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都市言情 >玫瑰万有引力 > 第57章 肖速篇(上)

第57章 肖速篇(上)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我的故事真的没什么好听的, 就是很普通的一生。你要是真的感兴趣,我就随便讲讲,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肖速

01.

“肖速出生在广东沿海地区的一个小县城”, 这是原文里的一句话。

这句话写得很简略,略过了那个地方的闭塞,略过了大批外出务工的成年人和留守儿童, 略过了已经成为所有人共识的重男轻女。

肖速觉得那地方很像一个瓮,闷热, 潮湿,那我们就把它称为瓮城。

肖速出生在瓮城最热的8月。广东的夏天你们也知道,热得要死, 出门就是一身的汗, 大家只敢在太阳落山以后出门乘凉。那天肖速被他新婚的父母抱着出门去见邻居。你可能要问为什么是新婚, 因为确定他是个男孩以后,两个人才领证。

时间大概是九几年,大家认为这一切都很正常,每个人见怪不怪。

关于那一晚,肖速是没有记忆的,但是鉴于我们拥有上帝视角, 所以我们知道, 他被父母放在了邻居家的床上, 然后四个大人便攀谈起来。肖速转过身的时候, 发现床上还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他差不多大, 还有一个女孩, 明显比他大了几岁,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会说简单的话,甚至自己下床了。

肖速听见隔壁的邻居说,恭喜啊,恭喜,第一胎就生了儿子,真是了不起。然后他的父母笑起来,说你们也不错,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这样以后能省不少力了。

邻居说,是啊,现在都可以帮我们看她弟弟了,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肖速听不懂,他旁边的那对儿姐弟也没听懂自己已经注定的命运。肖速忽然觉得有些难受,于是挣扎着哇哇大哭起来。那小女孩见状赶忙放下自己弟弟,过来哄他。

她说不哭不哭,姐姐在,摇一摇,一生顺遂……

那么点的小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这样的词语,或许是总听家中大人提及。不过肖速一直知道她很聪明的,语文和英语也学得很好,她本来就有这样的语言天赋。

还没说她名字,一时也取不到合适的。

就叫阿珍好啦。

肖速6岁那年,瓮城的年轻人几乎走空了。出去的人都发了财,肖速的父母也蠢蠢欲动。他们把老人接过来抚养肖速,然后和邻居的叔叔阿姨一起,坐上了开往城市的大巴。

肖速又开始哭了,他小时候也太爱哭了。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他会在童年把一生的眼泪流完,此后经年,再也没有哭过。

阿珍那年已经9岁了,她比他大三岁。她一手牵着弟弟,一手牵着他,很温柔地说,和爸爸妈妈挥挥手。

弟弟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他对父母没什么感情,后来肖速才知道,他智商有点问题。邻居叔叔阿姨得之若宝的儿子,其实是个傻子。

于是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就只剩下他和阿珍姐姐。他听话地挥挥手,想起爷爷佝偻的身子,觉得自己成了整条巷子唯一的男人。

但他刚因为这个念头挺起一点胸膛,脑袋就被姐姐拍了两下。他仰起头,看见姐姐笑眯眯地和他说:“那以后,就姐姐来照顾你啦。”

他真的被她照顾大了。

她给弟弟做饭的时候也会让他来盛一份,教弟弟认字的时候也会把他叫过去,洗衣服的时候都会让他把脏衣服拿过来。肖速刚开始还拿,后来就觉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把衣服往回揪,脏了自己赶紧洗。洗得太勤快,他成了整条巷子最爱干净的小男孩。

至于识字,他速度比弟弟快一点,但也没有快太多。肖速知道自己不是读书那块料,他九九乘法表都背了好久。但他跑步很快,二年级就被体育老师招进学校田径队了。

他做得最好的就是吃饭,吃阿珍姐姐做的饭。他觉得自己就是靠从小这么认真努力地吃饭,身体才这么好,才被体校挑走。

作为一个看书困难户,他觉得这条路蛮好的,他爸妈也觉得,蛮好的。

但是阿珍不太好。肖速上体校那年,阿珍上了职高。

知道自己上不了高中的时候,阿珍躲在海边哭了很长时间。消息是父母打电话告诉她的,她似乎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对。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因为家里没人做饭大发雷霆,把锅碗瓢盆砸了一地。肖速路过门前听到,找遍了整个瓮城,终于在海边一艘废弃的渔船里找到了阿珍。

阿珍抹干净眼泪,还揉他的头发,夸他体校去得好。肖速愣愣地看了她好长时间,终于鼓起勇气说:“姐姐,你哭吧。”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掉在衣服上,晕开一片片水渍。她不敢出声,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肖速忽然很懊恼。

“我要是,”他说,“我要是比你大就好了。”

“为什么啊?”阿珍姐姐流着眼泪问。

“我比你大,我现在已经可以赚钱了,”肖速很认真,“我就可以赚钱,送你去读书了。”

阿珍起初愣着,而后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笑声和哭声。渔船逼仄,他们的身体靠在一起,肖速忽然不由自主地朝她俯过身子。

他第一次抱住了她。

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身子一颤一颤。他听到她说,肖速,我真的好讨厌瓮城。

肖速心想,姐姐讨厌的地方,他也不喜欢。

那天回了家,肖速觉得身上特别的不对劲。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浑身燥热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发了烧,可头脑又是清明的。爷爷在隔壁睡得鼾声如雷,他跳下床关门,然后钻回被子,犹豫地把手放到了腿间。

弄出来的时候,他脑海里全是阿珍姐姐。

她给他盛饭的样子,她抚摸自己头顶的手感,她靠进自己怀里时,胸前的温软。

他在黑暗里睁大眼,忽然觉得自己可耻到无可救药。他起身去拿纸,把身上擦干净,然后站到镜子面前,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

他在做什么啊!

那是姐姐啊!

总而言之,他的青春期就这样悄无声息,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体校的人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学拳击,每天被打得一身青,反倒释放出更多荷尔蒙。他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想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想到身子一阵抖动,然后开始唾弃自己的肮脏。

这直接导致了他在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拒绝和阿珍讲话。

他怕自己的脏玷污了姐姐,阿珍则把这一切归结于男孩子进入了叛逆期。她照常给他做东西吃,他不接就送给爷爷。她给他洗衣服,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用杆子把衣服挑到高处。他站在远处偷偷看她,看她发育的身形和风吹过衣摆,露出腰部柔软的曲线。

他们的“冷战”在肖速父母回来的那天被打破。

不是所有外出务工的人都能发财,肖速的父母也没有。钱么,多少赚到一些,但都是花时间花力气的辛苦钱。肖速发现大城市会加重人的戾气,比如他父母每一次回家,都会比上次更暴躁。

这次尤甚,两个人关上门吵架,几乎打了起来。肖速事不关己地睡了一夜,第二天被爸爸用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打醒。

他在体校天天被打,对疼痛不大敏感,但仍是茫然而委屈的。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父母昨天拿回家的钱放在客厅,少了两张一百元,他们觉得是肖速偷拿。

他当然没拿,他昨天在争吵声里睡得死沉。但他爸爸像是要把这一年的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打到肖速从床上滚到床下,整个人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爷爷也进来拦,拿了一些零钱凑出200,嚷嚷着让他爸爸停手。肖速靠在墙角,死犟着不开口,一双眼睛里的怨恨几乎喷出毒液。

打到后来,他爸爸也累了,放下一句“拿没拿你心里有数”就推搡着爷爷离开。房间里一片寂静,他这时候才感到身上的疼。

体院里挨打是点到即止的,青肿多。竹竿抽在身上却是见血的,掀开衣服,是触目惊心的血痕。他躺在地上不想动,四肢酸软,每一处伤都在和粗糙的地面摩擦。

然后他听到门被推开,听到慌乱的脚步声。有人把他抱进怀里,拍着他后背,轻声问他:“痛不痛?痛不痛?”

他恍惚着想,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他痛不痛。

她掉了一滴眼泪在他肩上,渍得他伤口抽疼。肖速身子颤了下,阿珍急忙抹干净眼泪,把他扶起来,柔声说:“去姐姐家,姐姐家有药。”

他其实也没那么弱,他一个练拳击的,更多的是心寒。但他偏偏就倚在阿珍姐姐身上,一副马上就要不行了的样子,手指紧紧攥着她衣服,每动一下都要抽气。

阿珍要心疼死了。

他也要快乐死了。

他被她领回家里,上衣脱掉,光着上身等她给自己上药。他觉得自己要是哭一哭效果可能更好,但是这么大男生眼泪也流不下来,于是眼圈通红,伴随着嗓子轻微的哽咽。

他说,姐姐我没拿他的钱……

阿珍说,姐姐知道,你当然没拿他的钱。

然后她叹了口气,继续说,爸妈有时候在外面很累,他们被好多人欺负,回来就只能欺负你。你体谅一下吧。

肖速觉得阿珍姐姐永远在体谅别人,就好像她去上职高,她也体谅父母赚钱不易。她把周末打工的钱都给家里,她也体谅是弟弟上补习班要钱。

她自己都没上高中,钱要给那个什么都学不会的笨蛋上补习班。

肖速觉得真他妈的荒唐。

他真他妈的讨厌瓮城。

肖速15岁,阿珍姐姐18岁。那辆大巴车带走了他们的父母,现在也要带走她。她行李不多,都被他扛上了车,然后放进座位上的行李架。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自己再不下去就也要被这辆车带走了,只能和阿珍说了再见。

阿珍姐姐说,要不要抱一下?

他愣住,手足无措,额头上一下出了好多汗。阿珍姐姐被他的样子逗笑,轻轻地抱了他一下,小声说,我弟弟都长这么高啦。

我才不是你弟弟,肖速想。

然后他就被人流挤下车了。

他没有离开过瓮城,广州也是只存在于大人口述中的城市。他们也管广州叫羊城,说是有个神话故事里,有神仙骑着羊来过这座城市。他第一次开始关心一座陌生城市的新闻和天气,有时候去网吧,别人打游戏,他在网上看《羊城晚报》,就差拿保温杯喷茶叶末。

不过,广州很快成了肖速继瓮城以后,第二个痛恨的城市。

因为姐姐从广州带了个男朋友回家。

她才19岁,她谈什么恋爱?那天肖速和她弟弟一起坐在门槛上,看见她和那个男人手拉手进了隔壁家门,气得他一拳把手边的砖头砸个粉碎。阿珍弟弟惊恐地看着他,肖速恨屋及乌地大喊,看!看个屁!你个弱智!

女人怎么这样?走的时候还问他要不要抱一下,转脸就带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肖速觉得自己被彻彻底底的欺骗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连爷爷端过来饭菜,说是阿珍姐姐难得回家给他特意做的他都不要。

阿珍那次走他也没去送,他提前回体校,一周打烂两副手套。她甚至不再往体校打电话找他,肖速一想到她或许是在和那个男人谈恋爱,压马路,看电影,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整个学期战绩彪炳。

他周末没再回过家,直到过年。

直到过年。

阿珍姐姐过年反而没带男朋友回家。

他们住在隔壁,他听到了从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传出的争吵和哭声,也看到了阿珍爸爸蹲在房檐下愁闷地抽烟。阿珍姐姐足不出户,肖速最后把她出门买酱油的弟弟拽走,问他发生了什么。

弱智弟弟挖了挖耳洞,语气也是无所谓。

“我姐生病了,”他的语气就好像生病的是别人,“很严重,治不好,还要花好多钱。男朋友和她分手了,我妈说,赶紧给她相亲,趁着没病发结婚,这样能有一笔彩礼,给我上大学用。”

肖速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一声。

他不管不顾地冲进隔壁家门,看见客厅里一脸眼泪的阿珍姐姐和焦躁的邻居阿姨。肖速忽然想起一些不该他记得的画面,譬如那个酷热的夏日傍晚,阿珍姐姐来给他摇床,客厅里传来的声音——“以后一定能更多的帮衬。”

原来有的人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

他说:“姐姐,你把病历给我。”

阿珍也意外,语气显得无措:“什么……”

肖速声音陡然提高,他从没在她面前声音这么大过。

“我让你把病历给我!他们不给你治,我给你治!”

邻居阿姨觉得荒唐:“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爸妈刚回家你不在家里陪他们……”

“你闭嘴!”肖速个子高,肩膀宽,身材精瘦,凶起来像只狼狗,“你管好你的弱智儿子!”

阿姨彻底傻了。

病历在桌子上,化验单和确诊的材料一并夹在一起。肖速垂眼扫视,一把拿走,忽视了阿珍在后面叫她的声音。他拿着东西去了以前看《羊城晚报》的网吧,开了台机器,一查就是一夜。

他一个体育生,很少看这么多字,看得眼都花了,甚至一字一句地去读那个稀有病的专业论文。能看懂的东西不多,但他查到了,这不是绝症,有个人在深圳一个专家手里被治愈了。

肖速在贴吧里给那个人发了私信,对方竟然回复,告诉他专家的医院和手术的费用。

那是很大一笔钱,肖速压根就没指望姐姐家里人给她拿。他迅速地计划,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了离开瓮城的车票。他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笃定,他知道姐姐会跟他走。

回家的时候爷爷和父母都睡了,他把行李收拾好,也没装几件衣服。父母又把钱放在了客厅,他想起自己那顿平白挨的打,低着头笑了笑,把钱全都拿走了。

没什么不能拿的,这是他挨打赚的。

他就这么拿着行李和钱翻进了隔壁的院子,敲响了阿珍姐姐卧室的窗户。阿珍姐姐被他吓了一跳,他眼睛亮得像野兽,给姐姐看了打印的资料、车票和钱,低声说:“姐姐,我们去深圳。”

阿珍姐姐愣愣地看着他。

“你跟我走,”他说,“我给你治病,我能赚钱。”

黑暗里是漫长的寂静,然后姐姐说:

“好。”

02.

那辆带走过他们父母,带走过姐姐的大巴车,这一次把肖速也一并带走了。

他们坐凌晨的第一班车私奔。过年的大巴车,回程塞得像沙丁鱼罐头,离开的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阿珍姐姐困了,依偎在他身上睡着。他看着朝阳里姐姐的脸,一点都不害怕——他们终于要离开瓮城了,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切都会变好。

这一年他多大来着?

哦,肖速17,姐姐20了。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瓮城,第一次离开,就到这么大的城市。深圳太大了,楼好高。人好多,但赚钱也好多。肖速干起活不要命,只要给钱及时,他什么都能做。他把钱分成三份,一份攒着看病,一份交房租,一份用来生活。

专家的号很难抢,肖速每次天不亮就去排队,还是抢不到。后来有一次听到队伍里有人在吵架,才知道,号码都被黄牛拿走了。他心里憋着火,一时没忍住,就和黄牛动了手。

好歹是学拳击出身的,两下就把人打出血。肖速开始还没当回事,警察来了才晓得慌,最后被一副手铐带回派出所,判了个7日拘留。

他不敢和姐姐讲,打电话的时候谎称自己和工友去隔壁市干活,这7天都回不了家了。姐姐向来是他说什么信什么,声音柔柔的让他按时吃饭,也让他过几天记得再来电话报平安。肖速心想派出所哪能想打电话就打,正在愁闷的时候,来了个新的号友,和他用打电话的机会换了一包烟。

他说自己没什么人可报备的,肖速心想,这也太可怜了。

比他可怜多了。

他打电话,对方站在他身旁抽烟,听见他用和女朋友说话的语气叫姐姐,神情不自觉地有些微妙。肖速觉得他脑海里可能出现了一些骨科剧情,于是挂了电话和他解释,这是邻居家的姐姐,不是亲的。

男人愣了一瞬,笑笑。

“你和我解释这干什么。”

肖速觉得这人好闷骚,明明脑海里就有很多想法,还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他的电话都是这人给的,于是他只好和他自我介绍:“我叫肖速,哥你叫什么?”

对方夹着烟和他点头:“路焱。”

他们聊了几句,路焱说自己是无证驾驶进来的,肖速不想说自己和黄牛寻衅滋事,就说自己和工友起了冲突。路焱似乎是没什么和他深交的打算,但肖速有点喜欢这个哥哥,他觉得他身上有种和阿珍姐姐类似的气场,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不过他很快就被放出去了,这段友情还没发展起来就夭折了。

他继续打工,赚钱,攒起来,去抢专家号,终于抢到。他带姐姐去看病,医生给了初步的建议,做了几项检查,钱就没有了。

他辛辛苦苦干了小半年,几项检查竟然就没有了。出医院的时候他口袋里就剩80块,肖速留了20打车用,带姐姐去了医院旁边一家餐厅,点了两个菜,加上米饭,刚好60。

“很贵。”姐姐说。

“吃,”肖速说,“我有钱。”

他没钱。

“赚钱么,”他岔开腿坐着,很无所谓,“不难。”

那天把姐姐送回家后,他第一次去了地下拳场。

地方是一个工友给他介绍的,他知道肖速是学拳击出身的。不过他去看了看这些黑拳场,出手都没什么规矩,有人抬下去就站不起来。要是他还在体校,教练知道他去打这种比赛,肯定是要踢他的。

不过他也不在体校了。

肖速去和老板谈,当天就被拉上台打了一场。对手很弱,他赢得很轻松。到底是专业运动员,身手好看,观赏性也强,老板给了他800。

八张粉红色的钞票。

肖速把钱揣进兜里,舔了下嘴角,准备回去和姐姐说,这嘴角的伤口是路上摔了一跤。

之后两个月,他一直在摔跤,摔得身上青紫一层叠一层。挺热的天气,他一直穿长袖,当着姐姐的面从来不脱——好在看病的钱越叠越厚。

他们又去看过几次病,医生给开了药,先保守治疗,明年酌情手术。

肖速得在那之前把手术费攒够。

他越打越频繁,几个地下拳场的人都认识他,也结了仇。肖速知道自己有点招人恨,平常特别低调,打完比赛就拿钱走人,几乎不和别的选手有交集。

可惜那天还是被堵了。

他刚打完比赛,本来就一身伤,又被输的拳手带人堵在巷子里揍。嗝屁的前一秒,他看见一道白光从天而降,一个有点熟悉但也不咋熟悉的身影开着电动车闯进人群,一把把他捞上车后座。

他睁开青肿的眼皮,惊喜大喊:“哥!”

是路焱。

他就知道他俩缘分未尽。

那天肖速的话变得出奇的多,仿佛不是刚被人暴打过一顿。他头顶着路焱后背,唠唠叨叨,先说自己不能回家,被打成这样姐姐看了肯定要担心的,哥你家里没女人你不知道,你要是一身伤回去那人家姑娘可得心疼了……

路焱被他唠叨得没好气:“我他妈的怎么就不知道,我知道。”

肖速顿了顿,指挥路焱把他带去医院处理伤口。路焱把他带到门口,他一掏兜,大惊失色:“今天的奖金没给我!”

路焱看向肖速,肖速神色恳切:“哥,借我200。”

路焱无奈地从兜里掏出几张零钱,凑了凑,递给他。肖速拿着钱下车,发现路焱有掉头的样子,大为惊慌。

“哥!”他说,“你等等我吧,我这腿挤不了公交,我怕看完病没钱打车。”

路焱看着他,一脸匪夷所思:“那你是嫌我借你少了?你赖上我了?”

肖速拽着他车把手。

路焱:“你碰瓷啊!”

肖速也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事,神来之笔一般地发出了夹子音:“求求你了哥。”

路焱:…………………………

肖速就知道。

路焱这种人。

根本受不了别人和他撒娇。

最后的最后,路焱把肖速送回了家,而他把自己家的电话号报给了路焱。两人在路的尽头分别,他手掌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我这个人讲义气的,”他说,“哥你以后碰见事,你找我,我肯定帮你。”

路焱说:“我得混得多差用你帮我。”

“话不要说太早,”肖速说,“出门靠朋友,万一有那么一天呢。”

路焱没再理他,他今天给他烦得够呛。肖速目送他在夜色中骑车离开,转回头,长吐一口气,做好回去搪塞姐姐的准备。

但姐姐显然已经不信他了。

没有哪个工作要这样每天带伤,人摔跤也不会摔到眼角。姐姐冷着脸给他煮了面,然后冷着脸回了卧室。肖速在客厅西里呼噜的吃完,听到卧室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他抹了把嘴,小心翼翼地溜了进去。

姐姐正坐在床的边沿哭。

他一筹莫展地蹲到她腿旁边,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她躲开。肖速叹了口气,听见姐姐问:“你是不是学坏了?你是不是和社会上的人在混?”

肖速冤死了。

“我没有,”他说,“我除了打工就是……”

就是打黑拳。

他把后半句话咽回去:“就是回来陪你。”

她又在哭,女孩子怎么这么能哭,哭起来让男人手足无措。肖速给她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服里掏了两张票出来。

是他打黑拳的老板给的,老板还开了一家酒吧,明天有一场乐队表演。

“好贵吧……”姐姐眼神慌张,“你买这些做什么?”

“不是买的不是买的,”肖速赶忙摆手,“是我……是我工友!”

他工友还真是万能。

“是我工友买的,去不了啦,”肖速说,“就给我了。姐姐,我们明天一起去吧。我们来了深圳这么久,除了医院,哪里都没去过。”

姐姐也动心了。

她也是20出头的小姑娘,也爱漂亮,也爱玩。

她把票拿到手里,仔细地看,看见上面写着“五条人”,演出名字叫“阿珍爱上了阿强”。姐姐笑起来,说,这个女孩子的名字,怎么和我一样呀?

“是啊,”肖速看见她笑,心就放下了,“所以是特意给你演的。”

“可是我不爱阿强。”她说。

“那你爱谁啊?”肖速顺着她的话问。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

那些浑身燥热的夜晚忽然闪电般出现在肖速的脑海里,他张皇起身,说着“我去洗漱”就离开了姐姐的卧室。他睡在客厅,他一直睡在客厅,客厅里有一张拉着帘子的床。

他已经很久累到沾枕头就着,那天却又睡不着了。

他脑海里又开始出现那些画面,而那个画面里的女人,就睡在和他一门之隔的床上。

肖速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第二天他难得不上工,也推掉了晚上的拳赛。他找出了最体面的一身衣服,也看到姐姐在化妆。

他都不知道她跑来深圳那晚那么仓促,还带了化妆品和裙子。

她那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勾勒出腰部柔软的曲线。她梳通长发,用一根发带束起来,又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好好看哦。”

姐姐说:“我就涂了粉底和口红。”

肖速说:“那就这么好看了啊?”

她笑了好久。

他们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出门,怕外面的东西贵,还先在家里把饭吃好了。姐姐说去了那个地方什么都不要买,贵得很,肖速一时不高兴,问她:“你是不是在广州和你那个男朋友去过这种地方?”

姐姐说:“没有没有,我和我小姐妹去的。”

肖速冷哼,一把攥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酒吧的方向走去。

那家酒吧的门脸半地下,两个人绕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入口。门口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和他们差不多年龄的。他们票上的图画又被做成海报贴在酒吧外,姐姐和肖速耳语:“他们叫五条人,是有五个人吗?”

肖速说:“不知道,进去数数。”

进去了,数了,五条人不是五条人,是三条人。主唱长得像郭富城,但又哪里不太对。旁边的歌迷听到他俩的对话说,不太对就对了,他是郭富县城。

然后音乐响了。

肖速后来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首歌歌词好短,反复的唱,唱来唱去都是那几句:

“阿珍爱上了阿强/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飞机从头顶飞过/流星也划破那夜空/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虽然说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

他们后来还是买了酒,人很难在那种气氛下不喝酒。肖速心想无所谓了,大不了下周多挨几场打,这个酒他今天就要喝了。劣质酒精气味刺鼻,他们在吉他和手风琴的声音里迷醉。

人越来越多,他怕和姐姐走散,慢慢揽住了她的肩,她也没有抗拒。他带着喝多了的她回家,她鹅黄色的裙角在他记忆里晃来晃去。他们搀扶着走上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回到家里,然后那条裙子被他剥脱下来,他们接吻,他终于握住了那段他从懵懂初开时就肖想的腰肢。

在那晚灼热的空气里,他们没什么好想的,更无所顾虑。他在床上像疯了一样,但最后在她怀里睡着的样子又变成了小孩。

那晚过后,他搬进了卧室,客厅的床空了出来,等待一个新的租客。

后来许多年里,肖速反反复复地听那首歌。

毕竟,虽然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爱情让生活更加美丽。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