娘怎么会叫得这么惨?”
妇人狠狠地剜了被汉子们抓着的年轻姑娘一眼, 恨声道:“这就是我女儿, 她一身贱皮子, 我这个当娘的还教训不得了?”
姑娘露在外面的手脸上都是伤,而且伤痕很新,明显能看出是不久前被刚打出来的,她拼命地想挣脱汉子们的束缚,嘴里也不住地叫着救命,周围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见状都觉得不大对劲,纷纷出言。
“你说是你女儿就真是吗,你有证据吗?”
“哪里会有人打自家女儿打得这么狠啊……”
“就是!你不证明别想带人走。”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街边的衙役也发现这边的情况不对走了过来。
今晚集市上人多,为了谨防小偷拍花子这些宵小趁机作乱,钱大人派了衙役们出来维持秩序,街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站了一个衙役。
那对夫妻被众人质问得面红脖子粗,正待脱口怒骂,却见到众人让进来了一个衙役。
两人脸色一变,当即便对着衙役跪下磕头道:“大人,大人您评评理啊,我家丫头偷跑出来,我带人把她抓回去,这犯的哪门子事?这些人却围着我不让我走,硬说我是拐子,我们可是正经的良民啊……”
众人见妇人一通话说得颠倒黑白,倒像是他们是恶人一般,当即便火大地骂了起来。
衙役不得不出手维持秩序,“好了!都住口,一个一个说。”
衙役先看向被人抓着的姑娘,看见那一身的伤,他的语气也不由放缓:“姑娘,这是你爹娘吗?”
红梅抬起脸,一张清秀的脸上印着巴掌印和被指甲挠破的血痕,她咬了咬牙,心知这便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正好抓着她的几个汉子因为见到官差下意识的惧怕松了手劲,红梅拼尽全身力气终于挣脱了束缚,她冲到了衙役面前边磕头边道:“大人,求你救救我,他们要杀了我!求求你……”
她磕得极为用力,额头上迅速见了血,很难不让人相信她说出的话。
妇人当即便冲上来拉她,“你这个贱丫头,一条贱命,赶紧跟我回去……”
衙役上前把红梅挡在了身后,几个心善的妇人连忙把女子扶起来,拿出帕子给她擦额头磕出的血。
妇人还想上前拉人,衙役将腰间的刀微微拔出一截,沉声道:“再不说出真相,我便将你们以拐子的罪名拿入大狱,到时候你再到公堂上分说明白。”
妇人见此情况,哇地一声便哭嚎着坐在了地上,“还不是都怪那个贱人,她被土匪污了清白,不将她抓去浸猪笼,以后我家其他的姑娘要怎么嫁人啊?”
中年汉子也赶紧附和:“是啊大人,我们也是逼不得已,不这么做我家在村子里还怎么抬得起头啊?”
几个年轻小伙儿也被吓到了,生怕被抓进大牢,连忙跪下道:“大人,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是她家雇我们来抓他家半路逃跑的女儿,我们可不是什么拐子,大人明鉴啊!”
人群里传来议论声,红梅将自己使劲往阴影处缩去,头也埋得低低的,这时最开始出口为红梅说话的那个女子开了口:“被土匪抓去难道是她自愿的?你们好不讲理。”
那妇人却唾沫横飞道:“我们村子的族规便是如此,你管得着吗?”
衙役见红梅没有反驳妇人的话,便知道妇人说的大概都是真的了,红梅是妇人的女儿,按理他们也没有权利管,他正进退两难,红梅却瞄准一个空子猛地跑了出去。
众人一愣,那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尖声喊道:“快抓住她!”
红梅没命地往前跑,脚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石头,她身子一歪,狠狠地摔了下去。
她晕过去之前看见的一幕是满街的彩色灯笼映照着夜空的场景,真好看啊,真热闹。
红梅不甘心地闭上眼,她不该不听姐姐们的劝告执意回家的,她错了,错得离谱……
——
城中善堂。
一个小少年飞快地跑进院子,还没进屋便急着喊道:“不好了!出事了许姐姐!”
屋内,一个眉眼艳丽的年轻女子从书本中抬起头,声音清丽好听,语调却沉稳:“怎么了阿豆?”
她看了看少年身后,皱了皱眉:“小松呢,你不是和他一起出门的吗?”
阿豆把气喘匀,竹筒倒豆子般一气儿说道:“我们本来要回来了,却在路上看到红梅被几个壮汉抓着,她爹娘也在,说要把她抓回去浸猪笼!小松在那边看着,让我赶紧回来报信,许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啊?”
许芸猛地站起身来。
……
等她带人赶到时,正好看到红梅摔倒在地上,许芸跑上前去,抱起红梅才发现她已经晕了过去,她身后跟着十多名女子和一名小少年,纷纷围上前来。
看见红梅的惨状,有人忍不住含了泪,有人着急地蹲下身想帮她擦擦脸上乱七八糟的血迹,许芸面色难看,正想说些什么,另一群人却已经冲了过来。
一个四十来岁的农妇粗暴地拨开挡在红梅身前的姑娘,伸手便来拽红梅,嘴里尖酸刻薄道:“这是我女儿,你们少管闲事。”
许芸却抱紧了红梅,伸手掰开了妇人抓着红梅胳膊的手,姑娘们反应过来,齐齐动手把妇人推了出去,把红梅护在了身后。
小松此时也跑了过来和众人会和,站到了阿豆的身侧。见众人赶来,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放松的神情,这下好了,红梅有救了。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个走向也有点迷茫,这突然冒出来的一群姑娘又是打哪儿来的?
妇人看着这一群年轻漂亮的姑娘,忽地想起什么,大声道:“你们也是从土匪窝回来的吧?我就说怎么护着这贱人,原来都是和她一样的贱货。”
她向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声,脸上满是刻意夸大的嫌弃。
说起土匪,百姓们便联想到了刚被剿灭的龙虎帮,时间既也对上了,那她们应该就是从龙虎帮出来的无疑了。
众人的眼神当即便含了各种意味,有鄙视的,有新奇的,全都像一道道利剑射向她们,姑娘们脸色苍白地低下头,努力瑟缩着身体,却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妇人却越发来劲,她自觉高人一等似的,插着腰骂道:“一群烂货,我看你们都该被拉去去浸猪笼,快把红梅那死丫头交出来,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若你觉得红梅有罪,大可上告官府,浸猪笼是私刑,你擅自动用私刑草菅人命,当大瑜律法是摆设吗?”
许芸把红梅交给旁人,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和妇人对峙。
众男子见到许芸都不由得眼前一亮,她一身素衣,未施粉黛,却仍掩不住她出众的容貌,她神情冷淡,恰好压住了五官的艳丽,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可转而想到她也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眼神便又带上了可惜。
许芸对于投注在她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视而不见,她肩背挺直地站在那里,直直地注视着妇人,等她回答。
妇人余光看见自家男人也直勾勾地盯着许芸,当即便怒上心头,尖利地回道:“我们族里传下来的规矩,你一个贱人懂什么?我可不知道什么大瑜律法,在我们村,族规便是最大的!”
“哦?我怎么不知宁州治下还有地方是不用遵大瑜律法的?”
一道清冽好听的男声从众人身后传来,仍站在内圈的衙役听到这耳熟的声音,心头一凛,连忙让众人分开一条路出来。
走进来的两名男子,身穿玄色大衫的面色冷酷,身材高大,身穿红色衣袍的稍矮一些,却也身姿修长,眉目俊逸,果然正是他们王爷和王妃。
衙役凌晨还在王府拼斗,自然记得云清的声音,他当即跪下行礼,“属下参见王爷王妃。”
云清和贺池已经取下了面具,百姓里也不乏认得两人的,也连忙跟着跪下,周围很快便跪了一地,云清清冽的嗓音再次传进众人耳膜:“平身。”
众人听令起身,云清看向衙役道:“发生了何事?”
他和贺池本来正要回府,便见到这边乱成一团,贺池认出许芸这边的人都是他今日才从山上救下来的,还没来得及安置,他们便打算过来看看情况。
两人刚过来就听到了许芸妇人的对话,云清这才开了口。
衙役不敢欺瞒,连忙说明前因后果。
妇人忍不住补充道:“王妃,我们族里的规矩便是如此,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官府也从来没管过啊……”
云清打断道:“那是从前。这位姑娘说得没错,族里的规矩大不过律法,你女儿是王爷今日才从攀云山救回来的,你竟然要杀死她?”
云清冷冷道:“依大瑜律,无故擅杀亲子者,黥面,徒三年。怎么,你们想试试?”
夫妻俩当即便被吓软了腿,汉子连忙跪下磕头道:“王妃,是我们说错了,我们这就走,不浸了,不浸了。”
妇人也被吓得没了主意,随着汉子连连磕头,她平日泼辣,无理都要搅三分,便以为撒泼在哪里都有用,可云清平静的两句话却吓得她肝胆俱裂,谁要去平白受那些刑罚?她哆哆嗦嗦地跟着道:“不浸了,不浸了……”
云清点了点头,冷淡道:“滚吧。”
夫妻俩带着几个汉子连滚带爬地跑了,围观的人群也被衙役疏散了,只剩下许芸一行人还留在原地。
许芸跪下对云清和贺池磕头道:“多谢王爷王妃救命之恩。”
她说得笼统,其实真正要谢的,一是王爷将她们带离魔窟,二是王妃救下了红梅性命。
那夫妻两人虽然是被王妃说出的律法吓跑的,但王妃刚才没说的是,这条律法针对的大多数都是杀子,若是杀女……则大部分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的,就算真的有人告上公堂,有全族的人参与,说不定也会被判无罪。
这世道对女子便是如此不公,许芸心里清楚,因此对云清更加感激。
云清笑了笑,倒是个玲珑心思,他开口让许芸起身,“不必谢了,快带这位姑娘去医馆吧。”
许芸却没有立即起身,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龙虎帮的部分账目是草民所做,若有草民帮得上忙的地方,您传唤一声便是。”
不待云清询问,她便说出了前因后果。
“草民家住榴玉县,父亲名叫许临,是景序十年的秀才,草民生母早逝,从小父亲便教我读书识字,父亲在县里开了私塾,家中生活也还算富足,可天有不测风云,两年前父亲因病去世,大伯一家惦记我家家产,设计让我被土匪所掳。”
即使说起这段往事,许芸的脸色依然平静,她垂着眼继续道:“二当家见草民识文断字,便偶尔让草民去帮忙做一些事,后来见草民记录账目十分细致,便常常让草民去做,近一年来的账目,大多都是草民做的,前些年的账本,草民也帮忙整理誊抄过。”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能为两人所做的事寥寥无几,虽然这件事说出来有可能会让人怀疑她和土匪是一伙的,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王妃不会是这种人。
云清有些动容,为了报恩轻描淡写地揭开自己的伤疤,实在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注视着许芸,点头道:“确实很能帮上忙,明日我便让人带你去府衙。”
许芸低头应是,又行了一礼,才带着众人往医馆的方向去了,衙役领命陪着她们一起,帮忙背起了昏迷的红梅。
待众人离去,云清才和贺池继续往王府的方向走去。
刚来他们回来时集市便已经开始散场,又处理完这桩事,这会儿路上的小摊都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路上的行人也零零散散,都在往回家的方向走。
贺池道:“昨日我见账本记得细致,还以为是高实有本领,没想到本事高的竟然另有其人。”
云清笑了笑,“这是天助王爷,若不是王爷想出来逛集市,也不会有这一遭。”
贺池摇头皱眉道:“是王妃刚才的行事赢得了她的感激,她才会坦诚以待。”
云清见他煞有介事地非要把功劳归到自己头上,便也不再继续和他争,正好两人已经回了府,云清便对着贺池笑道:“我先回去了,天色已晚,王爷早些安寝。”
贺池脚步一顿,他这才惊觉这一路的时光如此短暂,竟已到了分别的时候。
他点头应道:“你也早些安歇。”
云清行过礼告退,贺池站在原地,看着云清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转过弯消失不见。
他今日牵了云清的手,还得了云清的礼物,他本来应该满足的,可他却控制不住。
他好像越来越贪心了,他想和云清一起,想每时每刻看见他,想他对自己笑……
贺池垂下眼,掩下心里的失落,正想转身回主院,却发现刚拐过弯的云清又退了回来,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把他的笑容清晰地映在贺池的眼底,贺池看见他笑着挥了挥手,“回去吧王爷,明日见。”
贺池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像是携了一缕清风入怀,他在夜色中也悄悄扬起了嘴角:“明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