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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运去英雄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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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 还是邓平开口了,他脸上笑开了花:“李御史,您别急啊, 咱们大明计军功,都是以人头算, 就是上次咱们不是在口袋阵伏击了鞑靼人吗?咱们把鞑靼人的人头分给二位御史一部分, 这也算是劳军之资,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不然,人家无缘无故, 凭什么来帮忙呢?”

“呵,鞑靼人的人头?”月池攥紧了拳头,她气血翻腾,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她甚至也笑了,“那才多少个,够分吗?如不是再加上咱们这边军士的头,怎么够那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去冒功领赏呢?!你们是怎么蒙混过去的, 是买通巡按御史, 还是直接拿刀将人脸划得血肉模糊?你们半夜睡觉的时候, 就不怕英魂来索命吗!”

奚华与胡靖被戳中了痛处,这些读圣贤书长大的读书人,满口满文章都是仁义道德, 可做得事却与这半点不沾边。明明皮囊下已是一片脏污, 臭不可闻,可面子上总得光鲜亮丽, 怎容人将他们那一张皮揭下来。

他们满面通红, 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恼羞成怒,张嘴就骂:“胡说八道!真是小人之心!刘御史,朱总兵,你们就容这个黄口小儿在这里大放厥词吗?到底还合不合作了!”

月池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她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胡靖的衣领:“大放厥词?我问你,那些人头都是哪儿来的,除了已死的将士,有没有杀良民冒功,说啊!”

她的手指上青筋鼓起,盛怒之下,竟然能将胡靖扯得脚下一踉跄。胡靖慌乱道:“哪有这样的事!你胡说八道!”

奚华也去拉扯她:“你快放手,小心我们参你一个诽谤之罪!”

月池反手就是一记耳光,奚华被她打得一个趔趄,她道:“去参啊,自己心口子都烂透了,我看你怎么有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咬一口!”

刘达和朱振惊得瞠目结舌,他们忙上前去拉扯:“快停手,张郎中,还不快拉住他!”

张彩被这一喝才如梦初醒,他和邓平一左一右,死死架住月池,把她往车拉,一个叫“李御史息怒”,一个嚷着“李御史要以大局为重。”

月池气得拼命挣扎,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张彩和邓平使出吃奶的劲,终于将月池连拖带扶,硬带到了车上。

奚华与胡靖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奚华捂住脸,他对刘达道:“这样的人,你们也容他活到今天?”

朱振含含糊糊道:“他只是冲动了些,却并非完全不识时务。”

刘达却听出了别的意味,他道:“他出行有锦衣卫随行,内阁还在庇佑他,别忘了,他的姨姐还是当今皇后。”

胡靖呸了一声:“不用拿这些话来吓唬我们,哪里还需我们动手,他再这样下去,想弄死他的人多得是!我们只消等着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就够了。”

几人谈到这里,已是不欢而散。

在马车上,月池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张彩累得面上都出了薄汗,邓平生得圆胖,平日里更是养尊处优,偶尔一动弹,就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对月池道:“李御史啊,不是咱家说您,您长着一幅聪明面孔,怎么成日尽办些糊涂事。万岁召您回京,人亲至居庸关了,您非但把皇爷气回去,自己还留在这茅坑上不挪窝。不挪窝也就罢了,您今儿还把援手给打了……您这究竟、究竟是在做什么呀!您这样冲动,是要遭大祸的啊!”

张彩在一旁帮腔道:“形势比人强。奚、胡二人,话虽说得难听,可确是实情。这九边,非但有高官显贵的产业,就这邻近的大小官员,难道还会空手而回吗?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邓平听得面色一虚,低头不语。月池看他如此情状,就知张彩所料不错。愤怒到了极点时,反而会如被冰雪。整个人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生生被丢进冷水中,除了发出几声无力的嘶喊,冒出几个气泡外,毫无反抗之力。

张彩窥其脸色,低声道:“这已不是拼命能做得事了。您一个人,再加上我们几个,如何能与上上下下为敌?以卵击石,不是智者所为。您既然心存大志,就应无所不容,不要争一时意气。”

月池缄默不语,她扶额坐在车中,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张彩暗叹一声,也闭口不言,坐在她身旁。邓平见状下了马车,和刘达、朱振坐到了一处。

刘达脸上难掩疲色,他问道:“怎么样?”

邓平叹道:“唉,张郎中正劝着呢。”

刘达闻言道:“年轻人,就是这样,纵然聪明些,可做事还是全凭一腔意气。咱们初出茅庐时,谁不是想匡扶天下正道。可这是靠咱们能做成的吗?”

朱振的眼角滚下泪来,他是带兵打仗之人,对士卒的感情,比其他两人更深一点:“我也是无计可施啊。要是不拿他们的尸首去,无人援助,打了败仗,朝廷就要砍我们的头了。”

邓平也道:“可不是嘛。若不是没法子了,谁会干这种缺德事。我看李越,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没体会这其中的难处,自然是能张口良心,闭口仁义,等到刀真的架到全家的脖子上了,他就知道厉害了。”

刘达道:“希望他能早些明白吧。此人在鞑靼围困时,能豁出命去保我们,无论如何是对我们有恩。我也不想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死在宣府。”

朱振和邓平齐齐点头,三人又议了一阵分人头和送人头的细节,才各自返回衙门。

时春一早就出了门,她的箭伤并未好全,按理说应当在房中静养。可她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闲不住得。月池在时,还能勉强拘住她。月池一走,她就趁机偷偷溜了出来。

她本是同往常一般闲逛。可这次,她走着走着,却发觉气氛不大对劲。每一个从她身前走过的人,都会暗暗打量她的面容以及她身上吊着的绷带。时春只觉自己好像突然长了两只角一样 ,被盯得头皮发麻。她不由加快脚步,打算买点月池喜欢的点心后,就即刻回去。

谁知,老板麻溜地拿出油纸,把麻饼裹好,一面过秤,一面期期艾艾地问道:“小的、小的,想问,不是斗胆请教,您是李越李御史的二夫人吗?”

时春环顾四周,周围的人恨不得把耳朵都贴过来了。她干巴巴应道:“我是,你问这个作甚?”

四周一片哗然,众人七嘴八舌道:“真的是她。”

“看着不是那么壮啊,怎么能打退鞑靼人。”

“你懂个屁,人家是习武之人,身上都是腱子肉,哪像你,一身肥膘。”

“二夫人,二夫人,您给我们讲讲,当时是您是怎么打中小王子的呗。”

老板也是一脸喜色,他直接把点心包塞进时春的怀里,还要给她再取,他笑道:“二夫人来光顾,是小的祖上冒青烟!怎么能拿钱,绝不能拿。”

时春惊了一跳,她说:“那怎么成。你这是小本生意,该收得必须收。”

她飞快从荷包里掏出铜板,一把掷在老板的桌上。她转身就想走,没曾想,涌来给她送东西的人更多了。大家手里或拿着菜,或者拿着蛋,面上一片热切:“这拿回去给李御史补身子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听说了,李御史是为了不给鞑靼人交粮,才主动去做人质的!”

“听说脖子都勒得发紫,还被拖了好几丈远。”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还有巾帼英雄!”

青天老爷和巾帼英雄的声音此起彼伏,终于响成了一片。时春听得既心生激动,又受宠若惊。她这样直率爽快的人,一时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摆摆手道:“没有……大家过誉了……我们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就在一片和乐间,却突然有人混在人群里捏着鼻子道:“不知道在谢什么,鞑靼人过几天再来,来得比这次还凶。我们还不是只能伸长脖子等死。”

欢呼声一窒,时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的人就开始反驳:“鞑靼小王子都受了重伤了,怎么可能马上来。”

“就是,就是,就算来了,那青天老爷肯定会再想法子啊。”

“真是没良心,人家救了你一次,你不谢就算了,还在这里说这些屁话。”

“谁说不是。”

那人不服气,又换了一个方位,捏着鼻子道:“以前不也有过这种老爷,最后还不是同石头砸水一样,听了一个声响就没了!我是劝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免得到时候伤心!”

这话倒是说到了大家心坎上,虽然大部分人还是坚持替月池和时春辩驳,但有一些人已经闭口不言了。时春听到此,她终于反应过来道:“大家听我说一句。我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不敢和大家做什么承诺。但是,我唯一确信的是,我们老爷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真正心地善良的人,会竭尽全力来保护大家。我也是,我至少可以保证,我一定会死在大家前头。”

众人为她的神色所震,这下连最后一点反驳的声音都没有了。时春在大家的簇拥欢呼下,回到了东岳庙。而月池,她的马车明明就停在一旁的小道上,可她却连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张彩自邓平走后,已然说了一路了。他将利弊全然都掰开,细细地告诉月池:“皇上圣烛明照,对此地的事想必是早有预料,所以他才下旨召您回京,在您不从后,又贬了您的职。他就是要给您一个不插手此事的理由。在这一前提下,即便兵败了,圣上也不会怪罪您。”

张彩咽了口唾沫:“至于内阁和那些清流,聪明人自然理解您为何不动手,那些个死读书的傻子,只要您从今日起开始装病,他们还不是信得真真的。而武将勋贵,他们自己身上虱子都不知有多少,您按兵不动,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不知死活地招惹您。”

等到了东岳庙前,他们看到这样的情形后,张彩的心神也是一震,他瞥见月池如死灰一般的面色后,继续道:“您这是作甚,您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这些都只是愚民罢了,等大战过后,您出来收拾残局,把过错往刘达等三人身上一推,再施加一些恩惠,他们一样会感恩戴德,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月池喃喃道,“是啊,这哪里是人,简直和羊一样。”

羊天性温顺,吃得是草,产得却是奶。到了无奶可产或是有人想吃肉的时候,主人就会宰了它们,它们全身都是宝,羊角羊头可以做装饰,可以做工艺品;羊皮可以做衣裳,可以做被褥;羊肉吃得滋味香浓,就连羊心、羊肝、羊肾、羊肚,都是难得的美味。有的主人甚至还会把羊的骨头一根根敲开,去吸里面的骨髓。

羊在出生后就在羊群里,它们每日都目睹同伴的死亡,可它们很少反抗,因为他们只是羊而已,只要自己能活命就够了,其他的事它们管不了,也不敢管。

它们就这样乖顺地活着,在鞭子地驱赶下,在狂野上拼命奔跑。它们非常容易满足,只要主人给它们一把草,一口水,不要一次把它们都杀尽了,容它们歇口气,它们就很高兴了。

对于这样能可持续消耗的主人,他们会称呼他们为明君清官。他们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这些人身上,孰不知,等到狼快来时,他们心心念念、感恩戴德的人,却正在商量把他们丢弃。不过,他们知道了也无所谓,他们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月池笑道:“圣上不会怪罪我,官员不会怪罪我,百姓也不会怪罪我,大家都不会怪罪我。要保全官声和富贵的办法,又是如此的简便易行,只要装病就够了。这简直是天大的恩赐,简直是神佛的庇佑! 我不知是几辈子积下的福德,才能遇到这种便宜事,可你说,为何我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张彩目带怜悯地看着她:“您到底心太软……”

月池摆摆手:“不,我这不叫心软,在我们那儿,我只是一个正常人,是你们都不正常。是你们有问题,不是我!”

张彩拼命按住她的手,他也难掩怒色道:“这还有什么好争的!你别忘了,你还有家人,还有师长,人活一世,难道就是去送死的吗。只是一时委曲求全而已……”

月池终于嘶吼了出来:“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委屈求全了,我也不知道我以后还委屈求全多少遍!我怕我这一辈子都要在委曲求全里过了!不,说不定我以后,也会把委曲求全也当成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呢!”

她以为她是来造福一方的,结果处处都是刑场,处处都要做监斩官,处处都要下砍头令。这样亲手去杀人,还美其名曰是为大局考虑的事,她到底还要做多少回,到底要做多少回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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