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偶然争执
我原以为那天和那对北地人叔侄的相遇只是意外, 没想到几天后又遇到了他们。
那天我原是定了要去陪拉齐亚老先生散步。
当日是难得的大晴天,老先生的心情很好。他冷眼打量了跟在我身后过来的谢伊,轻声一哼,没说什么, 只是叫陪着一起来的杰拉米去拿拐杖。
我差点以为他要拐杖抽在谢伊的小臂上。从前有一个黑夜里, 他居住的小套间里摸进来一个小毛贼。当时他就是这么对待那个入室盗窃的毛贼的。
谢伊只得跟在我们身后, 既当陪散步的, 又当保镖。
杰拉米说我省了一大笔钱, 请到一个绝佳的保镖, 还不用担心这个保镖会被仇敌收买,不断夸赞我这次挑结婚对象的眼光好。
然后,他在我凉飕飕的目光威胁下, 抓起帽子脚底抹油借口还有事情要处理赶紧开溜。
而在回去的路上, 无意间我又看见了那天在马厩偶遇的那对叔侄。我叫马车停在路边,掀开窗帘看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这对北地人叔侄正在买东西时, 不知怎的跟店主起了争执。
准确来说,是那个黑色卷毛的高瘦少年努力跟店主据理力争。他那北地人特有的高颧骨上泛起一整片红, 看起来像染透了薄薄的皮肉。
店主是个将胡子打理得更外整洁光亮的男人,时不时捋一把翘起的八字胡尾,居高临下地瞥视着激动的少年。
少年表现得越是激动,店主越是从容, 还不忘在对方拔高声调的时候耸耸肩, 双手一摊, 视线溜了逐渐靠拢过来的围观群众一圈。
好像在无声说,看, 乡下人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围观的群众发出一阵阵的低低哄笑。他们并不在乎发生了什么, 还交头接耳以少年的北地口音取乐, 低声嘲笑着这就是从外地来的乡下人。
白日便喝得醉醺醺的闲汉爬上橡木桶,倚靠着街灯的柱子,高举起酒瓶大声呼喊给这些乡下人点颜色瞧瞧。
少年的面皮更加涨得通红。店主的身材其实还没有他高,站在几格台阶之上,在他眼里却像是比巨石还要高大,俯视他的眼神里满满是轻蔑。
而与他同行的那个壮汉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全身都笼在厚重披风里,好似化作了一块僵硬的石头。既不说话,也没反应,就像一个大块头的木头人。
我扶着谢伊的手臂跳下车来,走上前驻足听了一会,差不多明白了纷争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少年方才从这家店买了些香料,兴冲冲走出门去其他杂货店买东西时随手一称,才发现店家卖给自己的货物缺斤少两。于是叔侄俩特地跑来找商店讨要说法。
可是此时已经过去大半天,货物离经柜台后发生了什么,哪里查得清楚?少年指责商店缺斤少两,店铺伙计咬死足斤足两。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没法子分辨出到底哪一方在说谎。
最起码现在听来,店铺拒绝赔偿的做法无可辩驳。
货物离柜时若是没有提出异议,证明当时顾客是认可包裹好的毕萝花干足斤足两,没有克扣分量。是以人群发出的哄笑声都是针对那位来寻衅的少年。
人群后还传来高喊声:“让这两个乡巴佬滚回北边去!”
店主站在台阶之上,商铺的门前。而那对叔侄在台阶下方。三级的短短台阶,凭空将双方的地位拉开了悬殊的距离。
而台阶上,躺着一个被拆开的牛皮纸包。一根根绛红色的毕萝花干散落满地,到处都是。
毕萝花干可不是酸角梨、茴香一类可以从翡翠海周边大批量收购的日常用香料。这种晒干的花在香料里的地位与作用都类似我上辈子世界里的番红花。不仅使用在宗教神事上,可以给食物染上漂亮的金色。通常宴庆祭典上,主人都会用毕萝花干染色的佳肴款待宾客。
在崇尚白色与金色的弗莱明帝国,金色的食物自然是至高无上的享用。
而在这个世界,毕萝花干虽然不至于价值连城,没有一袋毕萝花干换一座城的美名。但也是相当昂贵的香料,普通人家很难负担得起的奢侈品。
店老板眼看聚集了足够多的围观群众支持。而少年已经情绪激动到了顶点,已经在爆发的边缘。
店老板这才捋着翘起的胡子,大声说:“我们虽是小本生意,但从我祖父开店经营以来,一直遵从先祖的教诲诚信经营,从未做过黑心买卖。”
伙计适时地从他身后冒头出来,对着围观的人群不无夸耀骄傲地说道:“王都有名有姓的人家都在我们店里下订单呢。大名鼎鼎的银骑士卡里金小伯爵,听说过名头没有?小伯爵的姑姑可是皇后殿下!连卡里金家都要在我们这里买香料。那些没听过名头的寻常人家的小订单,我们还不乐意接!”
“我们的货物在王都可是一等一的好,便是拿到皇宫去进献给陛下都使得!”
“就是伊尔兰家的行商会拿来的货品品质都比不上我们!他们卖的那都是什么?连北方雪地里冻死的枯草都拿来当茶叶卖,真是黑心!我们店售出的香料,那都是千里迢迢从南方船运带回来。不是我吹牛,七大公国没有一家香料店的货源能比得上我们!”
店老板有意让伙计自吹自擂了半天,他在旁边听着颇为自得,时不时摸摸胡须,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他顿了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眼神,将少年与他同来的叔叔一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混杂轻蔑与怜悯,几乎是瞬间就令少年的面皮红透到脖颈。
店老板这才捋着胡子,故作和蔼一笑,故意问道:“两位客人一看就是从北方来的吧?”
少年被他们一唱一和整得一愣一愣的,此时突然被询问到自己身上,便呆呆地点头,讷讷说是。
谁知道他一点头,店老板的脸色立刻一变,完全没了方才的和蔼可亲,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厉声喝道:
“我尊敬你们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才格外破例做这一单生意。不想却是好心将冻僵的毒蛇带进家中,差点被反咬一口!”
老板说着说着故作姿态地长叹一声,手指摩挲着胡子,做出一脸痛心疾首的神色来。复而又收起满脸的惋惜痛悔,做出义正言辞的姿态来,对着台阶下的叔侄两人大声说:“我在此奉劝两位一句,王都的风土人情,与北地有着天壤之别。在我们这里,北地人的那套蛮横做派是行不通的!”
他话音一落,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大声的喝彩叫好来。老板与伙计愈发像是志得意满的斗鸡一般,昂首挺胸,把下巴抬得高高的。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被恶客纠缠上门的商人,更像是在广场接受皇帝检阅的皇家卫兵。
“你!”
卷发少年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老板的手臂发抖,右手猛地攥紧成拳。
眼看他就要挥拳冲上来,店铺老板慌忙后退。
那伙计机灵,窜上来佯装挡在老板身前,扯着嗓门大喊:“你想打人吗?!”
店伙计扬声大喊起来:“宪兵、宪兵!快叫宪兵过来!这里有野蛮人殴打良好市民!”
听得伙计这石破天惊的一喊,少年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拳头扬起,正在砸下去——
那浑身裹着斗篷的汉子猛地从后面抓住他的小臂。少年就像是被铁钳箍住了手臂一般,异常稳固。少年根本无从挣脱。
少年狠拽了两下没能挣脱,难以置信地转头看身后人,“叔叔?!”
汉子沉默着,没有松开侄子,只是对他摇了摇头。
少年瞪大眼,比起愤怒,此时神态里更多是难以相信。他另一只手尚能活动,便指着店老板和伙计大声喊道,“他羞辱我们!这两个人在羞辱我们啊!”
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还以为是从未离开过北方的叔叔听不懂王都的通用语,弄不明白那老板和伙计在说什么,担心他脾气冲动与人起了不必要的冲突。
可是当叔叔却闷不吭声,仍旧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那双灰黑色的眼在兜帽帽檐下直盯着他,对他摇了摇头,做个了个“走”的口型。
少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的脑袋坏掉了。
事已至此。我看了一眼护在身边的谢伊。他接收到我的目光立刻会意,护着我往人群更深处走。
少年还愣在原地,他的叔叔已经先一步蹲下身来,沉默地开始捡起散落一地的毕萝花干。
那高大身影无端透露出一股萧瑟来,就像在对侄子无声地劝说:算了吧,不要招惹是非。
他那粗糙皲裂的手指正要抓起地上的牛皮纸——
冷不丁,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与他的手指一起抓住地上的牛皮纸。
两人各执一边,僵持当场。
北地男子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从兜帽下面抬起眼,却正好看见我小心地拎着裙摆蹲下身来,捡起地上散乱的一根根毕萝花干。
他垂下眼,无声地松开了手指。任由我将纸包捡起来,将一根根沾上尘埃的毕萝花干轻拍干净灰尘,放进纸包里。
我捧着纸包小心地呼气吹了吹浮尘,将梗状的干花一根根排开,对着明亮处仔细观察。
在刺眼的光线下,我慢慢转动捻在指间的花梗,眯了眯眼。
店老板和伙计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目光轻蔑,面上却摆出波澜不兴的表情来。
随后,我又将几根毕萝花干放在鼻端嗅闻,又拿起一两根放进嘴里轻咬了下,尝了尝味道。
少年已经认出我来,他本不理解我在做什么,一脸意外之色瞧着我。
“是你?!你怎么在这——”
他本想拦住我,可是一见自己叔叔没有阻止,还沉默地站在一边随我行动,他便也没了声音,悄不做声地等待着。
一时间,叔侄俩的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就听见我说:“这里面不止是毕萝花,还混了晒干的苦苣叶进去。”
话音刚落,方才还志得意满的店铺伙计与老板双双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