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下江南
承乾宫, 皇贵妃盛装以待,幼蓁一进门,就被皇贵妃心肝宝儿似地抱起来。
“姑爸爸, 我好想你哦!”幼蓁笑盈盈地拥住皇贵妃,亲昵地用脸蹭着皇贵妃。
皇贵妃抬手轻抚幼蓁的脸, 目光细细打量, 最终化成一声叹息:“又瘦了。”
幼蓁的视线扫到案几上摆着的好几样点心, 眼睛滴溜溜地转,如何能逃得过皇贵妃的注意。皇贵妃笑道:“想吃就吃吧, 都是给你准备的。”
幼蓁欢呼一声,就坐在皇贵妃怀里,一手抓了块豆沙糕, 小口咬着。
四阿哥坐至皇贵妃下首,看幼蓁还是这副没心没肺的雀跃模样, 眼神不自觉柔和。
他浅抿一口茶, 向皇贵妃问道:“额娘,怎么不见弘益大师?”
提到此事, 皇贵妃蹙起眉:“弘益大师不曾进宫。”
这样的高人, 摆明了不想进宫皇贵妃也不愿勉强。只是该知晓的事情,皇贵妃都已经让那拉嬷嬷问清了。
“蓁蓁。”皇贵妃叫了一声,埋头吃东西的幼蓁应声抬头, 嘴角还沾着点心渣。
皇贵妃捻着帕子替她擦干净,目光柔和轻煦:“蓁蓁可愿去趟江南?”
“江南?那是什么?”幼蓁歪头问道,“也是皇上姑父的园子吗?”
幼蓁有记忆以来, 去过最远的地方, 就是畅春园。
皇贵妃莞尔:“你这么想也不算错,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山清水秀, 可比紫禁城漂亮多了。你在那待上几日,恐怕就不愿意回来了。”
“那和畅春园比呢?”
“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天然造就和人工建成的,还是有差别的。
“好啊好啊,那我去。”幼蓁重重点头,手里点心也没放下。
“额娘!”四阿哥抬高声量,眸中染上不解,“额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去一趟江南,来回至少半年,四阿哥听皇贵妃的语气,可不是让幼蓁去玩的,而是要让幼蓁长住。
有幼蓁在场,皇贵妃不好明说,只能朝四阿哥小幅度摇头,示意之后再告诉他。
四阿哥只好按捺住焦躁,低头喝了好几口茶。
待两人在承乾宫陪皇贵妃用过晚膳,幼蓁被马佳嬷嬷领回她之前住的偏殿歇息,四阿哥抓紧时机,立即问出心中的疑惑。
皇贵妃屏退众人,偌大的正殿只余母子两人。
静默半晌,皇贵妃才叹口气说道:“弘益大师不愿进宫,只告诉那拉嬷嬷,幼蓁此番病愈,不能再留在京城,要送去江南安养。”
四阿哥手心攥了又松,他至今对弘益大师的话依旧半信半疑,但是幼蓁也确确实实醒了。
“为何要离开京城?”四阿哥声音一沉。
京城气候虽比不上江南温和,但这里聚集天下最好的太医,佟府众人对幼蓁也是如珠似宝,何必要将小姑娘送去江南,与亲人分离?
皇贵妃不知其因,只能摇头道:“弘益大师未曾道明。”
出家人向来神秘,皇贵妃只听得弘益大师提及命格二字,说幼蓁原该夭折,但有幸受龙气庇佑,原定命数有所改动,才导致这次长久昏迷。
如今命数已改,夭折之险不复存在,但幼蓁及笄前不宜久居京城,否则会遇小人作祟。
只要度过此劫,日后自当福禄深厚,驭龙成凤。
最后这句话,弘益大师用梵文写于帛书之上,皇贵妃看过之后心惊胆跳,立刻扔到香烛上烧毁了。
至于其中缘故,弘益大师只说皇贵妃应当明白。
那拉嬷嬷一头雾水地将大师的话带进宫来,弘益曾说幼蓁是早夭之相的事情也被那拉嬷嬷打听到。
那拉嬷嬷自是生气不已,觉得弘益大师就是在信口胡诌,她们家小格格活泼健康、伶俐可爱,怎么可能会夭折呢?
可弘益大师的话,却好似这寒冬中的一盆冷水,在皇贵妃头顶炸了个响雷。
大师的话在别人听来像是无稽之谈,但皇贵妃只思索片刻,就参透其中玄机——按照原定的轨迹,幼蓁根本不会进宫,而是一直养在佟家,能不能安然长大还真说不准。
最重要的是,弘益大师拿走了属于四阿哥的一块玉佩,这让皇贵妃更加坚信大师所说的话。
有皇贵妃做主,幼蓁去江南的事立即就敲定了。
*
三日之后,弘益大师将那块蟠龙玉佩送于佟府,指明幼蓁要随身佩戴,一直到及笄之年。
佟家人也着手准备送幼蓁去江南久居,加之临近年关,整个佟府忙得不可开交。
全府上下,只有幼蓁最清闲了。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只是出去玩一趟,就和上回去畅春园一样。
这回虽然没有皇贵妃和四阿哥,但有太太和额娘陪着她。
二月初,佟家护卫护送幼蓁一行人下江南。
按路程预计,先走陆路至山东,从山东入江苏,此后一路沿运河南下,抵达苏州府。那里有佟府安置的一处府邸,也就是幼蓁未来十年居住的地方。
离京的那日,天气晴朗无比,初春的京城柳絮纷飞,还带着料峭寒意。
佟家上下都来送幼蓁出京,幼蓁心里没有半点不舍,朝长辈和哥哥们挥挥手,就欢呼雀跃地往府外跑,差点撞上等在佟府门口的四阿哥。
“表哥,你来啦!”幼蓁一把抱住四阿哥的大腿,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
四阿哥扶住幼蓁的小身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小姑娘笑得杏眼都弯成月牙,小酒窝醉人的甜,可见心里有多高兴。
幼蓁穿着浅绿色薄袄,狐毛镶边洁白如雪,衬得幼蓁宛如山中的小精灵。
“表哥,你要和我一起去江南玩吗?”幼蓁软软声道,“太太说我们要先坐马车,然后坐大船,我还没见过大船呢。”
“我不去。”四阿哥弯腰将她抱起,熟悉的檀香味让幼蓁很喜欢。
她带着小遗憾道:“那表哥在京城乖乖的哦,好好读书,好好练字。对了,表哥千万不要忘记我哦,我这次要去好久好久的。”
幼蓁还不知道她要在江南待到及笄,只知道家人们都很舍不得她,那肯定是要去很久吧?
或许有半个月那样久。
四阿哥眼眸渐深,揉了揉幼蓁的发顶。他肯定是记得幼蓁的,就是幼蓁……或许几个月后就把他忘了。
他示意身后的苏培盛上前,只见苏培盛捧着一口两尺见方的锦盒,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四列书册,看上去都是被人翻阅过的旧书。
四阿哥语气威严:“这些书是我特意挑选出来的,就算去了江南没人看管,你也要记得用功,不可荒废学业。”
四阿哥想着,等下次去宫里请安,一定要让皇贵妃给幼蓁请位女师傅,着人护送去苏州。
幼蓁瞧瞧那堆成小山似的书,又瞧瞧四阿哥一本正经的神情,她怔了怔,脸色渐渐发苦。
“表哥,要不你还是把我忘了吧。”幼蓁瘪着小嘴,表情可怜兮兮。
表哥把她忘掉,她就不用读书了。
四阿哥的回应就是在她额上敲一记,幼蓁迫于四阿哥的淫威,只能带着一箱子书上了马车。
车队在官道上缓缓前行,四阿哥骑马相随,一直跟到城外。
送到这里,总该分别了。
马车里的幼蓁掀开帘子,露出一张灵俏可爱的小脸,肤色雪白杏眼弯弯。
小姑娘朝他笑着挥手:“表哥,我走了哦,你要等我回来啊!”
四阿哥扬起唇角,刚想要给幼蓁一个回应。
小姑娘已经放下车帘,乖乖坐回车里,马车渐行渐远……
四阿哥神色一滞,从牙关中挤出短短一句话:“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
宽阔的官道上,印着佟府铭徽的马车内。
佟大夫人坐在上首,右手边是幼蓁的额娘瓜尔佳氏,而幼蓁正盘着小腿坐在车厢地板的羊绒软毯上。
她手边是四阿哥送的书,面前是皇贵妃着人送来的赏赐。大箱物件都在后面的马车里,幼蓁这里只是小小一盒,里面装着皇贵妃送的新奇玩意儿。
玛瑙手钏儿、白玉生肖摆件、象牙鬼工球……都是皇贵妃送来给幼蓁解闷的。
“好多好玩的,”幼蓁满意地翻翻,瞧到旁边那箱子书,又露出一丝嫌弃苦恼,“表哥也送了我礼物。”
幼蓁是个懂礼乖巧的孩子,她拍拍手道:“等我到了江南,也要买礼物,回来送给姑爸爸和表哥。”
听到这话,佟大夫人和瓜尔佳氏不由得对视一眼。
她们一直没和幼蓁说清楚,这次去江南不是玩一趟就回,而是要在江南住到幼蓁及笄,足足要十年时间。
十年……恐怕幼蓁掰着手指头都数不到十。
只是这事儿总要说清楚,幼蓁早晚会知道的。
佟大夫人掩唇轻咳一声,唤道:“蓁蓁,太太和你说件事。”
幼蓁头也不抬:“太太你说吧,我听着呢。”
佟大夫人斟酌着用词,尽量用幼蓁能听懂的方式告诉幼蓁,她们要去江南住十年。
“十年是多久啊?”幼蓁手里摆弄着玲珑球,嘴上随便问道。
佟大夫人求助的目光投向儿媳,瓜尔佳氏语气迟疑:“就是……蓁蓁得在江南过十次生辰,吃上十回长寿面,约莫就能回京城了。”
幼蓁想不出来,只能掰着手指头,嘴里嘀咕着:“一、二、三……”
眼瞧着手指头快要数没了,幼蓁脸上突然显现出几分茫然,睁着圆圆的大眼睛,又对着小手从头数了一遍。
佟大夫人和瓜尔佳氏看着她不停地摆弄手指头,足足数上七八回,不由得心紧了紧。
“快停下!快停下马车!”
幼蓁忽地大声喊叫起来,嗓音透着急切慌乱,外面赶车的马夫忙问道:“小格格,发生了何事?”
佟大夫人把幼蓁抱起,顺势吩咐马夫:“不用停,你继续赶路。”
“太太、太太!”幼蓁隐约意识到十年有多长,眼里已经盛满泪花,像是黑葡萄上挂满露珠,闪烁着惊悸不安的神色,她抓着佟大夫人的衣领努力摇头,慌了神儿似地不停反复,“蓁蓁不去玩了,不去江南了,咱们回去!咱们回家去!”
佟大夫人只能抱着哄,又不能说转头回京,左不过一句蓁蓁乖啊,右不过一句蓁蓁听话。幼蓁得不到回应,感受到马车依旧在不停前行,一时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去了,要停车……”小姑娘眼眶湿润,鼻尖通红,小身子哭到一抽一抽的,“我要回去,让阿玛和玛法接我们回去。”
瓜尔佳氏面露不忍地转过头去,帕子点点眼角。
“这时候回不去了,”佟大夫人狠狠心道,“城门已经封闭,咱们进不去京城了,只能去江南。”
如今才过午时,佟大夫人这话只能骗过小孩,偏偏幼蓁就是什么都不懂,只当太太说的话都是真的。
幼蓁惊讶地瞪大眼睛,好像失声了一般,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佟大夫人的话。她不可置信地紧紧咬着唇儿,珍珠似的泪水哗的留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佟大夫人的衣襟上。
“乖宝儿,咱不哭了啊,不哭了。”佟大夫人实在不忍心了,轻拍幼蓁后背,慢哄道。
幼蓁伏在佟大夫人的肩膀上,哭得小脸涨到通红,泪水湿了大片衣裳。
“我想玛法,想阿玛,想姑爸爸……还有、还有表哥。”小姑娘唇瓣翕动,哑着嗓子说道,“我想去找表哥。”
佟大夫人叹声气,手上轻拍的动作不敢停。
想哭就哭吧,佟大夫人心里想道,小孩子忘性大,哭过几回,也就都忘记了。
十年之后再回京城,幼蓁又怎会记得这两年的人和事呢?
到时候啊,早已是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