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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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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大片的雨水劈头盖脸砸在房瓦、窗户上, 水流再顺着窗户玻璃流淌下来,形成一道模糊的水幕。

窗外的景物已显得模糊不清。风雨之狂,隔墙听来犹如鬼魂哭号。

今晚卡里金家餐桌上的气氛并不愉快。

在男主人用餐前的几句冷语宣布对艾尔的禁足后, 只有三个人的餐桌笼罩在一片寂静里, 唯有刀叉与餐盘轻触的声音。

“今晚我会待在书房, 吩咐下去,谁都不允许打扰我。”

德怀特·卡里金伯爵说完起身, 折起餐巾丢在桌上,拂袖而去。

瓦罗娜夫人叹了口气, 放下酒杯。

“方才德怀特说的那些话,你不必特意放在心上。”她侧首看向身边垂着脑袋的艾尔,“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对谁都严格。”

艾尔抬起头,朝她强挤出一个笑, 比哭还难看。

“伯爵大人说得很对。”艾尔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笑, “我还有很多的不足!还有很多需要我虚心学习的地方。夫人, 谢谢您,您一直对我如此温柔。”

瓦罗娜夫人的神情恍惚了一秒,涣散的眼瞳很快稳定下来, 只是看着艾尔的目光还是泄露出一份不为人知的怀念。

“没关系。”她喃喃道,“没关系。我会帮助你,我会站在你这边。”

艾尔又是喜悦又是感动, 五味杂陈,自然没有察觉瓦罗娜夫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悠远隽永, 好似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瓦罗娜夫人抬起手臂, 轻轻抚摸她的短发, 眼瞳微微失去焦距。

艾尔适时地因为羞涩而垂下头,任由她爱怜地摩挲着自己的发丝,因而也错过她逐渐不对劲的眼神。

“我会站在你这边,我会帮助你。”瓦罗娜夫人如同在对着某个不存在的人宣誓般喃喃,“这一次,我一定会帮到你……”

晚餐结束后,希恩仍未归来。艾尔便提出要在小茶室等他。瓦罗娜夫人没什么不同意的。

艾尔便坐在与走廊、餐厅相连的小茶室自顾自地出神。

女仆长正在带领仆人收拾用餐后的桌面与房间。银刀叉与瓷器相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当她们吹灭最后一盏蜡烛灯,拉上全部的窗帘。整个房间顿时彻底失去最后一丝光亮,浓墨的黑暗淹没了一切。

艾尔呆呆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盯着走廊照进餐厅地上的那一线灯光在门扉被推合上后迅速消失。

她把什么都搞砸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先一步做出反应。她发起抖来,双手紧攥着椅子扶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只是想要给自己的同胞出头,帮助自己的袍泽,詹姆斯不止是她的挚友兄弟,更是第一骑士团的成员啊!

第一骑士团的成员遇到困难,如果连她都不帮助,还有谁会帮助他们呢?

她只是想做好一件事,让一直有爱惜兵士美誉的卡里金伯爵对她刮目相看。哪怕只是让那对她视若无睹的冷冰冰态度稍微软化一下,偶尔会多给她一个眼神,而不是把她当成空气。

仅仅如此而已,这样也办不到吗?

到底为什么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她怎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为什么自从回到王都后,什么都不顺心,事事都在跟她对着干?

明明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啊!

到底是什么原因?

是有人在故意针对她吗?

艾尔心慌意乱,胡思乱想着。

打从她记事开始,没有人不喜欢她,没有人不会对她笑脸相迎。只要是她喜欢的人,一定就会喜欢她。

没有她交不成朋友,除非那真是个心肠冷酷、罪行累累应当被打入大牢的坏蛋。

正如她感情深厚地爱着养父母,养父母也以同样深厚的亲情地爱着她。

她深深地爱着希恩,这份感情从不间断、毫不动摇,所以希恩才会感受到她感情,逐渐回应起这份情愫。

就像她养母最喜欢说的那句话:感情是会相互回应的,只要你坚持以爱待人,再铁心石肠的人,终有一日都会化作柔情的春风。

从一开始庆功宴上被抢走舞伴、卡里金家宴会上的蓝衣千金、还有商行里的唇枪舌战,以及今天伯爵来势汹汹的训斥,直接褫夺她所有的荣耀和勇气。

所有坎坷的源头都汇聚指向同一个人。

——是伊莉丝·伊尔兰,希恩的前婚约者。

每次都是因为她!

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想通了关窍,艾尔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放松,而是无力。强烈的无力涌上心头,绝望随之滋生。

她眉头皱得死紧,情不自禁地苦笑。

即便发现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伊莉丝·伊尔兰又如何呢?

对方是贵族,生下来就是踩着平民长大的贵族千金。贵族千金不会对平民有多少同情心,更不可能指望她能与自己的痛苦难处产生共鸣。

伊莉丝对复杂的权贵关系网络了如指掌,恐怕比她对自家后花园的苹果树还要熟悉。

一旦对方起了暗算她的心思,执行起来可能比她攀爬上果树还简单利落。

她还有苦说不出。

若非她凭借能力与坚持,再加上各种机缘巧合,幸运地被加封为正式的荣誉骑士,按照一般平民乡绅家女儿的命运轨迹,绝无可能有遇上这位千金的机会。

如果不是命运的襄助垂青,她怎么可能遇上希恩?

他们三个人原本宿命轨迹上最可能相遇的场合,便是某一年伊尔兰小姐乘坐的马车旅途中偶然经过她老家所在的乡镇,暂借用她家的房舍落脚休憩吧。

说不定那时伊尔兰小姐都已和希恩完婚,已经成为卡里金夫人了。

或许他们正在奔赴领地巡视的路上。

他会亲自向敲开的农家主人解释,自己娇弱的新婚妻子不胜旅途疲惫,希望能借府上贵地暂做休息。

而她呢?她再幸运也就是那个穿着罩裙与木拖鞋的乡下妇人,也许早就嫁给同镇子上的青年,正在院落后面喂鸡。

听到门外大路车马的声音便放下稻谷急忙奔来,然后被这偶然得见的贵族青年容貌气度震慑。

她会不会没见过世面般瞪大眼,张大嘴巴,像条脱水的金鱼似的,嘴巴张张合合,嗓子发不出一丝声音?

想到这里她的心脏便如被揪住一般疼痛。

光是想象一下她便觉得天旋地转,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心绪剧烈起伏,差点把嘴唇咬出血来。

她拼命告诫自己冷静、镇定下来,这都是假的、是她的幻想。希恩是爱她的,不会发生幻想里那般可怕的遭遇。

可她的眼前还是无可遏制地浮现起那一夜灯光灿烂的舞会上,白裙的金发少女与银发冰瞳的青年,两人在辉煌灯火下对视的画面。

他们翩翩起舞,一进一退,步伐契合得宛如天生一对。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宛如被扎破的血袋,清浅的呼吸都会带得鲜血涌出来。

她要怎么办才好呢?

艾尔脱力般朝后倒在椅背上,仰头望着绘有金色花纹的天花板。

她习惯性咬住下唇。

伊莉丝是贵族,而她哪怕会随着嫁给希恩,成为卡里金家新的一员,也很难彻底被王都的上层贵族们接纳。

到底她要怎么样才能彻底摆脱伊莉丝的阴影?

她怎样才能击败那个女人?

……

晚餐结束后,雨势依旧没有减缓的趋势。

我用雨太大了不方便赶路为由,半强迫谢伊留宿一晚。一推开藏书室的门,不出意外就看见父亲又躲在里面。

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就是他借以阅读的照明台灯。他躺在靠椅上,单片眼镜取下搁在桌上,闭着眼陷入浅眠。正在翻阅的书掉在脚边。

我把他推醒,不悦地说:“父亲,医生跟您说过很多次,刚吃完晚餐不能立刻就睡觉。”

灯光下,我清晰看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他比那些平辈的人苍老很多,像是曾经遭遇过巨大的磋磨,过度消竭心力。

我拿起落地的书随便翻了两页,这是一本关于哨兵和向导关系起源的书。最近因为希恩和艾尔这对“命定恋人”的出现,带起书商关于哨向传说故事的销量。

上一对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命定恋人”、“灵魂伴侣”还是外国的一位亲王和他的骑士。

时间过去百年,历史模糊不清,故事还能口耳相传。谁小时候没听过洛尔骑士穿越尸横遍野的战场,凭借心灵感应,将垂死的亲王从死人堆里拯救出来的感人故事呢?

成就千古爱情神话的牺牲品自然就是亲王妃,那位公国公主罗赛琳。

父亲瞧我捡起他的书便看起来,坐起身来说:“这个作者认为哨向是一种超位级别的灵魂魔法。”

“灵魂魔法?”

灵魂魔法属于人类不可触碰的禁忌领域,是只有古代那些曾经存在的神祇与传说生物才能掌握的超位魔法。

脆弱的人类没有足够的智慧与理智去接触上位者的奥秘。灵魂这个永恒的课题从诞生就对人类上了锁。

“你觉得哨兵和向导是什么关系?”父亲问我。

所有讲述洛尔骑士与亲王爱情的故事里,都说他们在相遇的那一刻四目相对,感觉到灵魂的震动。

有一股奇妙的磁力将他们吸引向对方。

他们看见对方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是灵魂里缺失的那一块,他们能清晰嗅到对方灵魂的香气。一旦对方从身边被夺走,剩下的人宛如被剜去心脏,割去一片灵魂。

历史真相是亲王结婚好几年后,甚至连子女都生育了好几个,才和洛尔骑士相遇,就此结下灵魂标记。

两年后罗赛琳王妃就匆匆染疾下世了。

在那以后洛尔骑士与亲王只有彼此,再无第三人可插足。

“灵魂伴侣?”我想了一下,“独一无二的彼此,无法分割、相互绑定……咦?”

失去向导的哨兵会逐渐发狂,步入癫狂,就像被魔鬼夺走了神智。失去哨兵的向导会陷入绝望,即便没有发狂,他们也会心竭而亡。

“像某种不允许背叛的灵魂契约,对吗?”

“……”

这想法听起来有点疯狂。

“这想法听起来有些疯狂,对吗?”父亲笑着把书的脊背翻过来,“所以这本书的作者、嗯,他取了个有趣的假名。”

作者署名是“呓语者”。一看就不是真名。

一位著作者不敢留下真名,意味着与名利断缘。有比籍籍无名更可怕的威胁等待他,比如死亡。

“作者提了一个很有趣的假设。哨向的灵魂标记,很像一种古代的灵魂契约魔法。需要两人都向某位神灵祈祷,在神灵的见证下建立起契约,并给与神明维持契约的承诺。”父亲轻轻摩挲着书的硬壳,“一旦背叛,神明就将按照当初的契约内容收回承诺之物。”

哨兵付出的承诺是灵智。

向导付出的承诺是生命。

我被这疯狂的奇思妙想给震住了好一会,才反问:“可是……灵魂标记的对象不是在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吗?”

有的人穷尽一生也不会觉醒,一辈子都是普通人。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拥抱另一个人。

父亲低头戴上自己的单片眼镜,“如果你感兴趣,可以看看这本书。这是本有点意思的消遣读物。对了,你今晚的贵客呢?”

“她在洗漱。我正好来看看你。”

父亲笑了笑,突然问我:“你很喜欢她吗?”

我正侧坐于长绒地毯,因为再度吃了药有些犯懒地趴在他靠椅的扶手上,闻言有些害羞地把下半张脸藏起来,但还是点头承认说是的。

“她很厉害。她会用剑。”我说,“她的力量很强!宪兵队的人说,单论剑术,希恩都只能跟她战至平手。”

谢伊似乎不怎么擅长使用魔法。这也正常。我派去她家乡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说,她家乡的教会很小很小,小到只有一个牧师和一个退役的护教骑士在打理。

老护教骑士相当于她的养父,从小教导她剑术,过着苦修士一般贫寒的生活。

清贫的生活无法养育出魔法师。

这也是平民家庭甚至会直接把有魔法天赋的孩子送给教会、贵族的原因。

我又补充一句:“她长得还很漂亮。”

谁能拒绝一个长得漂亮又能打,还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孩呢?至少我不能。

父亲原本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句是吗,听到我那后半句补充,顿时失笑。

我把下颌搁在交叠的手背上,仰望着父亲,小心地问:“你会喜欢她吗?不喜欢也没关系。”

她不太爱说话,也不爱搭理人的性格可能不怎么讨人喜欢。

父亲将我颊边散落的一缕碎发勾回耳后,湛蓝的眼瞳在昏黄光线下被浸润成更深晦的颜色,犹如乌云笼罩下的海水。

“只要你喜欢。”父亲说,“什么都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

季莫法娜有些困扰的声音响起来:“打扰两位了。小姐,可以出来一下吗?”

我才扭过上半身朝向门口,就看见她有些哭笑不得,又有点苦恼地说:“小姐的朋友,那位女少尉,可能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

我只得拎着裙摆起身,朝门外走去。父亲在身后注视着我的背影,直到我关上门,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范围。

我问季莫法娜:“发生了什么?”

一问下来,哭笑不得的人变成了我。季莫法娜一脸无奈,确实,碰上这样的场面,她也没什么办法。

“好,我知道了。”我说,“我去跟她说。”

原来是她准备领谢伊去洗浴更衣。结果谢伊干脆直白地说了“不”,拒不合作。

安排来侍候谢伊洗浴的女仆们尴尬地站在原地,互相看看,谁也不敢先动。季莫法娜只得先来找我了。

我进门的时候,谢伊正一个人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握着剑柄,闭目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似乎她能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从我踏进门的那一刻,她便睁开眼,笔直地看向我。

女仆姐姐们看见我来便大松一口气。在我的眼神指使下,她们无声又迅速地放下东西,随着季莫法娜离开了房间,还贴心地关上门。

我走上前,在谢伊的面前蹲下来,裙摆因此垂落在地。浅色的室内长袖裙,漫开的衣摆宛如栽倒在地面水洼里的铃兰花。

“有什么冒犯你了吗?”我握住她的手指,隔着她那双永不离身的深红色皮革手套,“可以告诉我吗?亦或是你不愿留宿?”

仰头的动作令我的脖颈线条从严实的衣领里暴露出来,她看着我,又好似在注视我的下颌,或是脆弱的颈项。

随即,她垂下眼眸,颀秀纤长的乌色睫毛掩住眸色。

“手套。”她说,“不摘。”

…哪有洗澡不摘手套的啊。

难怪人家抗议她不合作。

我想了想,握着她的手说:“不摘的话也行,但得换一双新的。这双得送去清洗下。洗澡就让女仆们协助你,可以吗?”

她抿紧唇,很执著地又吐出一个“不”字。

“哪个不行?”我伤脑筋地问,“换手套,还是洗澡?”

过了一会,她松开了握着剑柄的那只手,将手指朝上,递到我的面前。

这么近距离地观看,我突然意识到这双手套的皮革细腻还意外的坚韧。尽管朝夕从不离身,但毫无磨损痕迹。

听说一些魔法生物的皮才有这样的效果……制作出来的手套像是活的会呼吸一般,会自我恢复划伤痕迹。

正想着,就听见她那柔靡低沉的声音说:

“你能摘。”

我还蒙着,不明白什么意思。就见她垂着眼,反握住我,揪着我的手指按在她的手套边沿。

“摘下来。”她低声说。

我小心地褪下她的皮革手套,就像在轻轻撕下一只蜜桔或是一颗白桃的外皮,露出深藏起来的柔软内里。

她的手指苍白、修长,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一丝病态。

她用这样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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