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残灯影里默迟留
很快月池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开始流泪了。她从未想过,朱厚照这种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他的曲调一丝不乱,可是密密实实的眼泪却如夏日急雨一般落下, 可又不似夏雨那般声势浩大, 却是无声无息的。在她们发现时,他就已经把衣襟弄湿一片了。
贞筠张大了嘴:“他这是, 被欺负了?可是,谁能欺负他呀。”
“比他更高一层的人。”月池蹙眉道,“他的情况不大稳定,不能继续把这么个烫手山芋留在家里。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找人来。”
贞筠噢噢了两声。可没想到, 月池刚刚走了没几步,他就摇摇晃晃地上前拽住了她, 死活都不松手。月池掰过他的脸来:“你在装醉?”
回应她的是太子不满地哼哼唧唧。月池慢慢皱眉:“看来是真醉了……”可这比装醉还难对付。
贞筠与月池费劲了半晌, 因不能真伤了他, 所以怎么都不能把他的手弄开。而他本人已然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了。月池咬牙:“拿刀来,咱把这爪子剁了算了。”
贞筠大惊:“这可使不得。”
月池剜了朱厚照一眼,心知这也只能是气话,她对贞筠道:“那你去叫人。”
贞筠应了,谁知她刚刚推开大门,就被眼前乌压压一片头顶惊得木在当场。而打头的竟然是同样泪眼婆娑的弘治帝。皇帝穿一身浅黄色缎绣直裰, 外罩一件斗篷,显然是早早就被歌声吸引而来,只是不知怎的, 却迟迟未进来。
可想而知, 月池在看到皇帝时的神色, 她当时连掐死朱厚照的心思都有了。她忙起身行礼。弘治帝微微侧头, 他身后的锦衣卫就会意,上前要把朱厚照抬走,可他们连月池适才的力道都不敢使,自然是更不行了。
弘治帝见状,摆摆手命他们退下。他坐到朱厚照身侧,接下披风盖在他身上,道:“看来,太子是真将你视为心腹,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月池:“???”
弘治帝又问:“太子今晚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月池心思电转:“太子言说,要臣带他去城西寻一个叫杨阿保的妇人。可正当我们准备出门时,殿下听到了门外的兵马声,长叹一声道:‘相见不如不见。’我们便又回来,然后就开始饮酒。臣苦劝多次,但是殿下心中似有无尽的愁绪,以至于大醉至此。臣见殿下如此,恐出差错,故而让拙荆出门去寻诸位守卫,未想您竟然亲至了……”
弘治帝闻言也是幽幽一叹:“他可告诉你,这个杨阿保是何人?”
月池点点头:“是伺候殿下多年的老嬷嬷。”
弘治帝微微颌首:“没错,是他自襁褓时就照顾他的乳母啊。李越,朕心中同样是压抑已久,可有些话,皇后听不得、大臣们听不得、就连朕身边的近侍,朕也不放心让他们知晓。可既然太子都告诉你了,那你今日也听听朕的这满腹苦水吧。”
月池面上一脸荣幸地说臣乐意之至,心里却恨不得拿扫帚把他们都撵出去,紫禁城里今儿是刮哪阵妖风,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来,你们不休息,我明天还要上课好吗!
弘治帝只觉往事似一团乱麻,思来想去,终于找到了一个开口:“朕与皇后成婚四年,膝下都无所出。”
月池点点头,弘治帝见状苦笑道:“看来你到底年纪尚小,四年无所出,对一个妇人,特别是太子妃来讲,是致命的打击。你可知薄皇后的典故。”
汉景帝的妻子,是史上第一位被废的皇后,被废的理由是无子。在农耕文明中,没有儿子的妇女一生都抬不起头来,绝非是一种夸张之语。月池这才回过神来。
弘治帝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时朕的很多幕僚都劝朕多纳嫔御,因为若有皇孙,朕那时的太子位会更加巩固。但是朕实不忍心,背弃皇后。她性格开朗,活泼明媚,本不耐烦宫中的规矩,可为了朕,她什么都学,什么都做。从最开始处处被万贵妃指责,到最后贵妃竟然无刺可挑。”
弘治帝又饮了一杯酒道:“可没想到,他们劝不动朕,就去向皇后施压。皇后性格刚毅,又深爱朕,哪里受得了这番指责。她开始求子,自此之后,她的宫室里永远都充斥着香烛火气与浓浓的药味。”
弘治帝碍于身份,一笔带过。可月池通过他的神色,亦能够想象出当时的情状。想必是夫妇二人一同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在成化帝在位时,丈夫在外应对奇葩的父亲与桩桩乱政,妻子在内伺候尖酸的庶母,还要顶着四面八方对她善妒不贤的指责。而在丈夫继位后,所有的压力都转嫁到了妻子身上。皇后无子,后宫还无嫔妃,这在儒学统治的时代简直是不可思议。
弘治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幸好,照儿出生了。他就像太阳一样,照亮了整个紫禁。”
月池在心中接口道,也照亮了你们的爱情。有了中宫嫡子,大臣们又不是嚼舌根的三姑六婆,自然会少对后宫注目。不过,既然朱厚照是这么千呼万唤始出来,可为何在张皇后心中,他比张家还要倒退一箭之地呢?
弘治帝给出了答案:“因着产前忧思过度,皇后身体虚弱,并不能贴身照顾太子。朕就挑了杨氏进宫。杨氏做事勤快,又重责任,照顾太子很是尽心。太子也很依赖她。”
月池隐隐有所觉,莫不是以致太子将她当做了亲生母亲?
弘治帝面露愁苦之色道:“说来都怪朕。有一日,朕与他们母子玩笑,那时照儿才两岁,朕让照儿拍一下皇后,他照做了。可朕让他拍杨氏时,他却不愿动手,摇着脑袋,一直说不。皇后因此将杨氏赶出宫去,可照儿离了杨氏,日夜啼哭不止。我们无奈,只得将杨氏再找回来,可是皇后那时心中就已生隙了……于是,到了照儿五岁时,她就再次让杨氏出宫。”
月池疑惑道:“难道此时殿下就不哭了吗?”
弘治帝苦笑道:“照儿天资聪颖,此时已然听得进劝诫。”
虽然月池很是厌恶这个骄傲自大的太子,但是这样的处理方法是否太过粗暴。幼儿的知觉最是敏锐真切,谁照顾他多,他就更爱谁。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月池问道:“那这时,皇后亲手照顾殿下,母子关系岂非好转?”
弘治帝摇摇头:“炜儿出生了。”
蔚悼王朱厚炜,明朝唯一一个封王的夭折皇子,可见父母对他的爱重。原来即便是古代帝王之家,亦有二胎的烦恼。
“再加上,照儿已被立为太子,依照大明祖制,储君不可长于妇人之手。于是,他就搬到了端本宫正式开蒙。自此,他就与皇后更加不亲近。皇后为此暗地伤心多次,毕竟照儿是她努力了四年、期盼了四年才得到的头生子,她对他的疼爱不逊于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这才……而照儿也是一个极有主意的孩子,朕想他也因着杨氏的缘故,对皇后有些……所以即便,在炜儿与太康相继离开,皇后伤心欲绝时,照儿也并未特意陪伴他的母亲。而朕又忙于政务,思来想去,便让金夫人入宫。”
月池心道:“废话,不顾儿子的反抗,把他的乳母强行赶走。费尽心思夺回儿子,可因着生了二胎与祖制,又把儿子撂在一旁。需要时就召来,不需要时就不管,就这样,还想让他关怀备至,这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弘治帝显然也意识到这点,他道:“朕深觉对不住他们母子,若非朕无能,无法改变祖制,他们也不至于母子分离多年。朕只能尽力弥补他们,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一听弥补二字,月池便已然按捺不住自己翻滚的心绪。在刘瑾的事上已经可看出来,即便是一国之君,亦不能多次不顾群臣反对妄为。他既然独宠皇后一人,就势必要在其他地方退步。独宠与亲自照顾儿子,二者只能择其一,只是这夫妻俩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前者而已。
他们以为后者可以挽救回来,未曾想到,世事变幻远超人所预料。弘治帝的竭力弥补使得朱厚照娇纵跋扈,亦养肥了张家的滔天野心。朱厚照害惨了她,张家更害惨了无数的百姓。兴许是报应,这母子之间,也因为双方越来越大的脾气,益发无法调和,以至于不过是一次争端,两人就闹到不可开交。
弘治帝忽而道:“李越,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
月池一愣,她答道:“想是因万岁对家师的惜才之心。”
弘治帝失笑:“这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是,朕很欣赏你。朕与你的遭遇相似,我们的妻子都曾受千夫所指,可你却有抛弃一切的勇气,与舌战群儒的捷才,能够在她第一次受伤时,就好好地护住她。试问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
月池心道,事实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做到,在这种世道,只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弘治帝叹道:“朕也是那些庸俗男子中的一个,朕让皇后一人面临风刀霜剑不知多少年。即便到了今日,大权在握,朕也只能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补偿她,可照样抹不去她内心的伤痕。”
细枝末节?你确定吗?
月池想了想道:“陛下的深情,世上已是罕见。世上只怕只有一人能够媲美。那是臣偶然遇见的一个男子。此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为了能让心爱的女子过上好日子,离乡背井去学手艺赚钱。可他不曾想到,在他走后,心上人的母亲却得了重病,女儿为救母亲,无奈之下卖身为奴,却在主家一命呜呼。他返家之后听到了女子的死讯,伤心欲绝之余,与女子的灵牌成婚,并尽心竭力地侍奉岳母。”
弘治帝听了感慨不已:“真是痴心人呐。他的心上人是如何去的,是病逝,还是其他缘由?依照大明律,即便是主家,亦不可擅杀奴仆。”
月池双眼似清凌凌的湖水,她道:“此事陛下当了然于心才是。此女正是入宫做了宫女,因被寿宁侯、建昌伯醉后在禁宫内当众轮/暴,羞愤之下,自尽身亡。”
虽然为了保命,她再怎么愤怒亦不能当众大骂,但这并不妨碍,她发自骨子里的深深厌恶。这就是这些王公贵族所谓的细枝末节。这种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的爱情,非但没让她觉得有半分感动,反而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朱厚照可怜、张皇后可怜,那她和那个无辜死去的女子,又何尝不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