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冰言篇01
叶言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 他与旁人不同。
他比别人更早熟，更聪慧, 早早地体会了世间冷暖, 就连在学术上也轻而易举就进入了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深度。
自从得知自己不是爸爸叶匀的亲生孩子，他才知道，他原来不止天生体弱有病, 原来还是个孤儿。似乎别人在听到他的身世时, 总会唏嘘一句“可怜”。
叶言对此习以为常，小的时候，他羡慕湫湫，羡慕他拥有幸福的家庭, 不用忧愁的富裕一生, 他曾对这样过于耀眼并惊艳他渺小黑暗世界的湫湫可望不可及。他想要湫湫哥哥成为他一个人的。
在他无意暴露了自己的小心机后, 因此伤害了爸爸, 他就不敢了。
他学着把自己藏得更深。
更加乖巧, 更加人畜无害, 悄悄地躲在暗处，观察着所有人，努力地向他的小太阳靠近。
但是他发现他不仅得不到, 也融不进去。他们的世界那样阳光明媚, 那样欢声笑语。
他永远只能静静地看着。
叶言那时候经常用爸爸的借书证去省图借阅一些在别的同龄人看来晦涩难懂的书来看。班上的同学看到他看的书, 有的对他嗤之以鼻，说他装逼立神童人设；有的对他敬而远之，再说, 他身体那么弱, 总是一副病恹恹的脸红或苍白的模样, 脆弱得就像个瓷娃娃一样, 没人敢靠近他，除了从儿时就一起玩的湫湫他们。
小四的时候，学校要挑选足球队员组建足球队，湫湫、森森和Auster他们都被选上了。
叶言也好想踢足球，放学后，他羡慕地站在操场外面等着，看他们训练。湫湫看训练结束了，偷偷喊他进去，教他怎么踢球。他真的好认真地在学，努力地想跑起来，可没跑多久，他就引发了过度呼吸，躺在草坪上艰难地喘息。是离他最近的Auster最先反应过来，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帮他顺气。
叶言对视着眼前神情冷静的Auster，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最后，叶言感觉活过来后，Auster眼眸平静地对他说：“别踢了，你不适合。”
那一瞬间，叶言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六月天里，他冷得彻骨寒。
Auster冷漠无情的话就像针一样扎得他无地自容。
叶言认识他好几年，知道他有病，天生的冷血精神病，冷血是他的本能，他不该难受，不该……难受。
可眼眶还是瞬间湿润，他又紧急咬着唇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来，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可怜模样。然而站在他面前的Auster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既不安慰，也不说话。
爱装乖的小绵羊哭到一半，卡壳了，打了个哭嗝，忍不住对这个榆木脑袋气恼：“你怎么不哄我？这个时候你就该哄我……”他一急，都不结巴了。
Auster与他面面相觑，半晌开口：“……别、哭、了？”
叶言涨红了脸，冷哼一声，爬起来慢吞吞地走了。
他不敢跑，怕又发病了。
这个臭Auster，教了他这么多年，还是那么笨。
笨死好了。
后来，初一的时候，班上有人看不惯叶言，处处暗地里使绊子找他麻烦，沈行湫发现后帮他出头，结果被人告黑状到老师那里，老师二话不说就要求把他的同桌沈行湫换去和班长闻迩森坐，让长闻迩森好好管着他。
小人得意，觉得把叶言的靠山给弄走了。
叶言被摆了一道，失去了一同做了这么多年的同桌，心里既委屈又难过。
他坐在座位上，悄然啪嗒啪嗒掉下了眼泪。
这下，他唯一那么点比森森多拥有一点的，也没了。
Auster将书搬过来时，坐下来，看到他在掉眼泪，眼睛红扑扑的，像只小兔子。
他是被……嫌弃了？
Auster于是说：“你要是不想和我坐，我可以跟老师提，让他换一个。”
习惯了乖巧示人的叶言一惊，忙伸手抹掉眼泪，努力让自己扯开嘴角笑着小声说：“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的原因。”
Auster看着眼前这个明明眼眶里还含着眼泪却又在笑的叶言，他觉得，他以观察和学习了这么多年，似乎还是不明白，人类感情的复杂度。叶言是比沈行湫和闻迩森更难观察的对象。
Auster没来由地开口问：“叶言，你有三个优点，你知道吗？”
叶言湿润的眼睛睫毛眨了眨，他已经习惯Auster这些突然就模仿起另一个人，活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他迟疑又有点期待地问：“……哪三个？”
Auster说：“第一，你是个小结巴。”
叶言期待的小表情瞬间垮了下来，他就不该信这个冰棒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Auster看不懂他情绪，继续认真地说：“第二，你身体很弱。”
叶言：“……”
“第三，你智商高得不像个正常人。”
叶言：“……”他维持着乖巧温糯的表情，暗自深呼一口气压下去。
这人是精神病患者，不生气，不跟他生气。
……但是还是好气，气得磨牙。
Auster看他既不哭了也不笑了，点头自我确认：“我全说对了。”
叶言差点维持不住他的人设，：“这、这哪里是优点？”
Auster忽而笑了下，叶言也不知道他这个表情又是跟哪个观察对象学的，但……很好看。混血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的。
他怔了怔，回过神来，不想跟傻瓜论长短，之前心底那点儿被抛弃的感觉荡然无存。
反正……他侧头瞄了一眼Auster，抿了抿唇，想起了小时候和他说过的话。
“如果又被丢掉了呢？”
“那到时候，你来找我吧，你当我的狗狗。”
成功骗到了一只傻狗。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谁会知道乖巧可爱的小猫咪言言，其实是个训狗大师呢？
连Auster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叶言越来越忠诚，也越来越重视。
他们一样是孤儿，他们天生有病，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们手牵手，走过所有孤独的白夜。
后来，Auster告诉叶言，他要跟随养父们回到林叔叔家的祖籍，转学到南方。
叶言一怔，他觉得他还有好多没教他呢，尤其是，不要用这张看起来这么冷漠还很凶的表情说你要走了呀。
他很难受，心里感觉有点儿酸胀，难道是又犯病了？
就算舍不得，也不过……不过就是个病友而已。
叶言这时，才不得不承认，他一不小心，似乎喜欢上了这个唯一需要他的少年。但那又如何，Auster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又叫爱的。
他闷闷地看着表情冷淡，无知无觉的，像个纯种进口大傻狗一样的混血少年Auster。
最后，他还是伸手在他头顶小心地轻轻摸了摸，温声说：“嗯，我知道了。记得、记得回来看我啊。”
Auster抬眸，冷淡的眸子看着眼前长得白净俊俏的少年，点点头：“好。”
叶言在Auster离开后，也决定了，他要跳级去高中读一年，他终究还是没办法陪着湫湫他们一块儿上学了。
沈行湫得知后，不舍了好几天，总是央着他别跳级，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没一起玩的呢。
叶言面露为难地看着他，说：“可是……我……”
沈行湫难受地看着他，最后忍不住道：“老冰要转学，你也要跳级！那闻迩森呢？他是不是也要走？！你们什么意思？！就留我一个人是吧？！走吧！走吧！你们全都走好了！你们走吧！”
叶言想上前拉他的手，最后看了眼站在门口的闻迩森，还是收回了手，最后说：“湫湫，我只是跳级，不是离开啊。我还可以来找你们玩的。”
沈行湫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嘴巴一瘪，拉住自己宽大的校服把脑袋全部埋在衣服里，强忍着，掉着眼泪，愣是咬牙一句话也不说，身子微微颤抖。
叶言和闻迩森对视一眼，最后还是走了：“湫湫，我走了。”
叶言跳到高中后，才听说，原来闻迩森也要去留学，沈行湫彻底被点爆了，变得难以服教，屡教屡犯。他担忧地找过去时，在街头看着他们手牵着手，似乎被人追了很久，才停下来。
他担心地向前，听到闻迩森说他不走了。叶言一怔，抿了抿唇，最后转身回了高中宿舍。
这样就好，起码他放心了。
沈行湫看似在他们中年龄最大，可也是被保护得最好，也最天真的。他们渐渐长大，有了要去寻找和努力的方向，只有湫湫还是个孩子站在原地。
叶言知道，分别是难免的。
但他也知道，会再见面的。
当初说好了要联系，可叶言上大学后便越来越忙，偶尔看到朋友圈沈行湫他们的动态，也只是看看，没有再问。后来，闻迩森家出事悄无声息地出国，叶言和爸爸赶回来一次，沈行湫双眼通红，不知道熬了多久没睡，见人就打听闻迩森的下落。
叶言就留了下来，陪他找人，陪他看高考分，陪他填志愿。
终于冷静下来的沈行湫刻意填了个和叶言不一样的大学。这个曾经阳光开朗又天真热情的少年似乎经此一遭，终于明白离别在所难免，眉眼轮廓间有了长大的感觉。
他低声对叶言说：“言言，我……就不填你的学校了。”
他想一个人静静。叶言知道。
后来，叶言本科从少年班毕业，直博，又进了科学研究院，一直从事科研工作。生活看似枯燥又充满挑战。他身边都是和他一样从小就被称为“神童”、“天才”的人，他不再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只是那样十多二十年的朋友，却再也没遇到了。
偶尔沈行湫、丁跃他们也会来找他吃饭，他们很热情，似乎像以前一起玩时一样，他们最多的话题都是小时候，上学时的趣事。
到最后，他要起身离开时，沈行湫跑上来，伸手揽着他的肩膀，笑着将一份礼物递给他说：“小言，生日快乐！”
他才后知后觉，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都忙忘了，最后腼腆一笑，接下礼物：“谢谢。”
“谢什么谢？”沈行湫伸手拍了下他的背，说：“我们什么关系还谢？我看你是自己都忘了吧，整天在实验室里忙得不分日夜了吧？”
叶言一怔，笑了下：“确实，为了今天能出来，熬了好几天大夜。”
沈行湫一怔，伸手捶了他肩膀一下：“你小子，那你不早说！走走走，我送你回去睡觉！”
旁边的丁跃哀嚎：“湫啊！你也得送我啊！还有言言，我也给你准备礼物了，快收下！”
两人一边搭着叶言的肩走在路上，仿若儿时他们走在上学路上的背影，只是少了几人。
大家都默契地没有提，特别是闻迩森。
可几个月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叶言都听到有研究生在拿着手机讨论……其间好像听到了他们的名字。他打开手机看到推送，接着就看到了闻迩森发的微博。他拿着手机，微怔，点进去，看着照片，其实那些照片的背后，他想说，他也是在的。
他微微一笑，唇角轻勾，心想这时候就不吃这个干醋了。
用账号点了个赞。
他点完没多久，手机里就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
[Auster: 我现在在你们研究院门口，出来见一面？]
叶言一怔，有些诧异。他这些年其实一直没和Auster断联系，两人在网上会断断续续地聊天，他闲来无事，也会研究一下冷血精神病的病症，其实在他看来，Auster其实已经和正常人无异了。其实哭也好笑也好，只有小孩子才有激烈的情绪，长大了反而没有那么需要。
叶言反而羡慕Auster可以永远冷静和理智，这样的人更容易沉着冷静地面对突发情况，并且他在研究历史上一些铁血的成功伟人时，发现这些人往往都有可能是冷血精神病患者。
当时他用这些实证来跟Auster谈时，Auster回了句：“你不要我了？这么急着要把我甩掉。”
叶言讪讪：“……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在心里暗自吐槽：说得好像我们谈恋爱似的，这个白痴。
叶言心底那点儿心思随着时间发酵，在潜滋暗长，可他只敢隔着千里的网线，在网上费尽心思地撩着这个榆木，哪怕骗他说出一句甜言蜜语，自己占点儿口头便宜也是开心的。
他大概是个疯子，竟然想和个冷血精神病谈恋爱。
叶言看到他发来的这句话，一怔，有种奇妙的共振感，似乎他只是因为闻迩森的官宣微博想到了Auster，他就真的神奇地出现了。
叶言忍不住在心里窃喜，他故作淡定地抿了抿唇，转身跟他手下带着的研究生们叮嘱了几句，说做完这些就可以回去休息了。接着解开实验室的白大褂，换上常服走出来。
算起来，他距离上一次和Auster见面，也已经快有两年了。也许是忙碌中时间过得太快，也许是他们时不时会在网上闲聊。他竟然觉得两年也不是很久，就像昨天似的。
他双手揣兜走出来，远处身形高大的混血男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也许是长得实在太惹眼，研究院门口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忍不住驻留偷拍。
久别重逢，叶言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让自己的体态气质看起来更好一些，故作淡然地走上前去，对上周身气场不凡，碧如帝王绿一般的眸子，还是不自觉地有些怯怯，多年的小结巴又冒出来了：“……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Auster低眸看着他，发现叶言似乎又瘦了些，略微苍白的脸上有点病红，蹙眉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这么红？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
叶言顿时有些恼，“要、要你管！”
哪有人两年不见，第一句就问你是不是有病？！
这个冰块没救了！
Auster看出他是生气了，这才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我来结束异地恋。”
“嗯？”叶言的大脑头一次宕机，“诶诶诶——”
“我、我什么时候被谈恋爱了？！”叶言脸有些涨红。
Auster抬眸看着他说：“我们不是已经谈了两年了吗？”
叶言：“……”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