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艾尔的出道宴会(无女主)
紧张但有序地筹备后, 卡里金家终于准时举行了为独子命中注定的爱人——艾尔·索恩小姐出道所准备的宴会。
所有与会宾客都经过瓦罗娜夫人的精挑细选,力图保证宴会顺利推进。可即便是瓦罗娜夫人也无法百分百保证,宾客里出席者都是会全力支持卡里金、无条件对艾尔友善的夫人小姐。
希恩的父亲卡里金伯爵年轻时曾经担任过皇帝的侍从与骑士,对皇室忠心耿耿, 希恩本人更是在刚结束不久的战役里立下赫赫战功。
卡里金家还出了一个生育皇子的皇后, 素来有公正无私的贤名。无怪乎在外人看来, 希恩是最前途无量的贵公子。显赫的家世、皇帝的看重、强大的力量、以及高岭之花般凛然的美貌,无数令人艳羡的光环汇聚一身。
但这不意味着卡里金家地位超然到足以蔑视其他家族,尤其是那些自创国之初便拥有大片封地与产业、骑从的大贵族家庭。他们是卧榻之侧的猛虎,是皇帝头痛的根源, 也是卡里金家注定要对上的敌人。
皇后的地位也并不稳固, 她的二皇子头上还压着一个病弱但已成年的大皇子。宫廷政变云波诡谲,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时至今日,人们仍能听见城郊废弃的钟塔传来孩童瘆人的哭声,据说那是百年前被自己叔叔赶下台的少年废帝冤魂徘徊。
皇后的名声大部分来自于她的贤良——至少明面上她继任皇后这么些年来从未以权谋私,替卡里金家捞过什么好处,或是排除异己, 在内阁朝臣里安插人手。连坎贝尔勋爵都对这位皇后甚为尊重。
大皇子艾略特天生体弱多病,皇后自从嫁入皇室后便一直费心照料。不但每月监督医疗院会诊,还殷切关心大皇子的身体状况变化。
如果换一个皇后, 大皇子可能早就因为“看管不力”失足溺水,然后高烧不退夭折, 哪里还能长大成人,不温不火地拖着。
毕竟,皇后自己有一个亲生的、健康活泼的皇子。
艾略特殿下的母亲是艾福隆德的联姻公主。如今艾福隆德王室早已凋敝, 大权旁落。政权被牢牢把控在摄政王亚洛斯公爵手中, 而摄政王对这位联姻所生的他国皇子兴趣缺缺。
可谁也不知道, 那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会不会突然就发声支持大皇子,这位好歹流着一半艾福隆德王室血液的后代。
这些都是艾尔闻所未闻的情报,一个乡绅家庭的养女怎么会知道王都宫廷发生的大事?她最多从每月往乡下一送的报纸得知,什么精彩的歌剧在王都上演、哪位贵妇的沙龙流传出一篇才华横溢的诗作。
即便印刷技术已普及多年,报纸和杂志不再罕见,书籍也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的书架。但平民的识字率依旧不高,女性更是。乡绅家的女孩才有资格被送到修道院或是教堂里学习认字。
她们被送去识字的最大用途也不是进修、学习,而是为了教导她们对女神的忠诚、加深信仰。
历史,尤其是国家、贵族的历史,依旧是锁在上层阶级书房里的秘密。
就像在进入卡里金家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些贵族千金都是天真、不知世事、不食肉糜的。她不屑她们愚蠢无知,又怜悯她们天生没有自由,只会伸长脖颈等待他人的怜悯投食。
而现在她自己也要走进这樊笼里。
每每想起此,艾尔便觉得命运弄人。
今晚的宾客里必定有观望者、摇摆者、以及不吝于给些刁难的挑剔恶客。
因为这场宴会不是烘托她艾尔·索恩的个人独角戏,这是面向所有仍在王都权利中心的贵族姓氏们发出的信号:
卡里金家下一任女主人,是今晚的这一位。认同她,就是在向卡里金家释放善意。反之,则是宣布与卡里金家交恶。
如果是伊莉丝·伊尔兰,这位从十岁起就在练习微笑弧度、转身时裙摆扬起角度的贵族千金,卡里金家自然不必如此头痛,战战兢兢,生怕哪一个小细节的疏忽导致出现大纰漏。
好在瓦罗娜夫人不仅长袖善舞,还能硬生生力挽狂澜,不但通过小半个月的特训恶补,将艾尔的基础礼仪拉扯到勉强过关能看的地方,又对所有可能出现的紧急状况都做出详细的预案准备。
她亲自出马培训艾尔社交场合如何与人聊天,针对任何可能出现的话题,给出合适、得体的回答与应对方式。
看到这位丰腴端庄的夫人近日消瘦憔悴得明显,艾尔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
这不仅是为了她和希恩能够在一起,更是为了帮助她的人们。
这是她在王都社交场里出道的宴会,她的一举一动会被所有人观察。她今晚的表现好坏,将直接决定未来十余年社交场合上她在他人心里的地位。任何一个细节都会影响到成败。
而且,艾尔深知,瓦罗娜夫人不可能帮她周旋一辈子。将来总归要她自己承担起交际往来,互通有无的职责。
为了她所爱的人们,她必须努力。
宴会在临近午夜时才结束,宾客们陆续乘坐马车离开。卡里金府邸的佣人们有条不紊地收拾完杯盘狼藉,重新整理餐桌,打扫干净房间。
作为东道主的瓦罗娜夫人正领着宴会的主角艾尔送客。她们要穿着折磨脚的高跟鞋,站上足足一小时,才能将这些夫人小姐、绅士公子们送上马车,一辆一辆离开。
在艾尔看来,这根本是一项浪费时间的举动。再多的话,在宴会上不能说完吗?为什么要拖延到离去的这一刻再表现得像是挚友至交,紧握双手,侃侃而谈?
在军队里从来没有这种拖沓做派,第一骑士团受到师团长希恩的影响,每个人传达命令都言简意赅,行动迅速。若有延误,军法处置。
可她还是得按照被交代好的那样,乖巧地等在瓦罗娜夫人身侧,对着每一个来辞行的夫人小姐得体微笑,朗声告别。尽管这些人面上的笑容就跟她们嘴里的话语一般虚伪。
她强撑起精神,面对下一位花蝴蝶似的翩然而至的紫裙夫人。这位夫人连连娇声赞美她们两人今日的衣裙华丽。
紫裙的贵妇人还朝艾尔一笑,娇滴滴地夸赞她可爱。
可是正要开口道谢时,她突然想不起对方的称号,声音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一点点涨了红脸。
瓦罗娜夫人的笑容不变,率先抢着叫出对方的姓氏封号,称赞对方今晚佩戴的首饰十分别致。她的恭维巧妙又真切,毫无刻意的痕迹。能得到卡里金夫人的赞赏,紫裙夫人顿时笑得比花还灿烂。
将这位一步三回头的紫裙夫人送上马车后,瓦罗娜夫人才低声教导艾尔:
“如果想不起对方的身份,说不出称号,那就先找个对方话题将注意力绕开,比方说称赞对方的首饰行头或是称赞她的气色,都是不会出错的话题。”
艾尔紧张地绷着脸点头说知道了。其实这是瓦罗娜夫人提点过她的事情。
她有些泄气。她明明记得自己努力背下了这场宴会的所有宾客名单,为什么还是有一些名号就像流水似的从脑中溜走了,毫无记忆。
见她眉宇间郁结,瓦罗娜夫人难得安慰一句:
“不要急,慢慢来。以前伊莉丝总是会配上两名贴身女仆,跟她一起背诵下全部的贵族名单,互相提醒不至于忘记。我以后会帮你物色培训好合适的贴身女仆协助你。”
艾尔努力挤出笑容。
这还不是她今晚第一次出纰漏。
今天的宴会途中,一切还算顺利,按照计划进行。可是勉强算和乐融融的气氛,在品酒话题毫无征兆被抛到艾尔这里时荡然无存。
一位千金端着酒杯,讥诮地问起她:
“索恩小姐,听说你家里经营着自己的葡萄酒产业。那你对葡萄酒的品鉴一定有些见识,不如请你来讲讲这支翡翠海来的葡萄酒,与你们乡下自己出产的葡萄酒相比,风味更胜在何处?”
这完全不是预案里准备过的话题,艾尔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声音卡在喉咙。她知道自己应该背诵瓦罗娜夫人一早写给她的台词,赞扬这只美酒的风味极佳,可是她的喉头却被什么堵塞,嘴巴张张合合,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只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感。在场的每个人望着她,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是在幸灾乐祸,等着看她出糗的好戏。
她的心底甚至生出一丝怨怼:为什么在这样场合被挑选来配菜的葡萄酒不选自己国家出产的?为什么要挑选来自翡翠海的葡萄酒?
不是连地处翡翠海边缘的亚特兰公国都刚惨败于帝国军队的威慑之下,他们出产的商品何以能堂而皇之登上帝国人民的餐桌?
就在这时,坐在她右手边一位没什么存在感的蓝裙小姐突然开口,挑起了另一个话题,不着痕迹地所有人的注意力带往另一个方向。
艾尔这才松了口气,从莫大的羞辱里被解放出来。
餐桌上的人们都在仔细聆听这位蓝裙小姐讲述的关于翡翠海的手工艺品的故事,她说话很有技巧,带动所有人的注意力,以葡萄酒为引,从桌上一个烛台的工艺为原点,将话题延伸到翡翠海周边国度的异国风情。
宾客们这才知道原来卡里金家的器皿使用之精细讲究,连一个小小的烛台都大有来历,不愧是底蕴深厚的古老家族。客人们顿时捧场地发出连连惊叹,交口称赞。
宴会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艾尔感激地看了一眼解决自己于水火的蓝裙小姐。这个席位安排来看,对方应该是依附卡里金家一派的小贵族,可能先前得过瓦罗娜夫人的嘱托,在她陷入窘境时帮她解围。
她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慨瓦罗娜夫人的先见之明。
宴会结束后,艾尔便想找机会对那位友善的蓝裙千金表达谢意。这是她这段时间里难得接收的善意,弥足珍贵。
如果可以,她还想和对方成为朋友。
然而她的微笑刚准备扬起,对方便客气地绕过她,朝瓦罗娜夫人低头一行礼。
艾尔当时才猛地想起来,瓦罗娜夫人教导过她:和自己的长辈在同一个场合时,长辈若是没有说话,她是没有开口的资格。客人也会绕过她,先向长辈问好。
哪怕她们三个人面对面站着,距离不超过一米。
若是对方的长辈先向她搭话,她才有资格开口。
于是艾尔赶紧闭上嘴。
虽然她知道这是贵族女眷的规矩,可内心还是泛起不忿与委屈。凭什么要遵守这种腐朽迂腐的规矩?
她深刻地怀念起,身份尚未暴露时,她作为希恩的副手,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光。希恩是个宽容、大度的好长官,即便有时被她抢白也不会责罚她。
——连这些女眷们仰慕不已,奉若神明的希恩都尊重她的想法、时常听取她的意见,这些女眷凭什么剥夺她自由发言的权力?
连御座上的皇帝都会入神地倾身听她朗声陈情,诉说自己女扮男装的迫不得已、与希恩生死相依的深情。
连皇后看她的眼神都会因为她诉说到最动情处与希恩握手一笑,而泛起丝丝涟漪,流露出一点动容。
凭什么要她遵守她们引以为豪,实则迂腐可笑的规则?
难道她们比希恩、比皇帝和皇后陛下还高贵吗?
艾尔下意识咬住唇。
她的心里两个念头在打架,一个说这是必经之路,她爱希恩,要和希恩一起走下去,就必须进入他的世界。她不能要求希恩为了自己抛弃家族、帝国、职责,做一对隐姓埋名的普通夫妻吧?
另一个说凭什么她要遵守这些毫无必要的规矩?她又不是因为擅长这些繁文缛节才得到希恩的爱重、众人赏识、皇帝接见?
而此时另外的两人并不知道她内心的争斗,瓦罗娜夫人正代她感谢对方的帮忙。
“方才要谢谢你。”瓦罗娜夫人一笑,柔声说:“你很聪慧,想不到见识也如此广博。连我都不知道关于这些奇闻异事,你竟能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今晚过后,阿斯特大街古玩店里凡是从翡翠海来的商品,价格又要翻上一倍了。”
蓝衣千金摇了摇头,说:“夫人不必谢我。这番话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出来的。”
她意味深长道:“我们一个连封地都快被收回的小小姓氏怎么会知道远在翡翠海的手工艺品来头呢?倒是伊尔兰家的商队走南闯北,见识广博。这翡翠海手工艺品和香料的故事,还是从前伊莉丝小姐替我解围时抛出来的话题。”
这位蓝衣千金最后看了一眼艾尔,丢下一句,便翩然离去:“伊尔兰小姐在时,我们也不必特意找出最朴素的礼服和首饰才能出门。”
艾尔的脸色顿时绷不住,显得不太好看了。
送别所有的客人回到休息室后,瓦罗娜夫人叹了口气,疲惫地坐下,按着太阳穴苦笑道:“是我的疏忽。早该暗示他们,不必刻意纠结着装问题,一切照常就好。”
这些坚定的卡里金一派的小贵族们就不会刻意打扮得低调赴宴,生怕抢了希恩这位“命中注定的爱人”的风头。
艾尔的委屈都溢出来了。她强忍到此刻的情绪突然爆发,说:“又不是我叫她们打扮得朴素才能来赴宴!”
瓦罗娜夫人再叹气,“她哪里是埋怨衣裙简朴,她是在试探我。”
满腹委屈的艾尔一愣。本身她对权贵之间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一头雾水,好在她本就聪慧,加上瓦罗娜夫人多日来的耳提面命,多少有了点思绪。
正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陪伴希恩十余年之久的伊尔兰小姐都能被说抛弃就抛弃,那么他们这些依附于卡里金的小家族呢?
那可是与卡里金家、甚至与皇室都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伊尔兰。那是将来要为希恩生儿育女的婚约者,要将卡里金这个姓氏传承下去的女主人。
如果连伊尔兰小姐都会被说放弃就放弃,那么他们呢?是不是只要哪一天不知挡了谁的道路,也会□□脆利落地舍弃?
\"是因为我吗?\"艾尔问。
是因为她抢走了原本属于伊莉丝·伊尔兰的东西,那些与伊莉丝同为贵族的人,才会对她如此仇视吗?
确实。如果是伊莉丝的话,就不会这样的状况。诚然伊莉丝没有婉转斐然的文笔,做出的长诗被人嫌弃匠气,可她的一举一动,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恰到好处。
她可以温柔缄默,也可以妙语连珠,将餐桌上的话题从最近频繁变化的天气说到桌上烛台采用的是翡翠海独有的工艺,再点评各地匠人工艺水平的高低、产品风格差异。
她永远都能拿捏住开口的最恰当时机,稳稳当当地把控话题走向,又不会显得像是在刻意摆弄聪明。
她有些绝望。
为什么在这些人眼里,她永远比不上伊莉丝·伊尔兰?
这些人为什么总是拿她跟伊莉丝比较?明明伊莉丝已经主动退出了啊?
瓦罗娜夫人并不在意。
伊莉丝是伊莉丝,艾尔是艾尔,两个完全不同的、独立的人。
艾尔也不必成为伊莉丝。
最重要的是——她的儿子,希恩所心爱的女孩,想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已经完成灵魂标记的女孩。
是艾尔,不是伊莉丝。
那么,她就会帮助自己的儿子扫平障碍。
“没关系。这些都是小问题。”瓦罗娜夫人打起精神,“卡里金这个姓氏不会倒下,那么依附于这棵大树的植物便不会消失。一株衰退,便会有新的植物补充上来。不用太过挂心。现在问题是,你要如何获得皇后的认可。”
她深深地注视艾尔。
“皇后对你的考验,会比任何人都更加严格。”瓦罗娜夫人轻声说,“因为她必须是公正的、无私的。”
不被皇后承认的卡里金家女主人,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前路充满迈不出去的坎坷。
艾尔的心渐渐沉下去。
……
回忆完这些,艾尔烦恼地吐了口气,苦笑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单纯为了所爱的人在努力,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压力?
说实在的,这两天周遭对她的态度,让她感觉自己不再是“艾尔·索恩”这个人。她变成了一个物件,被人取出来观赏、品评以彰显主人的财富、地位和权势,晚宴结束后又被放回盒子里,遭人遗忘。
好在希恩与她的感情值得付出辛苦努力。
想起恋人,她的心头又暖起来。她知道希恩在担心她压力过大,总是想法设法帮助她,不仅亲自去接她的养父母来王都团聚,还特地邀请她在骑士团情同兄妹的好友詹姆斯来做客。尽可能让她在全然陌生的新环境里还能找到一丝熟悉的踏实感。
但是更多的烦恼她无法,也不愿向希恩诉说,他本身承担已经足够多了。她不能成为希恩的累赘。
即便是在生活而非战场,她也坚信自己会成为他并肩作战的助力,而不是拖累。
于是她难得向瓦罗娜夫人告假,独自一人出来漫步散心。
逃离那座庄重恢弘但压抑的宅邸,回到她熟悉的街头生活,听着小贩的叫卖声、马蹄踏过街道的响声,人间烟火的气息令她安心。
就在这时,她在街上又巧遇了熟悉的朋友。
这完全是意外之喜,艾尔高声挥手朝对方呼喊:“詹姆斯、詹姆斯!好巧!”
那垂头丧气的青年看见是她,双眼一亮,立刻跑上来。两位刚见过面的朋友仍旧无话不谈。令艾尔高兴的是,詹姆斯对她的态度还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她暴露女孩的身份、她成为希恩的恋人而改变。
这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与熟悉。好像又回到刚进入骑士团的时光,辛苦但踏实。
她想起几日前在卡里金家见面时,詹姆斯提起一句他遇到了什么困难。艾尔便关切地问道:\"上次你同我说的麻烦解决了吗?\"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詹姆斯刚才还笑容满脸的脸庞顿时垮下来晴转多云,阴郁得能滴出水来。
“别提了。”詹姆斯抱住脑袋,绝望地说,“这件事永远解决不了。”
艾尔诧异:“怎么会解决不了?”
在她的再三追问下,詹姆斯才吞吞吐吐道出实情。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随着骑士团凯旋归来,很多人决定将父母接来王都供养。詹姆斯也想将母亲和妹妹从乡下接来王都生活。
詹姆斯幼年时父亲便早逝,母亲将他和妹妹抚养长大,又将他和父亲留下的铠甲与□□一并送到父亲旧友的门下。在父亲这位旧友的栽培与力保下,他才有资格成为骑士。
他们家早已没有自己的领地和爵位,靠着乡下的铺面与田地收租度日。
因为心疼邮费与跑腿赏钱,每回家里托人送来的信总是厚厚一封,好像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巨细无靡告诉他。詹姆斯又好笑,又心疼母亲一定为了节省点蜡烛钱,在昏暗的烛光下慢慢写信。
母亲写信来除了絮叨这两年收成越来越差,还爱抱怨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不愿意听自己安排嫁人。
信封的最里面总藏着妹妹偷偷写下的信,向他抱怨总是唠叨不停的母亲,再抱怨母亲总是不愿放弃将她嫁给乡下农夫的念头。虽然在母亲嘴里那些候选名单上的未婚男人们被粉饰成坐拥良田沃野的宽裕富人。
早在一年前母亲就写信来和他商议,决定把父亲生前留下的苹果园卖掉填补家用。虽然那苹果园耗费父亲大半生的心血,可是酿出的苹果酒并不能成为账簿上的进项。父亲生前这些酒大多数进了好享受的男主人自己肚肠里,就像蓄养的那些牛羊,吃掉的总比卖掉的多。
而翻开另一张信纸,内容是妹妹哀求他,别让母亲把父亲留下的苹果园卖出去。他们兄妹俩从小在那果园里玩耍长大,对每一棵苹果树都熟悉如家人,抚摸它们树皮粗糙的纹路便会安心。
可是不卖掉亏空日益巨大的果园,账簿上的漏洞便无可弥补。母亲算了一笔账,他们甚至没有能力给妹妹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
妹妹在信里天真地写着:管他呢,哥哥。如果凑不齐嫁妆,那我就不嫁人了!我要一辈子在家里陪你和母亲。
当得知他要随着骑士团开拨出发去到战争的前线,母亲与妹妹放下日常的吵闹拌嘴,一同为他跪在神坛前默默流泪祈祷上苍。太阳女神啊,请保佑他平安归来吧。
现在,这一切终于可以迎来转机。
帝国对亚特兰公国的战争胜利了。他不仅平安归来,还幸运地成为“英雄”之一。他迫不及待请人快马加鞭将自己凯旋的消息告诉母亲和妹妹,还亲自将她们接来王都生活。
母亲和妹妹依旧住在祖辈留下的屋舍里。那栋在詹姆斯幼年印象里高大、漂亮的大屋实际早已经老旧,夏季四处漏雨,冬季缝隙漏风。诚然在乡下住民眼里,那是一栋足以一大家子遮风避雨、结实漂亮的大屋子。可是在见识过世面的詹姆斯眼里,与王都的繁华相比根本不堪一提。
环顾人来人往、繁华络绎的王都,连街上跑着的流浪狗都比乡下的土狗聪明许多。他的胸口有个热切的声音告诉他,从此他要发达了。他要给自己的亲人最好的待遇。
如今他的前途一片光明坦荡。他正在发迹的路上。他要给母亲和妹妹这时代男人能给她们最好的一切。
当然以他目前的薪水付不起名流往来的阿斯特大街屋舍租金,但这些年的积蓄以及赏赐,足够应付王都比较偏僻地段的屋舍。
他找的代理人替他们挑中一间小小的套屋,这间套屋相当合适,简直像是为他们一家量身打造的新家。
母亲和妹妹都在代理人的陪同下去看过那幢可爱的红顶小房子,回来赞不绝口。母亲爱上一楼正对大街的好位置,可以开个店面。妹妹则迷恋上那朝外拱的落地飘窗,宛如宝石切面般反射着光芒。
代理商人说得天花乱坠。这幢屋舍的主人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只能躺在床上等待死神到来。因此老头唯一的侄子不得已代劳,委托中人处理这处房产,好为这位膝下无子的伯父将来的身后事多预备一些资金,葬礼时不至于寒酸,好体面一些。
代理商人和屋主的侄子拍着胸脯保证,只要签下合约,交了钱,这栋可爱的红顶小房子就归他们所有。
可是交完钱,签好合约的次日,詹姆斯一家兴冲冲上门去收房时,却吃了个闭门羹。
——天知道昨天晚上还空无一人的屋子,今天怎么突然出现一个阴沉刻薄的老头,拖着微跛的右腿,提着壁炉的烧火钳将他们驱赶出去。
暴怒的跛足老头挥舞着烧火钳,怒吼着:“我不认识什么代理所也从来没有活下来的侄子!我们拉齐亚全家死得只剩我一个!滚!都给我滚!再赶上门我就把你们的头颅通通打爆!”
随即跛足老头重重地甩上大门,那扇被詹姆斯母亲赞不绝口的厚实门扉差点撞到詹姆斯的鼻尖,他这才傻了眼。
妹妹被吓坏了。母亲像一只老母鸡似的牢牢把她保护在身边,怒瞪着任何具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
妹妹怯生生问詹姆斯:“哥哥,你不是说以后这就是我们的房子吗?”
是啊,他不是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跟母亲和妹妹保证,以后她们喜欢的那栋可爱的红顶小屋子就会成为他们的家吗?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出闹剧吸引了周边人群的注意。围观的路人对着他们一家三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那活泼可爱的妹妹羞躁至极,把自己埋进母亲怀里,没有脸面对那么多陌生异样的目光。
他头一次发现向来精神昂扬的母亲居然不知何时已经老了。皱纹爬满她已经干瘪的脸庞,风霜冲垮她的美丽。她浑浊的双眼不再自信,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磨砺多年后的沧桑与戒备。
面对王都这座美丽却陌生的城市,她警惕又害怕,像一只被人拽出壳的蜗牛。
母亲已经老了。
她不再是他年幼时那个意气风发的美貌妇人,把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邻居纠纷来找她主持公道,她坐在众人中心说得头头是道。
巨大的自责和痛心顿时冲垮了他的自尊。这些年他在外打拼,忽视对家人的关心。更不知道母亲在乡下为了他的前途殚精竭虑,如何从本就捉襟见肘的收入里硬生生挤出钱财供养他在外生活。
他满腔被羞辱的怒火渐渐平息,留下的只有自责和悔恨。他强打起精神,暂时将母亲和妹妹安顿在舒适的旅店后,独自坐在巷口的台阶上,茫然、困顿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他从未觉得这条街道、这座城市如此陌生。
骑士团凯旋游行过长街时,他觉得全城的目光都汇聚在自己身上,连太阳女神都在天空俯瞰下来,用阳光给予他赞许的吻。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仅仅是高举起长剑都会引起人群里那些多情的少女们阵阵尖叫。她们不惜牵着裙摆追赶队列,从街道上、从阳台栏杆边,不断将手中的鲜花投掷过来。
而此刻,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熙熙攘攘,人人神色匆匆。
没有一个人给予坐在街边的他多余眼神。
好像他只是一条被遗忘在街边的流浪狗。
生活不会给他过多的失落时间,收拾好心情,他还有母亲和妹妹需要照顾。
可是没想到回到旅店,妹妹正在原地转着圈踱步等待他回来,全身洋溢着激动的情绪,表情一扫方才的低落,欢快不已。
一见他回来,便高举着一封信扑进他的怀里,兴奋地喊道:
“哥哥!刚才有一位骑士的侍从来给你送信!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银之贵公子给你送信了?”
她忍不住满脸期盼之色,小声问:“是不是他知道我们家的事情,要来给哥哥主持公道了?”
詹姆斯接过信时还觉得好笑,他告诉妹妹,师团长大人日理万机,不可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一个小角色的琐碎家事。
当他看到信封上印着眼熟的家族纹章,他的心神一震,那是时常会出现在师团长希恩·卡里金佩剑和衣扣上的家纹。
这是卡里金家的来信!
詹姆斯的呼吸不由粗重起来。
他小心地拆开信一目十行读完,大脑飞快转动。
信很短,措辞客气地邀请他于两日后拨冗抽空到府上一叙。师团长与他这样的普通下属是没什么交情的,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艾尔·索恩。
詹姆斯心里顿时浮现一个念头:他的转机可能来了。
……
“后来我去找那个代理商人想讨个公道,结果又吃了个闭门羹。”詹姆斯挠了挠头,苦笑道,“那商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旁人打听,这才知道那家伙是伊尔兰家商会的成员,有伊尔兰家的势力在保护他们。”
他叹了口气,浓浓的自嘲与无奈,“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能跟那些的贵族打官司呢。”
殚精竭虑,咬牙拼搏至今也不过是被封了一个骑士,甚至没有正式的爵位与领地。
他们这些人,想站稳脚跟繁衍下去,比登天还难,更不要提与树大根深的贵族硬碰硬。
艾尔听完沉默良久,突然站起来,斩钉截铁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抱着脑袋自责的詹姆斯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什么?”
“我说,这闲事我管定了。”艾尔朝他一笑,伸出手来拉他,“你不会嫌弃我多管闲事吧?”
“不会不会不会!”詹姆斯把脑袋转得像酒馆屋顶的风向标一般,小心翼翼问,“可你打算怎么办?你要向师团长大人求助吗?”
虽说艾尔板上钉钉要成为希恩的新婚约者了。可她现在毕竟还不姓卡里金,不可能以卡里金的名义去解决这桩纠纷,尤其是对方的姓氏好死不死是那个伊尔兰,希恩的前婚约者。
艾尔轻哼一声,故意拉下脸,“连你也觉得我现在只能依靠他吗?”
詹姆斯连忙否认,艾尔这才笑逐颜开,道,“你可别忘了,当年我们两个刚进骑士团的时候,可不认识什么师团长,更不知道什么卡里金,都是凭借自己努力一点点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啊!”
她要证明,她有自己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
能够得到来自希恩的爱情,她从来不是靠着太太小姐那一套虚伪臃肿的做派,而是她自己的努力。
话是这么说,可是艾尔一时也没有想好,该如何插手这件事。
见她沉默着陷入苦思冥想,詹姆斯顿时失望至极。不过他也清楚,单凭艾尔一人的力量,当然不能与伊尔兰家作对。他反倒打起精神,安慰这个视作妹妹的女孩:
“你为我苦恼啦。就算没有师团长,我们俩也是第一骑士团的成员,不愁日后的出路……艾尔、艾尔?你怎么不说话?”
正在詹姆斯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就见艾尔突然发出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转身抓住詹姆斯的肩膀,目光灼亮,“你说得对,詹姆斯。我竟然都快忘了!”
她不止是希恩的恋人,还是第一骑士团的骑士!
皇帝甚至金口玉言宽恕她女扮男装的罪责,重新赐予她——艾尔·索恩本人骑士资格。
她不仅是希恩的恋人,她还是皇帝陛下亲自册封的骑士。
为什么她要兜着圈子解决这桩麻烦?她完全可以直接登门,单刀直入找伊尔兰家那位娇弱的小姐当面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