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处置
贺池的鼻端被熟悉的气味填满, 一颗心也终于飘飘荡荡地落到了实处。
他不由得抬手揽住了云清,将这个拥抱压得更紧,更真切地感受这个人的存在。
云清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内衫, 贺池的呼吸暖融融地扑在他的胸腹, 他伸手摘掉贺池发间一小片碎掉的枯叶:“这次多亏了王爷给我做的袖弩,你一直都有在好好保护我。”
贺池抬起头, 笑意清浅的云清落在他的眼底。
年少时没有保护好身边人的无力感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折磨着他,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若是他更敏锐一些、若是他更厉害一些, 是不是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这些不能对人言的心事,他的难过和自责, 恐慌和不安, 被云清敏锐地察觉,然后温柔地抚平。
爱意汹涌, 贺池伸手握住云清的脖颈,微微下压。
他抬着头,吻得虔诚而热烈。
云清被贺池的嘴唇刮得有些痛, 可这微微的痛意却更加刺激感官,他尝到了一点铁锈味,那是贺池唇上裂开的小口子。
云清忍不住想帮他润湿,贺池停住动作, 任由云清轻轻舔吻。
片刻后,云清垂眼看着贺池眼尾的笑意,红着耳尖停下动作。
他正想抬起头拉开距离, 贺池扣在他后颈的手却岿然不动, 下一瞬, 被他润湿过的柔软唇瓣紧紧地贴了上来, 唇齿被闯入、霸占、扫荡。
云清无意识攥紧了贺池后背的衣服, 呼吸被掠夺,按在后颈上的手滚烫而炙热,不许他逃离半分。
一吻结束,云清嘴唇上终于多了点血色,贺池用手指帮他擦了擦嘴角,眸色深沉。
他却没再做什么,只是等着云清喘息平复,然后才起身拿起放在床边的空碗,对云清道:“我让大夫进来看看。”
他来时便问过大夫,大夫说过只要云清能退烧醒来便万事大吉,即使如此,他也不放心想让大夫再来看看。
云清随着贺池的动作看向他手里的空碗,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嘴里仍残留着的松子糖的味道。
云清抿了抿唇,猜到贺池定然又是用糖哄他吃药,只是现在他和贺池的关系不比从前,不好意思的情绪一闪而逝,更多的却是和舌尖如出一辙的甜。
大夫很快就来了。
云清一直发着热昏迷不醒,董成益丝毫不敢轻忽,直接把济仁堂的老大夫留在了府中,此时见王爷传唤,他连忙让下人去请人过来。
董成益跟着进来,见云清已经醒来,不由得松了口气,转头看到沉着脸紧盯着大夫的贺池却又觉得腿肚子有点发软。
他之前虽没见过贺池,却也是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势慑人,他便有些惴惴,生怕贺池把云清受伤一事算到他头上。
老大夫却是不知眼前人身份,还在抚着胡子细致地诊脉,半晌后才慢吞吞地收回脉枕:“既已退热,公子便是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后面好好修养,将伤口养好便是。”
贺池点了点头,这才算放下心来,他给云清掖好被子,和大夫一起走到外间才开始细细询问这些天需要注意的事项。
董成益暗中咋舌,没想到王爷看上去冷漠霸道,竟然还有这么细致体贴的一面。
他们都猜测王爷和王妃是在暗中结成了同盟,扮作夫妻只是因为圣上赐婚,不得已而为之。可现在看来,连他都不曾对自家夫人这么体贴过,王爷对王妃哪里只是一般的上下情谊。
他像是窥见了什么秘密般,更觉忐忑,贺池却看也没看他,问完之后便示意他带着大夫下去。
门被合上,贺池转进内室,却见云清已经推开被子起身了。
贺池上去拦他,话语埋怨,动作却轻柔:“起来做什么?大夫让你好好歇着,有什么事让我去做。”
云清被抱回床上,抬头看着贺池:“宁州突然出现这么多灾民,早些弄清楚情况才能早做打算,秋收在即,宁州不能出任何岔子。”
贺池给他盖好被子:“我去便是。”
云清和他讲道理:“我只是伤了手臂,上次你被狼抓伤之后还去骑马。”
贺池还想说什么,云清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我就在县衙,很快就能回来。”
贺池:“……”
最终贺池还是取了衣裳过来帮云清穿戴。
云清左臂不能动,便任由贺池帮他穿好衣服,系好腰带,又笨手笨脚地给他束发。
贺池本打算和云清一起,可他熬了一天一夜,又一直绷着神经快马赶路,眼底全是血丝,云清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回床上,勒令他必须睡觉。
两人的位置调换,云清坐在床边,用手捂住贺池一直盯着他不放的眼睛:“闭眼睡觉。”
贺池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云清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扫了扫,然后便闭上眼不动了。
他拿开手,发现贺池几乎是闭上眼便睡了过去。
累了这么长时间,纵是铁人恐怕也扛不住。
云清手心的酥痒还没有散去,他轻轻摸了摸贺池的睫毛,然后才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
……
城外的秩序已经完全被薛棋的人控制住,李有良见有人来找他并不意外,相反还松了口气,他安抚好乡亲们,这才跟着侍卫进城。
此时正值傍晚,城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饭菜香味飘得满街都是。城门外有官兵把守,城内的百姓也不像昨日那么恐慌,该开店的照样开着,暖黄的灯笼照亮了酒肆的招牌,老板和街边的行人熟稔地打着招呼……
李有良看着城内寻常的景象,想到他们逼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上死了这么多人,未来却还不知在何方,没忍住红了眼眶。
被带进县衙时他的心绪仍然难以平复,直到对上云清和穿着官服的县令齐齐看着他的视线,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连忙跪下行礼:“草民参见大人。”
他不知云清身份,但见到连郭渡县令都只能坐在下首,心里便狠狠跳了一下,他连忙把乱七八糟的思绪丢掉,屏息凝神准备应对云清的问题。
出乎他的意料,云清嗓音温和,并不像昨日那么冷冽:“起来答话。”
李有良站起身,却仍低着头不敢乱看,只听云清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有良早已猜到他们会问这个,此时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描述出来:
“草民是吉州秣县清水村的人,去年干旱庄稼收成不好,大家今年都过得紧巴,全都指着今年秋收,可眼见着还有两个月就能收割了,却突然来了蝗灾。”
他嘴里发苦,想到那遮天蔽日的蝗虫仍觉得心悸:“田里的庄稼都被吃没了,我们哪里还活得下去?可那杀千刀的狗县令,竟然不许我们逃荒,派了衙役在官道上拦人,我们实在没办法,一路从山里翻出来的。”
云清有些吃惊地和董成益对视了一眼,按理来说州县受灾后上报朝廷,朝廷会派人赈灾,发放钱粮,可吉州一味瞒报不说,竟然还不许百姓逃荒……
他们都敏锐地猜到吉州的情况大概比李有良说的更加复杂,云清接着问道:“你们这段时间可有听说吉州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有良仔细想了想,最后却仍是摇了摇头:“秣县离吉泰城远,得到消息都是最慢的,我们并未听说有什么大事。”
云清皱紧眉头,吉州情况不明,宁州和吉州相邻,不知会不会受到波及。
至于蝗灾,李有良他们在路上走了这么多天,宁州也没有受灾的消息,云清转念一想便知道,想来是宁州边界的这片柳环山脉起到了关键作用。
只是虽然有高山阻挡,他们却也不能放松警惕。
云清暂时将这件事按在心底,继续问道:“你们打算逃去哪儿?”
李有良的嗓音里饱含着苦涩和深深的无奈:“草民不知道该带着大家去哪儿,草民只想让乡亲们都活下去。”
他知道沃州富庶,想带着大家过去,可富庶之地会收留他们这些流民吗?而且沃州还离得这么远,大家撑得到那里吗?
他每日都被这些问题折磨着,乡亲们相信他,愿意跟着他,他便得为他们负责。可眼见着一路上渐渐有人死去,他每日都在怀疑自己,带着大家逃出来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
这些思绪不可控制地在他脑海里翻涌,导致云清的话传进耳朵时,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们可以留在郭渡县,载入籍帐便可领荒田耕种,昨日你们助我脱险,我会给你们钱粮,足够你们用到明年秋收。”
过了几息之后,李有良才失态地抬起头,又惊又喜地看着云清,失声道:“公子说的可是真的?”
云清看了一眼董成益,董成益连忙接过话头:“自然是真的,明日本官便派人给你们登记。”
李有良喜极而泣,当即跪下给云清磕了三个响头:“草民代乡亲们叩谢公子。”
他本以为前路无望,没想到却突然遇到转机。幸好他昨日出了手,幸好他们守住了良心没加入刘元霸的队伍。
他脸上的愁苦一扫而光,告退后便迫不及待地想去把好消息告诉乡亲们,走到一半却突然想起城外除了他们还有刘元霸的人,此事暂时不能张扬。
他把高兴的表情收回去,开始想要用什么说辞先安抚住大家,等尘埃落定后再说明真相。
县衙内,云清对董成益道:“城外的另一伙人,劳董大人审问定罪,若手上染了血的便斩了,没杀人但吃过人肉的按从犯处理。”
董成益知道这伙人正是导致云清受伤的罪魁祸首,他生怕被责问,连忙应下后带着衙役走了。
……
云清走后,贺池便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他推开门,对守在门口的侍卫道:“把许五叫来。”
许五是王府亲兵副统领,这次云清去池县正是他负责带人保护。
许五单膝跪地向贺池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贺池却没叫起,他淡淡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巨细无遗地告诉本王。”
之前引他来县衙的侍卫也只说了大概,他急着去看云清,也并没有追问,此时便是准备清算了。
许五咽了咽口水,却不敢隐瞒,从他们昨日早晨出发起,把遇到的所有事都说了一遍。
贺池越听脸色越沉,听到最后,他的脸色已经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声音又低又沉,每一个字都像是要砸在人心底:“本王说没说过,王妃的安全重于一切,甚至重于本王?”
许五额上渗出汗水:“可王妃下令让我们不要杀害灾民……”
贺池眉眼间满是戾气:“王妃与一群想伤害他的暴民,孰轻孰重,还要本王来教你们吗?”
许五深深地垂下头:“属下知错。”
贺池冷声道:“回府后自己带着手下去刑房领罚。”
“是。”
许五松了口气,没有让徐统领直接罚他们,便是王爷手下留情了,他也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他们王爷对王妃究竟有多看重。
“伤了王妃的人已经死了吗?”
许五回过神,连忙应道:“正是,他作恶多端,被自己手下的人伺机报复,一刀毙命。”
贺池磨了磨牙,便宜他了……
贺池找到县衙时正好看到董成益带人离去的背影,他盯着看了半晌,才进门去找云清。
云清正在用右手有些费力地铺开宣纸,贺池大步上前帮他铺好,有些不满地道:“董成益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拨给你吗?”
云清道:“刚才谈事把人都遣开了,董大人走得匆忙忘记了,不怪他。”
他看着贺池眉眼间未散尽的戾气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握了握贺池的手指,说起了刚才从李有良那里得到的消息。
贺池果然也皱起眉,受灾后瞒报灾情实在奇怪,就算瞒得了一时,难道秋收后他们要自掏腰包补上税银吗?
他知道云清是担心波及到宁州,安抚道:“昨日得到消息后暗卫便已经去查探情况了,不日便会有消息,别担心。”
云清点了点头,又道:“岳州和吉州也有接壤的地方,灾民应当也会流向岳州,我们得提醒一下崔将军。”
贺池有些惊讶地看向云清。
若只是之前的合作关系,云清不会是如此反应。
果然,云清低声道:“若真有那一天,崔将军会全力支持我们。”
崔鸿绝不是快好啃的骨头,贺池实在好奇云清是怎么说服他的,不过他很快意识到现在的环境并不适合谈论这个,便按捺下来,准备回去再听云清细说。
既然知道了吉州的灾情,他们自然要上报朝廷,除此之外,他们要考虑的便是宁州该怎么应对。
云清拉了拉贺池的衣角,贺池扭头看过去,神情有些紧张:“怎么了?是不是手疼?”
云清笑了笑:“不是,想请王爷帮我磨墨。”
贺池回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要我给你代笔吗?”
云清弯着眼道:“求之不得。”
贺池和云清换了位置,用砚滴注水进砚台慢慢研磨,然后提笔蘸墨,歪头看向身侧的云清。
他的睫毛很长,烛光从另一侧照过来,在他的眼下留下一道缱绻的剪影,他专注地看着云清,等他开口。
云清顿了顿,才缓缓念出对灾民的安置方法。
贺池回过头,将云清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纸上。
“……载入籍帐,分地而种,来年的粮种可向官府借用,秋收之后还上;官府会给予部分赈济,其余吃用,可自己去寻差事挣钱,十分困难者可向官府借用,同样需在来年还上……切记注意防治疫病,若有异常及时将病人与其他人分开……”
“……其余诸事,可酌情处理。”
贺池写下最后一个字,又拿起来读了一遍,对云清道:“本王这便让人送去各县衙门。”
他对云清的想法自然没有异议,宁州正缺人种地,留下这些人对他们利大于弊,便是有不安定的风险,凭借他们现在对宁州的掌控,也能及时掐灭在萌芽中。
况且就看现在宁州百姓对云清的崇拜程度,他相信大部分人定然都能在宁州真正安居下来。
除此之外,这也是他暗中扩大兵力的大好时机。
将安置灾民的方法和防治蝗虫的命令让人送出去后,云清又让贺池修书提醒崔鸿,把这些事全部忙完,两人才回到客院用膳。
云清知道贺池在路上定然没有好好吃饭,特意让人叮嘱厨房多做一些,最后果然都吃得干干净净。
等碗筷撤下,院中把守的人便只剩下王府侍卫。
贺池先把延国的消息告诉了云清,云清敛下眉,虽然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抵挡延国作准备,可他也曾想过,若他知道的剧情是假的,这里只是平行世界,大瑜不会在几年后就遭到延国铁骑践踏,该有多好……
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那些剧情都是真的,他们在一步一步地迈向他所熟知的未来。
他有些茫然,他做的这些真的能救回大瑜吗?若真的和延国打起来,贺池能好好从战场上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贺池原本的结局浮现在他脑海,他心里一缩,战场上刀剑无眼,谁又敢说自己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不知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因为吉州不明情况的灾情,一件又一件超出他们掌控的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云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揉成一团,叫嚣着想将他吞没。
贺池见云清神情不对,伸手把他抱进了怀里,他怕碰到云清受伤的地方,动作也小心翼翼:“别担心,我们还有时间,一定来得及的。”
“我会让人盯着左相,若有机会便把消息透露给皇帝的人,他们想攻下大瑜没有这么容易。”
贺池还在努力搜刮肚子里安慰人的话,却见云清抬起眼,里面一片潋滟水光:“你一定会好好地从战场上回来的,是吗?”
昨天刘元霸向他挥刀时,他脑海里最强烈的念头便是贺池,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
他这才明白他对贺池的在意早已经超过他设定的阈值,哪有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想要的是他的余生都和自己一起度过。
他越来越贪心了。
贺池这才明白过来云清担忧的是什么,他看着云清的眼睛,一时有些失语。
贺池一直觉得云清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即使云清答应了和他在一起,他也觉得他对云清的喜欢远多于云清对他。
他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能好好在他身边便很满足,可现在他却突然窥见了云清的心里的一个角落,原来云清对他的喜欢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先回答了云清的话:“阿清,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外公和舅舅能把他们打回老家,本王自然也可以。”
话里的内容认真又嚣张,可他的神情却越来越开心,像是突然捡到了珍宝。
不待云清说什么,他便把脸埋进了云清颈间又蹭又亲。
贺池发质粗硬,云清被蹭得痒痒,又因为被圈在他腿上躲也躲不开,云清的一腔担忧被蹭得消了大半,却怎么也没想明白贺池到底为什么突然撒欢。
贺池抬起头,见云清只是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便又凑上前亲了亲云清的唇。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落满了星星。
云清便也咽下了想问的话,启唇把他放了进来。
檐下风铃叮当,贺池把怀里的人抱得很紧。
原来他的月亮已经落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