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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剑出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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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亭台静立、孤鸟独飞, 山水几万里,古道千百程,都落进倾风的眼睛里。

她游离地看,游离地思考。整个人仿佛被半悬起来, 借不到一处力。

无边的寂静, 将时间拉出无尽的漫长。

倾风的手指攥着过长的袖口, 摩挲着柔软的布料, 似乎听见里面有人出声, 只是音节太短促,不知是谁在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陈冀的声音如同一根拉满的弓弦,将她从漂浮的状态中拉扯回来。每一个字就多一分力,紧紧扣住她绷紧的神经。

分明没犯什么错, 她却好像是个等待审判的人。站在强烈刺眼的阳光下,抬不起头,睁不开眼。

可等大脑将零散的字词拼接成完成的句子,读懂每一个停顿后的意思, 那根弦忽地松开了。

陈冀说:“我陈氏六万三千多名将士被妖域所吞,不明踪迹。我带着她在边界游走搜寻,她本该是要死的, 偏偏那天早上, 枯败残朽的荒地突兀生出漫天的霾, 高空云层叠嶂。先生, 六万多人以身祭剑, 妖力破域, 凝水结霜, 才堪堪吊住她一条命。”

“我只想她多活两年。我叫她去替你们守界门, 她定能做得更好。唯有剑主她不行的,我看着她从小长大,她不过是个极平凡的人,没有哪里不一样。”

他说着苦不堪言的话,可语音语调都只似寻常的讲述。

他的人生支离破碎,仅剩那么一点渺茫的希望,都牵在倾风的身上,可悲在倾风也是个会随时离去的人。

他埋头坐在漫无边际的长夜下,极困倦却又极清醒,苦熬着等待残灯燃尽。手中木块已削落过数十万刀,纵是再锥心刺骨的痛,也被指腹磨出的老茧所抚平。

这场夜已有十五年,他煎熬太过,受不了灯灭油尽。

陈冀弯下腰,恳请道:“我的父母、手足、族亲,如今一个不剩。陈氏为先生驱策,不敢辞免,可她不是陈氏的人。她既不知道什么是山河剑,也负担不起这份家国义。来日苦短,去日苦长,求先生放她离开吧。”

庭院的池塘里,鱼追着低飞的蚊虫跃出水面,水珠连串地迸溅起,又滴滴哒哒地落回去。

云浅水深,荷塘刚抽出新叶,稀疏窄小地铺在湖面上,遮不住满塘的枯枝。

白泽眸光沉凝,也认真地答,每一字都斟酌:“我已为她选好护道之人。她若来,我为她清平障碍。我给她扫路、奠基、开锋,不会叫她踽踽独行。”

陈冀艰涩难答,白泽抬了下手,示意他不用开口,续道:“而今生死存亡之秋,你我不过凡尘沙砾。千山风雨袭啸,地动天荡灾劫,皆是今朝磨剑之石。是剑出山河,还是人族亡道……”

他停了停,亦觉勉强无用,同陈冀谈苍生大义更是荒诞,只能怅然轻叹。

“陈冀,天命之人,不是你我,我等局中人,只能待人落子。”白泽不想说得太重,声音不由轻了下去,“不是我要逼你,这世道凶猛如洪流,我等尚且浮沉,自身难保,如何逼你?”

他该说的都已说完,考量取舍皆在陈冀。二人便又如两尊石像,静默地伫立着。

倾风不忍见陈冀做这决断,血淋淋的何其残忍,这钝刀要落也该落在她身上。是她取舍不定,为何让陈冀为难。

没再听后面的内容,转身走了,连狐狸手中的三相镜都没拿。

她循着侧面的一条幽径,往深山里去。避开山腰的人群,绕大半个圈,再回自己的木屋。

拐过几个急转的弯,前方那块未曾踏足的区域突然变得视野开阔。一块形状诡谲的岩石突兀立在宽敞道路中间,从石头背面的青苔与地上积累的沙石来看,已积攒了许多年。

更怪的是一中年男人就站在灰白巨石前,遐思弥漫,愁肠百结,对着石头露出孤寂伤感的眼神。

倾风不想惊扰,本打算从他身后越过,刚一走近,那男人便主动开口道:“这是当年刑妖司无意从一处山洞里开采出来的巨石,质地极为坚硬,寻常刀斧留不下痕迹,常年摆在此处,后来被弟子们当成了试剑石。凡是学有所成的弟子下山之前,都会携剑来此,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上去。”

石头表面确实有各种深浅不一的字迹,有些还歪歪扭扭,显然是费尽全力才雕出线条,已顾不上什么笔锋形体。

倾风停下脚步,靠近了一点细看,男人抬手指向高处,说:“你师父的名字原在那里。”

倾风仰起头看去,没找到“陈冀”两个字,只看见一块被涂拭过的痕迹。巨石平白凹陷进去一块,被人一刀刀磨得干净。

“当年离开刑妖司时,他自己把名字划去了,意为此去不归。”中年男人说,“重回故地,终还是有些变了。”

倾风忍不住反驳道:“从来都是你们自己觉得他变了。他对自己无情,可他又不是金石草木,真的无情。凭什么非要他剐掉一身血肉,连半点私心都不能有?”

中年男人这才回头,第一次将目光落在她脸上。

倾风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的眼睛,寸步不退道:“没有偏私的是天道,可天道也从不会偏帮人族,虫蛇鸟蚁在天道眼中都与人族等同,人与妖或死或灭,与天道何干?陈冀舍尽一身杀妖退敌,正是因为对人族的偏私,对家国的偏私。他从始至终就不是圣人。既要别人多情,又要别人无情,矛盾不矛盾啊。”

她潦草抱了个拳,算作招呼,铿锵有力道:“纪师叔,你要他救世,他救不了,可他没对不起任何人。他想去哪里,都是磊落坦荡。”

纪钦明只淡静地看着她,倾风也不是要等他的回应,踏着坎坷泥路,转眼已甩开人影。

·

倾风回到小院时,陈冀正背着简陋的竹箱,身影萧条地站在门口。

倾风一言不发,回屋拿起床头的包袱,又将桌上的一些杂物提在手里,出来时陈冀已往山下去了,没停着等她,她快步跟了上去。

路上弟子见二人先后下山,背着行囊看似是要远行,一时不知所措。目光追着他们由远及近,人到跟前还失态得不记得行礼。

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迟钝地退到两侧,躬身送他们离开。

袁明恰好在带人巡山,半道遇见,这样沉默寡言的人,居然问了一句:“不留下吗?”

倾风轻一摇头,快步从他身侧走过。

柳随月得到消息从半山赶下来,一路狂奔,追到倾风师徒时已近山脚。她远远瞅见人影,张嘴想喊,季酌泉抱着剑与她错身而过,说:“不要留。不必留。”

柳随月未出口的话便生生卡在喉咙里,带着舌根的苦意,咽了下去。

她遥遥看着倾风的衣摆在春风里鼓动,失魂落魄地跟了两步,随后捏着手指,在石阶上怔怔坐下。

季酌泉提着剑,一路紧随在师徒二人身后。

陈冀中途回了下头,季酌泉行礼说:“山高路远,我送师叔一程。”

陈冀不再管她,复又前行。

不多时,一辆华贵马车跟了过来,两侧香球熏得尘土皆香,车夫兜马停在前方。

谢绝尘跳下车,抱拳道:“送前辈一程。”

陈冀摇头,片刻不停地向前。不答,不问,亦不去管倾风是否还在自己身后。

他身上那件薄衫起了毛边,在袖口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块破损,可是步履铿锵,便将一身略显宽松的粗布衣裳也穿出了恣意洒脱。

只倾风从他仓促的步伐里看出了无所适从的慌乱。或许稍一停步,悔恨就要泛滥,所以越快越好,逃离上京。

谢绝尘与季酌泉徒步跟在后方,直到陈冀进了上京,才留在城门之外,朝着二人背影深深一鞠躬。

陈冀也停了下来,站在行人穿流的街道上,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苍凉的迷茫,回身看一眼咫尺处的倾风,嘴唇翕动,很慢地说:“今日先留一晚。”

本该是陈述的句子,他说得好像疑问。满腔的毅然跟决绝还是被春风吹开一道口子,又让自己多出一天的抉择。

他有些懊恼,气场愈加低沉。

倾风看着他,点头说:“好。”

陈冀就近找了间客栈,让倾风去把东西放下,带着她在街上闲逛。

倾风顺手为陈冀买了根发簪,陈冀给她购置了两身新衣服。师徒二人许久没有赶市集热闹,俱都没提那些烦心的琐碎事,在上京的街道里漫无目的地游览。

京城商运发达,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陈冀好奇,沿着商铺逐一查看,没走出多远天已经黑了,又带着倾风折返回去。

春末雨水充足空气湿寒,客栈的床褥未及时晾晒,有股浓烈的霉味。倾风干脆穿着衣服直接躺下,随身的东西都没取出来,阖上眼休息。

她本以为今夜该睡不安稳,不料没多久就意识昏沉,随即坠入梦乡。

还是先前那个奇特的梦,还是先前那片雾锁的湖。

之前一句话将她唤醒的那个人也在,盘膝坐在星河倒映的湖面上,只是身前多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齐整的茶具。

茶炉内小火慢烧,白色热气从壶口不断蹿出,林别叙单手支着下巴,见她出现,调侃道:“这么想我啊?刚走就来见我。”

倾风摸了把脸,自我怀疑地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别叙眸光真诚,浅笑吟吟地说:“我是你,心中所想的人。”

倾风一眼看破,甚觉晦气:“林别叙,你骗人的时候为什么都不会脸红呢?”

林别叙放下手,向后轻挥整理着长袖,说:“其实我很少骗人。”

倾风大步朝他走近,不客气地道:“这句话想必才是你最熟练的谎话。”

“真的。骗别人远没有骗你来得有趣。”林别叙说,“他们从来看不出我在说谎。”

倾风一手撑着桌面坐下,闻言眉梢一挑:“你有病?”

林别叙斜过茶壶,倒出一杯,两指推到她面前。

倾风又问:“我有病?”谁会在梦里喝茶?

“唉。”林别叙将那杯茶端到自己面前,遗憾道,“倾风师妹,不解风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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