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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直缘多艺用心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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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市口的鸿庆楼是京城富商文士的宴饮之地。顾鼎臣从翰林院散了值, 就到了鸿庆楼中小酌。他面前的偌大方桌上,就放着一碟糟鹅胗掌和一碟裹馅凉糕,就连酒也是最便宜的黄酒。顾鼎臣拿起自斟壶,咕噜噜地倒了满杯, 一饮而尽。

顾鼎臣本人只是商人的私生子, 从家中非但得不到助力, 反而还需要偿还父亲欠下的债务。而他所任职的翰林院,虽听着高洁,可实则清苦, 是一等一的清水衙门。是以,他虽然名头上是个前途无量的清贵,可实际生活却十分困苦。

而和他同年的进士中, 谢丕、董祀是官宦之后,根本不愁吃穿。而严嵩、穆孔晖等人一样, 则是领了实职,既有俸禄又有赏赐, 过得也是不错。只有他,名义上是个榜眼,可过得还不如贩夫走卒。贩夫走卒还可扳着手指精打细算过日子, 不似他还需打肿脸充胖子, 便宜的衣裳不能穿,邋遢的酒馆不能去……

想到此, 他便不由长叹一声, 究竟什么时候, 才能碰到一个赏识他的人呢?

他正长吁短叹间, 忽然那厢传来一阵嘘声, 原是今日卖唱女唱得都是老调, 惹得众人不满。

顾鼎臣抬眼望过去,见那女子抱着琵琶,连连告饶,泪水汩汩而下,将脂粉都冲得化成一团,显得极为可怜。他不由自主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母亲只是家中的婢女,大夫人悍妒异常,时常对她百般责打。不知母亲当时受人欺辱时,是否也是这般的无助可悯?

此念一起,便轻易无法消退,他叹道:“不过一曲而已,何须如此逼人。那女子,你过来,我与你一首。”

卖唱女见他的打扮,就知他是贵人,忙拭了泪,抱着琵琶过来,哑着嗓子道谢:“多谢相公,多谢相公。”

顾鼎臣摆摆手,他唤店家拿了纸笔来,几乎是一挥而就。那女子见状,千恩万谢,这次去一唱,果然是四座皆静,再无杂声。众人只听她唱得是:“不沽朝野名,自守烟波分。斜风新箬笠,细雨旧丝纶。志访玄真,家与秦淮近,清时容钓隐。相看着绿水悠悠,回避了红尘滚滚。【1】”

曲中诉尽了因郁郁不得志,想要归隐渔樵的愿望。顾鼎臣好歹是全国统考第二名,所写的散曲,文辞皆美,再配上卖唱女的清脆婉转的声音,的确是十分动人。

顾鼎臣静静听了一会儿,待把最后一块凉糕吃尽了,就准备离开了。谁知,他刚一起身,就见一人朝他走来。来人拱手一礼道:“相公高才,我家主人仰慕您的才华,想请上楼一叙。”

顾鼎臣一愣,他不解道:“敢问贵主人是?”

来人道:“相公不妨猜猜,谜面是‘人生难得一相逢’。”

这谜语并不难,顾鼎臣略一思忖,生字去掉一横,再加上人字的两撇,那不就是……

他如雷击顶,忙跟着上楼,一入雅间,果见朱厚照一身便服坐在主位。皇上一见他来,居然和颜悦色道:“朕许久都没听到这么动听的曲子了。”

顾鼎臣急忙叩首:“微臣不知万岁驾临,还请万岁恕罪……”

朱厚照微微一笑:“不知者不罪,赐酒。”

话音刚落,一旁的随侍的太监就给他端了满满一盏罗浮春。顾鼎臣简直是受宠若惊,上次皇上对他这么客气,还是琼林宴啊。罗浮春这样的美酒,与寻常黄酒是天地之别。他只饮了一杯,就觉热气上涌,忙叩谢圣恩。

朱厚照笑道:“果然是好酒量。来,再赐顾修撰一盏。”

圣上赐酒,不喝就是大不敬。顾鼎臣看着满杯琥珀光,只能咬牙再喝了一杯,这下已是脸红耳热。

朱厚照抚掌道:“爱卿既有海量,又有才气,不知可有斗酒诗百篇之能否。”

语罢,第三杯又端到他面前。顾鼎臣自进门就跪着,连身都没起就喝了两大盅烈酒,刚进门时的狂喜已经变成了害怕。他可不能再喝了,万一喝吐了,就是驾前失仪,登天路怕是要变黄泉道。

他壮着胆子道:“万岁恕罪,万岁天恩浩荡,赐下美酒,原不应辞,只是臣实在不胜酒力,恐失仪于驾前,还请万岁宽恕。”

朱厚照见他面上绯红,也怕把人喝倒了,今儿可就办不了事了。他道:“倒是朕料错了。起来吧。朕记得,你在翰林院有三年了吧。”

顾鼎臣哽了哽,躬身道:“回万岁,臣在翰林院已是第六年了。”

记错了……但脸皮厚如朱厚照不会有丝毫不好意思,他道:“竟有这么久了。是朕疏忽,才让爱卿久无用武之地。”

顾鼎臣感激涕零,刚站起身来,立马又跪了下去:“是臣无能,才未能为圣上分忧。”

朱厚照笑道:“那眼下,有一个为朕分忧的机会,不知爱卿是否愿意呢?”

顾鼎臣没想到天上居然真会掉馅饼,他忙不迭地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朱厚照挑挑眉:“甚好,朕这里有一字谜,劳你解上一解。”

接着,顾鼎臣手里就被塞了一封信。他刚开始还很高兴,字谜而已,有何难解。然而,当他定睛一看后,却连酒都被吓醒了。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天上根本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

顾修撰被砸得心胆欲裂,他哆哆嗦嗦道:“万、万岁,臣不知您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报之一声冷笑,大灰狼一下就把身上的羊皮撕将下来,他道:“看来,顾修撰是真有田园之思了。怎么,真是想回乡养老吗?”

顾鼎臣:“……”

李越、谢丕等人的风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看着自己借来的衣裳,借来的银两,脑海中开始天人交战。

朱厚照继续煽风点火,他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没了你,朕就解不开这其中的奥秘了?没了你,朕可以找旁人,可没了朕,你这一身文才,又该货与谁家?朕记得,翰林院似乎空出了左谕德的缺。”

顾鼎臣深吸一口气,他是想要坚持的,可皇上实在给得太多了。他掐了自己一把,又仔细将信研读了一遍,大部分都是这种句子,什么“元之余孽,不遵祖训,废坏纲常,父要杀子,妻欲弑夫,以至于夫妻皆陨,子孙流离,渎乱甚矣,岂可为君。”什么“戕害我九边之民,尔二三衣冠,变为犬羊,百千弱女,沦为胡婢。【2】”

顾鼎臣在心里嘀咕,这都是劝开战的,哪里有什么字谜。

朱厚照等得不耐烦了,他道:“你找找含章那两个字。”

顾鼎臣忙应了一声是,这下果然发现了端倪。月池以苏蕙提醒张彩,并不是真要他写璇玑图诗,而是要他参照异体诗、诗谜等的方式,将信息藏进去。

张彩于是在最后一段写上:“愿陛下纳臣之言,兴王师,同戮力,奋虎威,殄此凶逆,如乘飞龙。此后,黎民含哺而熙,逢掖章甫日隆,域无两族之别,寇无立锥之地。”

顾鼎臣惊道:“万岁,‘含哺而熙’,‘章甫日隆’连起来正是含章。而其后位于同样位置的字是‘两’和‘立’字。”

朱厚照不耐烦道:“废话,这朕也知道,但朕就不明白,含章和两立有什么关系。还说是,他不是在嵌字,而是在用别的方法。但朕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出现含章,绝不会是偶然,你要仔细看看……”

朱厚照一语未尽,顾鼎臣就叫道:“臣知道了!”

朱厚照被他吓了一跳,只听他道:“两即二,立不就是竖吗?两立其实就是二竖啊。”

没有文化的皇上还是一脸茫然:“二竖又怎么了?”

顾鼎臣激动道:“此乃《左传》中的典故,春秋之时,晋景公身患重病,一天夜里,他忽然做梦,见两竖子谈论,其中一个说‘良医将至,恐性命不长’。另一个却道,‘我俩大可居肓之上,膏之下,良医又能奈我如何。’果然,大夫诊断之后,说晋景公的病根在膏肓之间,药石无医。没过多久,景公就病逝了。这里嵌字说含章两立,实际就是说……”

顾鼎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朱厚照面色铁青,他道:“实际就说,含章就要病……”

他知道那个字不吉,忙生生咽了下去,只是面色愈发难看,整个人都是坐立难安。

顾鼎臣吓了一跳,他磕磕绊绊道:“万岁莫急,李御史吉人自有天相,臣以为……”

朱厚照咬牙道:“别废话了,快看看是否还有其他谜语。应该就在这句附近,你仔细找找。”

顾鼎臣忙应道:“是,是。”

既然明确了位置,要找就要容易得多。顾鼎臣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毕竟在‘殄此凶逆’后面加一句‘如乘飞龙’实在是太突兀了。他想了想道:“飞龙应该是指《易经》中的飞龙在天,那就是爻卦。而乘就是马。马与爻相连,不就是驳字吗?”

朱厚照皱眉道:“然后呢,这意味着什么?”

顾鼎臣赞道:“万岁,这意味可深着呢。张郎中真奇思妙想,您看这前头还有一个虎字啊。这便是字谜与典故叠加,以起到双重保障。相传在春秋时期,山中野兽为患,因虎为百兽之王,有人便假装成老虎,去吓退野兽。可有一天,伪装成老虎的人却在山中碰见了驳。驳虽形似马,却是连虎豹都能吃的凶兽,所以这人不仅没有获利,反而被驳而吞吃了。张郎中在此用这一典故,意指……”

兴致勃勃的顾鼎臣突然又语塞了,朱厚照冷冷道:“意指我们即便与右翼联手,也只不过是假装的老虎,根本斗不过那只驳。张彩,真是好样的,亏得他想得出来。为何就不能写点朕也能看懂的,如此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些时日!”

顾鼎臣在一旁欲言又止,要是您都能看懂,那这信怎么还送得出来呢?

顾鼎臣的修为还不够,一下就让皇爷看出了端倪。他瞪大眼睛道:“你这么看朕干什么?”

顾鼎臣急忙低头:“臣没有看。”

“朕明明看到了!”朱厚照气急,去拔他的头。

顾鼎臣使劲低头,力图将脑袋塞进胸口:“没有,没有,您真看错了。”

朱厚照:“……拿着擢升你的圣旨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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