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秘境中的环境与现实相仿, 但又不太一样。
比如,丛林要比外界更茂密,更伟壮, 像万年前,人族还未建立文明时的状态,河流也比外界的更清澈, 更寒凉, 哪怕比冰的温度低, 也不会凝结。
手一碰就能冻得人直哆嗦,苍舒镜却褪下衣裳,踏进冰河时, 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焦急地要洗去身上的污血。
伤口挂着的倒刺怎么都摘不掉,他便咬咬牙, 一狠心直接抠挖掉那片皮肉。
可伤口的血止不住, 河水都染红了,还是有血不断渗出。
他怎么都洗不干净。
可他必须洗干净,不能让夕影觉得他脏。
秘境的月比现实更圆,距离更近, 仿若端在眼前的玉盘,皎洁无暇,就像天梯还未断,昆仑月还在人间,在红尘之上悬着一样。
夕影本是要独自想一些事情,借口自己赏月散步,婉拒了要陪他一起的赫连允。
听见哗哗水声, 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河边。
苍舒镜背对着他, 站在水中, 寒气氤氲,缭在他劲瘦窄腰间,后背尽是伤痕,有浅有深,特别是肩上那块,伤口深可见骨,本就狰狞,又被他自己鲁莽地剜去血肉,翻开的伤都被寒水浸成惨白,终于不再渗血。
夕影毫不避讳地,站在岸边瞧着。
苍舒镜的身体,他太熟悉了。
他和他睡过,很多次……
也亲手伤过,极刑台上,他握着刃,戮进他的胸膛,剜出他碎裂的灵脉。
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苍舒镜活着,他颇觉苦恼,恨意滋生。
苍舒镜死了,他彻夜难眠,不知所恨寄予谁。
生,或者死,他们都注定放不过彼此。
烧成灰,余烬也要纠缠。
再狠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心都成了琉璃,又有什么用?
自欺欺人罢了。
苍舒镜还在剜腐肉,夕影倚在树边,抱臂看着。
他没出手治愈他,尽管疗愈之术于夕影而言很简单,消耗不了什么神力。
他看他伤那么重,并不觉得畅快,也不会心疼。
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十六年前,苍舒镜死了,他才知道那些隐秘,小兔妖告诉他的,还有他亲自在苍舒镜灵魂中看到的……
起初,他不相信。
他觉得自己没有恨错!
他若不恨,那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他必须恨他。
那是偏执,是绝不反顾后,才知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的迷茫与绝望。
冰清琉璃心没让夕影断绝干净情爱,却让他终于开始冷静思考。
想来想去,只得出一声叹息。
苍舒镜,你真的太笨了,愚蠢到让我生气。
所以,他气到不想给苍舒镜疗伤,就看着他疼。
赫连允刚刚还问夕影:“他既然是白影公子的徒弟,你怎么不给他疗伤啊?”
夕影笑了笑,随口答道:“我对徒弟要求严苛,受点伤而已,又不是什么要死的大事,不过是锻炼一下他的忍性。”
赫连允瞠目结舌,缩了缩脖子,望而却步。
看来,要成为白影公子的徒弟,命得硬。
对待徒弟如此,更别谈情爱了,喜欢他或许是一件无比艰辛的事。
刚到慕少艾年纪的少年,初次动心,便无疾而终。
他望着披月色的背影,渐渐离去,才发觉,那个方向是苍舒镜去的冰河。
赫连允愣了下,困惑自言:“不是说……不管吗?”
对啊,不是说不管他吗?
为什么要来看?
苍舒镜转身,瞧见他。
一个站在岸上,披着皎洁月光,一个衣不蔽体,浑身伤痕,狼狈地站在寒水中。
苍舒镜愣了瞬,忙不迭低首检查自己的伤口,没见到血污后,才松了口气。
双唇翕动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才小心翼翼道:“我洗干净了,不脏了。”
……你别再说我脏,求你了。
他的双眼里写了这句话。
没道出,但夕影看得明白。
那个字,对苍舒镜而言,是致命的诅咒。
苍舒镜也确实应咒了,他重生后,便成了一个被乞丐抛来丢去,养在破败庙宇的小乞丐,脏兮兮的,就连与夕影的重逢都一点也不美好,他那时是个鬓别稻草,衣衫褴褛的奴隶,还被卖进妓馆那种地方,穿过小倌的衣裳,摆在花台上,被无数双狎昵的目光踅摸,还被丢在嫖客的床上……
桩桩件件,都脏地要死。
他浸在寒水中,拼了命地洗刷着身体,伤口流干了血,泛出惨白,皮肤上也到处都是搓红的痕迹。
幸好,夕影什么也没说。
他觑了眼地上破烂的衣裳,揪下一片草叶,指尖灵流缓动,草叶转瞬便成了一套墨绿的衣衫。
“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苍舒镜愕然地睁大眼,抱着衣裳,搞不清现在是不是应该喜悦。
那语气,与凡尘中的师长对待徒弟别无二致。
莫不是,夕影喜欢这样?
他们谁都无法面对过去的关系,找不到可以重新相处的身份。
苍舒镜即兴给了一个,夕影便默许了。
“你当玉挽的徒弟时,为他做了多少事,是不是也能为我做?”
苍舒镜心跳一窒,惶然地看着夕影。
“没想到你还是个尊师重道的人呐,喜欢给别人当徒弟?那给我当徒弟,也能像对玉挽那么衷心吗?”夕影带着点嘲讽,哂笑着说道。
“不是的!”
苍舒镜急着说:“我没有衷心于他,我只对你衷心,是我蠢笨,我当时以为他是你,才那样……”
“哦。”夕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过去认错了玉挽,如今会不会又认错我呢?”
“再也不会了!”
苍舒镜裹着衣裳,太着急,没穿戴好就踏上岸,衣衫凌乱地站在夕影面前,握着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冰凉的皮肤,皮肉下还有心跳怦然。
嗓音磁缓,他低沉道:“这里都是你,再也不会认错了。”
夕影:“……”
刚从寒水中走出,苍舒镜头发还湿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睫上,又顺着脸颊滑落下颌,滴垂于夕影手指上,像哭过一场。
明明只是寒凉的水珠,夕影却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暗自咬牙,没收手,怕挪开就显得自己怯场。
苍舒镜:“我的魂魄在你心里住过,你的碎魂也在我心脏灵脉里逗留过。我不会骗你了,再也不会,我说的都是真的。”
夕影:“……”
苍舒镜:“你看看我的眼,好不好?”
夕影看着,对方浓深的黑眸如镜般透亮,倒映着他的脸,他不想看,但怕回避会显露自己的怯,可看着又不得不浸入心中。
他是没说谎。
这双眼中,是摘不掉的情爱,藏不住的关切……
夕影从未否认过苍舒镜对他的爱,可他也知道,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信的。
今天可以爱你,为你死,为你生,恨不得烧成灰烬,永世纠缠。
是真的。
但明天或许就不爱了,弃若敝履,伤情彻骨,转身便是各自天涯,从此陌路,甚至刀剑相向。
也是真的。
他相信,爱是真的。
但不妨碍它是一种,你骗骗我,我哄哄你的把戏。
话本一书,折子戏一唱,道不尽的情爱缠绵。
是真的。
可它们只存于一朝一夕,姹紫嫣红开遍,终究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演完,看客便散了场,留下一地的瓜果狼藉。
风一吹,袖口衣襟的湿痕就都干了。
哪儿还有什么缱绻旖旎,纸短情长?
长长久久不过是美好祈愿,算不得真。
夕影要挪开手,却被紧握着腕,只能发狠地用力一推,击在苍舒镜胸口的伤上。
对方闷哼一声,许是伤口又裂开。
“发什么疯?刚刚在那些小辈面前,还不够你演的?”
我没有演!
可夕影不看他,不想继续说这件事,他只能咽进喉咙里。
夕影也没有要走,不理他的意思,只收拾了情绪,慵倦地靠在树干边,抱臂乜他。
“沧州秘境只允赫连家的血脉进入,你怎么进来的,心底清楚吗?”
苍舒镜点头:“秘境拦不住你,也拦不住我,我算不得人。”
“知道就好。”夕影颇为嘲讽地讥诮道。
也不知说的是哪方面的不是人。
夕影:“你灵脉虽还未长全,但凭你的体质和……满腹的阴谋算计,也不至于被秘境伤成这样吧?”
“……”
苍舒镜不知如何开口。
夕影耐心有限:“要我问第二遍?”
他哼笑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我说。”
苍舒镜急了,难得的独处,他怎会放手?
只是……
有些难以启齿。
“那些给低阶弟子设的关卡拦不住我,秘境本身的弥彰也拦不住我,我只是……”他咽了咽喉咙,抬眸看着夕影,又垂睫咬牙道:“我只是被一个幻境困住了。”
“幻境?”
和夕影的一样吗?
苍舒镜双眼迷离地凝视夕影,覆了层水雾般,颤声道:“甚至……甚至到现在,我都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若是幻境,夕影不该还恨他。
若是现实,夕影不会这般平心静气地同他说话。
他在幻境里受了这么多伤,不是因为幻境设置地多高明,也不是幻境中的攻击多厉害。
他只是看着夕影的脸,就心中难过,愧从中来,让幻境钻了空子。
想那幻境之灵也很懵,明明知道是假的,未曾被迷惑,却还打不还手的人,也是头一次见吧。
于是,便惹了一身的伤。
夕影低声问:“你最后怎么走出来的?”
“那幻境见我不动手,便懒得维系……你的模样姿态,凶相毕露,不是你的样子,我就能杀它。”
夕影:“…………”
明知是假,明知夕影又看不到他的付出,深情又演给谁看呢?
或许只剩一个答案了。
——那不是演的,是真的,苍舒镜对他情根深种,至死不休。
但现在说这个没意义了。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早就回不去了。
夕影抿了抿唇,揭过这个话题。
继续问:“在你进苍舒山庄之前,黄泉水洗掉了多少记忆?”
“……全部。”
除了记得要找到夕影的灵脉灵核,让他的神明苏醒,其余都不重要,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夕影的容颜,忘记了那些相处的点滴,忘记了他们从何时开始,终于何时,唯独记得夙愿。
“为什么……要蹚黄泉水。”
若是以往,苍舒镜绝不言苦难,夕影不知道也没关系,但现在,他又怀揣希望,他想让夕影知道他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哪怕能增加一点点的好感,或是怜悯呢?
“我必须洗掉一身魔息,否则,无法入天虞。”他喑声说:“……也没有很疼,撑过去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又难过起来。
他的付出是真的,他的信仰与爱也是真的。
偏偏,做错了选择,走错了路,害了夕影,也害了他自己。
做了这样蠢事,他不敢邀功。
只求一点点爱怜。
“夕影,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夕影:“……”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问:“你确定你的记忆都是黄泉水洗掉的?那为何我死后的那年,你浇了次黄泉水,却没失去记忆?”
苍舒镜愣了下,蹙眉道:“可能量比较少,我没浸太久,效果不明显吧?”
一切都是猜测,也没个参照。
毕竟,蹚过黄泉水的人,除了苍舒镜,都魂归西天,往生去了。
谁也不知道,黄泉水能洗涤记忆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苍舒镜:“应该不会是假的吧?往生的人没一个有前世记忆的。”
夕影:“你就从没怀疑过别的原因?比如说……被谁摄魂篡改过?”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说法堪称可怖。
夕影是神,都能被摄魂敛去记忆,苍舒镜做过魔主,实力强悍,他这样的人,被抹去记忆,却连自己都不清不楚。
“我……应该不会,谁能做到呢?”
能让苍舒镜毫不设防,任由取予的人……只有夕影。
夕影默叹一声,哂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或许另有他人。”
“你有没有怀疑过……沈悬衣。”
这个名字一出口,苍舒镜表情骤然古怪起来。
他讨厌沈悬衣,本能抵触,又因这个人和夕影的关系暧昧,他就连听到这个名字,心底都不舒服。
但夕影现在居然怀疑沈悬衣!
一瞬厌恶后,苍舒镜蓦然兴奋起来。
内心叫嚣着:快!快趁着夕影的怀疑还在,多说点那个人的坏话!说不定你就能取而代之,永伴夕影了。
理智又告诉他: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很高兴?你想一直当个赝品啊?呵……
夕影好不容易对你有点好脸色,你现在拈酸吃醋的样子很败好感,沈悬衣在夕影心中,地位不知比你高多少,你若是个没名分,只侍过寝的奴才,沈悬衣就是皇后贵妃,谁轻谁重,孰贱孰贵,你心底不清楚?你真要自作聪明,干这蠢事?
于是,苍舒镜只咬着牙,将沈悬衣曾摄魂他,妄图套他话一事,强行压下。
他不能败好感,不能告状。
他……他只能忍受。
只能再乖点,再听话些,好让夕影多喜欢他一点,少厌恶他一点。
苍舒镜摇摇头。
这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没有怀疑”?
他取来夕影给他披过的斗篷,盖在夕影肩上。
“夜里冷,你……多穿点。”
夕影:“我是神,不怕冷的,怎么?你还当我是那个废物?”
当年事,不敢提,一提起便鲜血淋漓。
苍舒镜忐忑不安。
但好歹夕影却没拒绝。苍舒镜便勾唇笑了下。
暗含的小心机,真当夕影不知道?
他只是懒得拆穿。
训犬时,总不能一味地呵斥拒绝,偶尔也要给点甜头。
没夕影的允许,苍舒镜不敢碰他,但那件衣服苍舒镜穿过,如今还给夕影时,多少还残留点苍舒镜的气息,只这样,都能满足好久。
给了他希望似的。
夕影暗笑,没有点破,他仰头看了眼秘境中的圆月,这是万年前才有的夜色。
如今的昆仑月,早就弃他而去。
也只能在这虚幻秘境中,怀缅过去。
他侧目瞥了眼苍舒镜,对方也在看着他,不,应该说那双眼就没从夕影身上离开过。
此情此景,此刻此人,愈发眼熟。
“我究竟是主动留下的,还是被谁强留的?”
“苍舒镜,我可能在一万年前就认识你了,只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