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诛杀叛徒
谢伊孤身在教堂里飞身疾驰, 身影几乎变成淡墨色融进夜色里。
他穿过迷宫般纵横交错的走廊,枝形吊灯一盏盏从头顶掠过。夜巡的守卫偶然瞥见一个黑影风一般刮过长廊。
然而在守卫掏出剑刃之前,脖颈已经被从后面袭来的力道折断。谢伊出现在他身后, 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双手,精准、利落地拧断了守卫的颈骨。
黯淡的月光穿过那一扇扇彩绘玻璃,汇聚在教堂的会厅,将装饰满鲜花与灯烛的祭坛映照得宛如泡在一团水波似的柔光里。女神雕像就垂眸站在这片淋漓如湖泊的月光里,袍角逶迤在地。
她双手朝上,宛如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谢伊拔出死去守卫的长剑,噌的一声,剑刃从正中央贯穿雕像的头颅。细小的裂缝从雕像的眉心朝下蔓延, 很快形成如蛛网般的裂纹。
她的上半张脸由此皲裂开来,看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网自她的额尖垂下来。
水牢里死囚苦苦的哀求再次回响在他耳边。认出他的面容时, 死囚的释然更多于恐慌。沦为死囚的齐克思的面容已经彻底丧失从前的不可一世, 那是一堆苦痛与泪水的结合体。齐克思的脸上有着被囚具撕裂过嘴角的伤疤,泡在污水的下半身正在腐烂,双脚只剩下白骨。
——“杀了我, 求求你给我个痛快……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背叛她的报应!”
谢伊正顺着教堂的墙壁外沿攀爬, 身影如一只灵巧的壁虎。他的手脚轻巧迅捷,从拱窗的外围借力一点, 窜向更高处的塔尖。司铎的白衣裳在夜色展开, 被风拂出如流水般的波纹,宛如在他身后扬起龙的骨膜巨翼。
那些声音,来自那个死囚生命最后的一刻的疯狂与忏悔仍阴魂不散地追着他。
——“不!不是我!当我赶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我来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他的胸腔里发出悲愤的无声怒吼, 那是他还剩下的半颗人类心脏传来的悲鸣。源自幼兽失去母亲后的悲恸绝望, 燃烧着毁灭的怒火。
黑色的火焰自他衣袖上燃烧, 却只像是一层雨水披挂在他的外衣上,丝毫没有把衣料烧毁的迹象。他全身上下都蔓延着这种黑焰,唯独深红色的皮革手套安然无恙。
这些火焰令周遭的空气都扭曲起来。当他奔跑时,黑火被拉扯成丝缕淡墨痕,混杂在气流里,缠绕周身。
他高高跃起,落在塔尖上。他就像是一只四肢着地的野兽,匍匐着蓄势待发准备猛烈进攻。
巨大而冰冷的弯月在他背后的夜幕升起,唱着亡者的悼词。
月光下他瑰红色的眼眸燃着炙烈的光芒,从血红色凝固成更深的色泽,就像是从熔炉里冶炼出高温沸烫的某种金属。
——“所有人都想杀她!她根本活不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背叛她?王储之争已见分晓,落败下来的她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女人搭上大好前途?!”
“每个人都想杀了你的母亲,不止我一人有罪!”水牢里的死囚绝望地嘶喊着:“求求你,杀了我。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结束我的性命!”
他的喉间再次涌起低吼,一如不久前在水牢杀死齐克思那个叛徒之时。他如一头低吼的古龙,带着死亡与怒火降临于地,朝背叛者们咆哮:
“那就赐予你死亡——!”
他从角楼的塔尖落下,带着回荡夜空的钟声齐鸣,朝还亮着灯的窗口急速坠去。
那里是主教的卧室,整个教区权力最巅峰的人。在诸多王国教区实力强悍的时代,各地主教甚至与圣地的教宗平起平坐。他们插手俗世的王权,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生死!
包括十几年前参与毒杀一个王储的阴谋之夜。
混乱破碎的记忆画面轮番在他脑海里闪现飞逝。他看见倒在地上的红发女人,她粗糙带疤的双手逐渐僵冷。她穿着有生以来最华美精致的长裙,死在最冰冷狠毒的阴谋里。
她是战士啊,她应当死在战场,葬在朝向家乡的高山雪原。铠甲就是最高尚光荣的裹尸布,长剑就是她的墓碑。
可是她死了,她死在小人的狂欢声里。他们勾结起来,杀死了她。他是她留在世界上最后一点痕迹。可是他们还是要找到他,将他的双手剁下,将他幼小稚嫩的尸骨丢进烂泥沼泽。
那么,他将——毁灭他们!
谢伊带着下坠的惯性,猛地撞进偌大的玻璃窗户,就像是一团烧着的陨石直撞向大地。顷刻间所有的玻璃都震碎了。
他在火海里站起身,衣衫上燎着黑焰。
教堂四边角楼的黄铜大钟发出轰鸣,钟声的洪流震耳欲聋。整座教堂,乃至王城都被惊动起来了。一盏盏灯接连亮起,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宛如洒落了一连串珍珠在地。
护教骑士们高举起盾,盾牌上亮起防护的符文光芒。可是他们都能感觉到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坍缩,凝练成一个小小的点——然后迎来爆炸!
必须在发生之前阻止爆炸!护教骑士们开始吟唱,直刺剑缠绕上神圣的金色光芒。克莱芒举起太阳权杖,用力一砸地面,隐藏在地毯下的符文法阵光亮如潮水般涌起。
可是来不及了。
坍缩到极致的空气迎来爆发。黑色的火焰从那一点迸射出来,横扫四面八方,强横的火柱从每一扇漏窗空洞喷射出去。
爆炸结束后室内几乎全被烧毁了。墙壁上的天鹅丝绒、地上的绒毯、镶嵌在床头与屋檐的晶石,这座价值连城的主教卧室焚烧殆尽。墙壁与地面一片焦黑,包括原本刻印在地板上的防护法阵。
在这片狼藉里,他们终于能看清入侵者是何方神圣。
来袭者孤独耸立在窗台上,衣衫染着诡异的黑焰,身后一轮巨大苍白的弯月如同死者的送葬船。
他的全身都隐藏在司铎的衣帽下,只露出尖而洁白的下颌,宛如一个索命幽魂。
黑色火焰在地板、墙壁、天花板到处蔓延,贪婪地寻找可以吞噬的养料。
可穿着司铎风帽的刺客仍觉得不够。所有人都听见他说了一个单词,不带一丝情绪。
他说:“燃烧。”
一点黑暗的火星坠落在地,眨眼间蔓延开来。在场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冷。那火焰似乎在夺取每个人的生命力作为养料,无声燃烧、迅速燎原!
骑士们终于明白为何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高温火焰,他们身上的盔甲却没有被熔炼成铁水。这诡异的黑焰根本不能以常理夺之,它熊熊燃烧,却丝毫没有炎热之感,令人骨缝里都透出寒冷。
火焰往前推进,从天花板坠落下来。最近一个骑士躲闪不及,被坠火砸了个正着。他当即惨叫起来,面容都像是蜡烛般融化下来。
如果那火焰沾到身上,恐怕眨眼间整个人就会皮烂骨销,化作一摊脓水,真正意义上你我不分了。
泼翻在地的鲸鱼油脂助纣为虐,黑焰四面包抄,朝着房间腹地逼近。这个披着司铎外衣的刺客要把整个房间都变成一个冶炼生命的大熔炉!
哈德森主教发出嘶哑神经质的笑声。
“哈、哈哈!”
克莱芒面无表情,喜怒难辨。
“你不是从不相信我的良言劝告吗?”哈德森说:“你不是一向自负吗?看啊,睁大眼睛看啊!”
老人神经质地张开双臂,癫狂地望着燃烧的黑焰大笑。
“这永不熄灭的火啊,这来自地狱的火焰啊!这一定是从死亡里诞生的火焰,唯独死亡知晓你们都做了什么!死亡会终结所有的罪——”
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一个骑士狠击在腹部,翻倒在地咳嗽。骑士直接将他扛起来,撤离房间。
护教骑士们分成两队,一队朝前顶上,一队护送克莱芒两人撤离现场。
克莱芒却不动,他一手按住那个脸被烧化的骑士,飞快地低声吟诵着咒语。光芒自他的掌心闪耀,燃烧在骑士身上的黑焰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熄灭。
克莱芒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纹。
一大片乌云穿过夜空,顿时将月遮个严实。世界顿时陷入黑暗。
窗台上耸立的白衣司铎垂下双袖,蓄势待发。
他宽大垂落的袖口银光一闪,滑出双刀。那两柄刀弯如月弧,尖头微翘,闪烁着月一般的冷芒。
被骑士们护在身后的克莱芒眼神一动,“南民的双刀?看来你与热砂之海的盗贼有些渊源。”
在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南民的风俗。他们大多只有两类人——商贩与盗贼。这两个身份还时常交换。南民部落民风剽悍,在热砂之海尤甚。
那里是天底下最臭名昭著的强盗窝,到处流窜着马贼沙匪。而沙匪们为了遮蔽毒辣的太阳,都会穿上全副武装的白袍。宽大的白袍下永远藏着武器,最常用的就是双弯刀,薄如蝉翼,见血封喉。当他们在衣袍下掏出武器,随意调换握刀手势和腕部动作,足以达到偷袭任何人的目的。
可惜的是,克莱芒没有看透白雾的能力。这世上几乎没有人类可以抵挡龙的威能,即便只是一条死去多年只剩残念的龙。
如果他能看透茉朵尔那条从龙残念召来的海雾,他就会看见那天夜晚掏出双刀的女宪兵。他一定会将眼前这个手持双刀的司铎与那个身影重合。
金色光芒重新缠绕上骑士们的直刺剑。克莱芒有条不紊地吟唱。护教骑士顶着镜面盾牌攻压上前,但骑士们刀剑所指,白衣司铎消失了。
白衣司铎在黑暗里抛出双刀,反握住刀柄。前滑、上挑、侧砍、下劈!双刀如鬼魅般穿行在敌人之间,悄然无声,只伴随着血花飞溅。
如果人的肉眼能在黑夜里直视,就会看见他身影犹如高速旋转的飓风,刀刃在轮转里开放成最艳丽的花。可惜任何魔法都无法辅助人类拥有在黑夜如白昼的视力,他们必须借助光芒。
这些骑士只能感觉到风,而风锐利如刀。割开面容,切开血管,如涌进来一群横冲直撞的嗜血蝙蝠,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咬出创口。
血色的花在黑夜里绽放。
蒙住月亮的乌云渐渐撤去,光辉重新回到大地。目又能视物了。
电光火石之际,克莱芒看清了来袭者的眼睛——那是一双爬行动物的鲜红竖瞳,如熔岩般缓缓流淌着赤金色的光芒。
不幸的是,在看清的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亦被刀刃刺穿。
克莱芒咳出一口血来,脸上的笑意甚至都没消退干净。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月光,低头看见从胸口穿透出来的一点刃尖。
那个披着司铎外衣的刺客是何时绕到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刺穿了他的心脏?
白衣司铎缓缓抽出刀刃,一捧温热的鲜血喷薄而出。
克莱芒正在失温的身躯滑倒在地,双目失神。一朵血花正在克莱芒的胸前衣衫洇开盛放。
白衣司铎——谢伊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满室的尸体,便拉低兜帽,朝着走廊深处追去。
月光无声地流淌在烧黑的地上,那些燃烧半截的天鹅绒挂毯、晶石灯盏,都还带着火星子无声燃烧,厮杀刚刚结束不久。
就像是一个客人刚离开坐席,回来后,盘子还温热着。
谢伊看不到的是,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已经被贯穿心脏的圣职者眼瞳正逐渐恢复神采,僵硬的胸膛微弱地起伏,然后他的手指动了动,艰难地坐起来。
克莱芒穿着被血渗透的衣衫,扶着墙站起来,大口喘息。丝毫没有刚被人刺穿心脏的迹象,呼吸顺畅,只是脸色苍白了点。
“女神在上。”他喃喃着,按了按心口,那里残存着被刀刃穿过的剧痛,忽地弯起唇角一笑,“这挺有趣的,不是吗?一个异端,一个如此出乎意料的异端。”
他解开被血弄脏的衣衫,丢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露出来,而心口上却没有一星半点的伤口,光滑平整如初。
已经死去的骑士里有一位格外年轻,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少年,眉眼青涩。他死时像是遭到极大的痛苦,面容微扭曲,茫然地望着虚空。
最令人惊奇的是,从这位少年骑士的心口涌出大量鲜血。那里分明被严实的铠甲遮挡,刀刃无从刺穿甲胄。
那贯穿心脏的伤口就像是凭空被转嫁到他身上一般。以至于他在瞬间代人被收割生命。
克莱芒蹲跪下来,曲起的手指分别点过额头、左右肩头,低声为死者做着祷告。
最后他睁开眼,替这死不瞑目的少年骑士合上双目,沉眠进死亡的怀抱。
“回归女神的怀抱吧,我亲爱的【向导】。”
克莱芒歌唱般叹道。
“代替我死去,就是你对女神最大的忠诚。你已经尽忠了。”
这些魔法师追捧的把戏,偶尔还是挺有用的。
他在心里想道。
他对于什么灵魂上的共鸣不感兴趣,更是对凡俗里的爱情嗤之以鼻。只不过这可以令灵魂连接的哨向契约,倒是有点作用。
比如,将致命伤转嫁出去。
能确保他更长久地活着,不打扰他服侍女神的使命,就是这些卑贱的人命最好的消耗用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