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禅心似月迥无尘
月池嘴里应下, 回去之后却迟迟没有动作。张彩前来询问,月池沉吟片刻:“和尚喇嘛好找,关键是军队和安全问题, 以我们如今的兵力, 胜的机会……”
时春叹了口气道:“要是硬打,最多只有三成。准备这样一场大战, 至少需要一两年的时光。”
张彩急切道:“可要是不调兵, 亦不剌又不肯来援, 单凭我们手上的人马, 就只能任人鱼肉了。不行, 这太冒险了。宣府的事情, 不能再重演了。”他赶到宣府后那遍地的尸骸, 是他一生之痛。
月池道:“别慌,别慌。我们打不起, 难道达延汗就打得起了吗?”
张彩道:“或许, 我们可以秘密召开法会?”
月池道:“太慢了。一旦被发现,手里没有信众筹码, 那时才是任人宰割。我们需要, 争取一些时间……”
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她问道:“程氏九族的族谱, 到了没有?”
她正询问时, 董大忽然来报:“回御史,族谱已经送至, 圣上那边也已经召集五十个会蒙语的高僧, 近日已经分散到了九边, 准备入蒙!”
时春和张彩对视一眼, 彼此眼中都是一亮, 刚刚还一筹莫展之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应对的办法。
月池的心中也是感慨万千,这么多僧人,要召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朱厚照一定是在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时,就立刻着手去准备。她苦笑道:“实在是厉害,在走第一步时,就已经看到了第十步了。”
董大激动道:“万岁英明,实是我等之福。”
月池与张彩对视一眼,可伺候这样的祖宗,麻烦也很多啊。董大嘿嘿一笑道:“对了,圣上还有一封信,是交给您的。”
月池的牙齿一酸,她道:“拿来吧。”
东暖阁中,琉璃香炉中燃上了宣和御制香,缭绕冷峻的霭雾与殿中的清光合成了一片。一张上好的“泾县连四”被从花梨橱格中抽了出来,摆在了御案之上。接着,一个个铜方墨盒被打开,各色墨锭放得整整齐齐。长而有力的手指在这些墨锭上轻轻划过。
在短暂的停顿后,一锭松风水月墨被拣了出来,在与澄泥砚的触碰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墨香弥漫开来,剔红的龙纹管笔也饱沾墨汁。手的主人拈起了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写了一句话:“我真的很想你。”
一个“你”字还没有写完,他就像被烫着一样将笔丢开,洁白的纸上霎时就开出了一大朵墨花。
“不行,这太肉麻了!”笔听到了他如是说到,还没有回过神来,自己就又被抓起起来。而它身下的纸被无情地揉成一个纸团,哗啦一下砸了出去。
手又开始在新的纸上重新写:“上喻,擢李越……”
啪得一声,笔又被丢了下来,精致的管笔发出一声哀嚎,可主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太板正了,他说不定觉得我根本是无情无义。”
哗啦一声,另一张纸也被撕成了几段。脆裂声伴随着焦躁的嘟囔和踱步声:“再想一想,仔细想一想。要不干脆写首诗吧!”
笔又被拿了起来,这次写得是:“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这次笔终于被安稳地放在了笔架上,手改道去折磨那管碧玉笛。碧玉笛上的穗子被揪了起来。
“这个不好。换一个!
穗子立马被撤了下来,一只鲜红的同心结被绑在了笛子之上。可主人还是不满意:“这、这怎么红配绿了。换个色来。”
侍候的太监问道:“爷,那要什么色?”
“绿的吧。”他神思不箸地答道。
小太监的脑子都是一蒙:“爷,这、绿色的,同心结?”
“怎么了,不可以吗?”主人不悦地反问。
小太监闻言忙道,“倒不是不可以,就是……不大吉利。”说着下意识指了指头顶。
笔分明听见主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急急道:“那就再换,要、要茜色的,就不那么扎眼了。”
茜色的同心结很快也到了。主人满意地在笛身上摸了又摸,然后忽然道:“此去千山万水,万一送东西的人不经心,碎了可当如何是好。”
小太监不明就里,还道:“爷,碎有什么打紧的,这种粗糙做工的玩意儿,咱们宫里多得是。干脆一次送个十根,去了那边,总有一根是完好无损的。”
主人默了默:“……滚吧。”
“啊,爷,您……”小太监十分地惶恐。
主人翻了个白眼:“朕让你滚,听不懂话吗?”
小太监麻溜地滚了。笔听见主人又叹了口气,果然不出它所料,第三张纸也寿终正寝了。
第四张纸被抽了出来。主人深吸一口气,他再次写下:“我真的、真的很想你。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我很后悔,没有拦下你。你还活着,我真的很欢喜……”
笔又被飞快地放下,主人捂住脸,可大滴大滴的泪水还是从他的指缝中沁出落下,墨痕未干的字晕染开来。主人随意抹了抹手,低咒一声,伸手又想换一张纸。可当他举起纸后,却又顿住了。
他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水珠吸干,在发觉字迹还能辨认后就更开心了,他嘟囔道:“这样好,就是要哭给他看……”
就这样,灯花剪了又剪,橱柜里的纸抽了一张又一张,砚台中的墨也被用尽又重磨。这封堪比书稿的信终于写完了。已经开叉的毛笔在水缸中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可主人却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他亲自将信用火漆和蜡封进重重信封和木匣中,亲手交给了人,让他们送它去远方。之后,他就像一阵风似得冲进了内殿中,在宽大的床上打了好几个滚。大家伙都已经见惯不惯了。
他是这样的期待,期待自己的心意能够透过厚厚的纸,越过千山万水,传递到那个人手中。可他想不到的是,当那个人拿到信之后,匆匆翻阅一遍后,却是将他没日没夜的辛劳置入火中。
泪水和晕开的墨字被火焰吞噬,变成灰色的蝴蝶漫天飞舞。火光映照的是一张漠然的脸。
张彩在一旁欲言又止,月池转过头道:“只写了几句实在的东西,其他大半都是废话。”
张彩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在笑过之后,他又叹道:“万岁对您,其实真算上得是情真意切了。”
月池没有说话,张彩却忍不住试探,他问道:“难道您心底就没有一丝的触动吗?”
云气涌上天空,如钩的新月时隐时现。月池袖手而立,光彩在她眼中似静水流淌,她想挤出一个笑容,可这笑如受寒的蓓蕾,到底还是夭折了下去。
她说道:“触动又如何,不触动又如何。我与他之间的阻隔,从来都不是感情,而是时光。”是整整五百年的天堑。”
张彩的嘴微微翘起,他道:“您和圣上之间,的确是太不同了。”
月池道:“难道我和你就相同了?”
张彩正色道:“你我虽不同,但我却不断在向您靠近,可他却是立在原地,等您过去。”
月池叹息一声,她道:“可我很担心,此生恐怕无法回报你的深恩。”
张彩神色一僵,他道:“卑职从来都不求回报。”
五十个高僧一至,他们行动的速度陡增。过去,元朝皇室虔信佛教,各代帝王一共任命了十四位佛教高僧为帝师,可平民百姓之中,他们还保留着较为原始的信仰——萨满教。萨满教认为万物皆灵,部落中的萨满被视为是神明与凡人的代言人,集身体与心理治疗、祭司、预言、调解人等种种职能于一身,能够起到整合部落,安抚人心的作用。【1】
只是,萨满固然源远流长,根基深厚,可它毕竟只是一种原始的崇拜,既缺乏完善的教义,也难以带来太多实质性的好处。这样相较,佛教的水平就要高上许多。
一方面,佛教经过无数大师长达数百年的发展,早就形成了系统的理论,能够自圆其说。这一套说法劝李越是不成,可搭配上一些“手段”,劝这些大字不识,只艰辛劳作的牧民,就是一劝一个准。
另一方面,这些从明入蒙的大师们大部分出自五台山的寺庙。五台山的五座格鲁派佛寺是当年宗喀巴大师的高徒释迦也失入明后建立。自此黄教就在明地扎上根,经过多年发展早已是人丁兴旺。这次广选品行端正、能言善辩、多才多艺的高僧,携带针灸、药品等必要物资入蒙。他们一路上救人无数。这可比跳大神要实用得多,牧民是能够从中享受到莫大的便利的。
慧因和尚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个胖乎乎的大和尚,笑起来真如弥勒佛一般,不仅医术高明,性格也十分和善。当他第一次走进重病之人的帐篷时,真真是大为震惊,可在震惊之后,涌现的就是怜悯。病人骨瘦如柴,眼窝深陷躺在床上,身上裹着一张脏兮兮的毯子。慧因只是微微走近了两步,就闻到了病人身上的恶臭,看到了他头上衣服上的虱子。
跟着他一块来的巴亚金立马就忍不住反胃,脸上的假笑一下就凝固起来,这谁顶得住啊。那个女人也是,玩“额吉是牛”的游戏多好,哭一哭就能换来一头牛。哪像现在,在这里当牛做马不说,还要倒拿东西。
他眼珠一转,就打算脚底抹油开溜。谁知,他刚准备比划,就看到慧因居然毫不避讳地走上前去,替病人查探情况。这病人看着病得严重,实则病因也简单,就是从马上摔下来,把两条腿都摔断了。鞑靼人是马上民族,这种事本是常有,只是这个老者摔得格外彻底,即便被敷上草药,捆上夹板,也始终治不好。
他因此缠绵病榻,而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他的儿女们越来越嫌弃他,最后干脆把他撂在这里等死。慧因仔细诊断后道:“取热水和毛巾来。”
巴亚金杵着不动,慧因心知这个贼子是又犯懒了,他想起了月池的嘱托,道:“你是忘了你还在受苦的老母亲吗?”
巴亚金想到那头母牛就牙酸,想到月池就害怕。他深吸一口气,真个乖乖去弄了热水和毛巾,然后就被逼着替老者擦身子。巴亚金屏住呼吸,轻轻一抹,就弄下来满巾满盆的污垢。他闭着眼,胃部在翻滚。他以为他平日就够邋遢了,可没想到……
忽然之间,他耳畔传来了响亮的拍手声。巴亚金听得刺耳,到底忍不住睁开眼,结果看到慧因正在替这老者拍死头上虱子,那虱子多到,一巴掌下去就能死一串。看这一连串的虫尸,巴亚金终于忍不住吐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正式的治疗才开始。慧因拿出了麻醉药给老者用热酒服下,这药是用闹羊花、川乌、草乌、乳香、没药等制成,常人喝下去不到三柱香就会不省人事。
而老者本来就病得只有一口气,一碗药下去当场就倒了。巴亚金吓了一跳,他忙去拉着慧因,险些将慧因拉个一个趔趄,尖叫道:“他死了,死了!”
慧因看出了他的意思,随即哑然一笑。他亦是武僧出身,双手略舒,就挣脱开来,他对巴亚金道:“莫急,莫急,你且看看。”
巴亚金没好气道:“还要看什么,看你在这里治死人,被人当骗子撵出去吗?”
他又想去拉扯慧因:“别治了,咱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