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神武右军要并入正义军, 王贵王俊等人强烈反对。赵寰干脆利落将他们从军中驱离,尊重岳飞的想法,留了他们一条命, 放他们离开。
岳飞统领的正义军, 从临洮开拔, 疾驰向西夏西宁府。在此地等着接收军饷的翔庆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连夜溃逃。
正义军势不可挡,连续攻下西凉府, 直奔兴庆而去。
以榷场而热闹起来的临洮,并未因为与西夏撕破脸而变得沉寂。雪后出了太阳, 百姓走出家门,纷纷走向衙门。
在衙门大门左侧,每天都有新告示贴出来。有那识字又嘴皮子灵活的, 守在门前跟说书一样, 生动地解释给不识字的百姓听。
“你家的田地, 只要拿得出地契, 重新丈量之后, 田亩与地契上对得上, 正义军不会与你抢, 照常属于你。”
“不能卖?当然可以卖,只不能卖给别人,必须卖给衙门。咦, 不卖给衙门,老丈, 你这句话说得就奇怪了。卖给谁不是卖, 衙门又不少你一个大钱!”
“赁给佃户?你们之间写好契书即可, 衙门不管。谁拥有地契,衙门就找谁收赋税。”
“以后粮食的价钱,必须由衙门统一定价。上下超过一成的涨幅,就须得向上面禀报。”
“靠着屯粮赚那黑心钱,不顾穷人死活的,就该断子绝孙!”
想要阴阳怪气几句的粮食铺子东家,见到周围百姓抚掌叫好,咒骂发死人财的粮商,赶紧缩着脖子,灰溜溜不说话了。
“别吵别吵,还有好消息呢。以后缴纳公粮,衙门用统一的斗量。所用的斗,全部由燕京的工匠制作,发放到各地,不许私自设斗,保证公平公正。衙门有些官员想要从中捞好处,占你们的便宜,你们尽可以告官,当地告状无门的,就上燕京去告,不用打你们的板子!”
先前对土地政令心怀不满的乡绅们,这时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别看他们这些人家大业大,民不与官斗,平时没少打点衙门的官员们。
尤其是交赋税时,钱粮官们心黑得很,大小斗,满斗等手腕让人眼花缭乱。
所赚到的银钱,要拿出一小半去孝敬官员。就算是家中有势力的一样如此,总得给父母官一些薄面。逢年过节送的礼,远远超过了多交的那一成赋税。
吏治清明,对他们来说,不一定全是坏处。只要不犯事,就能安心做个富家翁。
尤其是经历过了西夏与金兵的烧杀抢夺,腐败无能的朝廷护不住他们。
哪怕再多的家产都守不住,死在西夏金兵刀枪下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
“还有招工的?”有人看着告示旁贴着的纸,激动地问道。
“可不是,招工。衙门的小吏,捕快,厨娘,绣娘等等,都招,男女不限。”
“女人也能当小吏捕快?”
“女人还上战场打仗呢!”
“嘘,你小声些。这大门里面坐着的,从转运使到府尹,可不都是女人!”
先前那人忙住了嘴,不过还是满脸的不屑。
“女人与男人在一起做事,还不得乱了套。这厨娘,绣娘,都是招到军营里干活。军营里终归是男人多,以后啊,生出来的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呢!”有那尖酸刻薄的,不怀好意笑道。
招工的告示贴了好几天,每次他们都会嘲笑一翻。嘴里说出来的话,越来越难听。
“招工的在何处录名?”在一群男人的嬉皮笑脸说荤话中,有个瘦弱不堪,嘴角破裂,脸上肿胀青紫的妇人上前,紧张不安地问道。
“进去衙门就是,就在门房左侧。”有人随手一指,打量着眼前的妇人,旋即咦了声:“这不是城东卖汤饼的毛娘子,你家的摊子不开了?”
毛氏低着头,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那人尚未听清,见她急急越过人群,往衙门里奔了去。
毛氏跑得极快,好似背后有人在追赶,或者是慢了,就丢了这份工一样。
那人莫名其妙,砸吧着嘴对旁人道:/.52g.G,d./“可惜,毛氏做得一手好汤饼。若是她不做了,以后就吃不到这口喽!”
旁人不解道:“她不做,摊子其他人总会做,她一个瘦弱的妇人,独自哪能撑得起来。”
那人来了劲,唾沫横飞道:“嘿,这你就不知了。毛氏嫁给了那城东帮闲的李大,李大游手好闲,平时得了几个大钱,全部拿去吃了酒,吃醉之后就打她。”
他啧啧几声,感叹道:“也不怪李大,毛氏连生了三个女儿,李大三代单传,她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来儿子,李大断了香火,可不得生气。只毛氏做得一手好茶饭,在街头摆了个汤饼铺子,能赚到钱,李大才没休了她。前些时日我还听说,李大逼着她拿钱出来,要去买个年轻的回家生儿子,好传宗接代。毛氏不肯拿钱出来,那李大就将主意打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要拿去卖给来做买卖的客商。毛氏三个女儿都生得好,最大的已经十二岁了,听说南边来的有钱人,当即就出了一百贯钱,要将三个都买走。”
凑上前听闲话的人顿时惊呼道:“一百贯,那李大发了!”
那人幸灾乐祸道:“李大哪有发财的运,毛氏发了疯,拿了把刀上前要拼命,说不卖女儿,无论如何都不卖。那客商是外地人,不欲惹出人命,归还了毛氏三个女儿。那李大拿到钱,已经迫不及待要去买小娘子,幸好客商去得快,追回了银钱。那李大回去将毛氏一顿好揍,你没瞧着,先前毛氏都不敢抬头,脸上都是伤呢。”
“李大可怜喽,毛氏生不出来孩子,还拦着李大不许纳妾,这是要断李家香火啊!”
“毛氏再有本事,不过是个女人。换做我,早就休了她,让她滚蛋了!”
“休了,休了可便宜了她。留在家中还能赚点嚼用,就该揍得她老实了!”
一个妇人听了半晌,这时终于听不下去了,插嘴道:“那李大若真有本事,就自己去赚钱买小妾。怪女人生不出来儿子,有本事李大自己生去。李家的香火,他李大自己去续!”
“瞧你这妇人,真真是荒唐!女人不能生孩子,活着还有何用?”
妇人见到周围的男人都不悦看向她,指指点点,气得脸都青了,哆嗦着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李大手上提着一根棍子,提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不时抽她一棍子。
女童痛得大哭不止,李大尖嘴猴腮的脸上满是戾气,骂道:“毛氏个贱人,生出你们一堆小贱人。想跑,你们是我李大的种,看我不打杀了你们!”
在他的身后,李大娘子与李二娘子哭着不断求饶,试探着想要去将李小娘子救出来。
李大待她们靠近,提着棍子毫不留情恶狠狠抽去,骂道:“等下再收拾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
有人看不下去了,劝道:“李大,总归是你的亲身女儿,你当阿爹的,哪能下狠手。”
李大梗着脖子,斜眼看向那人,见他穿着一身绸缎,没敢还嘴。
拧开头,李大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毛氏,你再不回去支摊子,我将你生下的三个赔钱货,全部打死!”
衙门虚掩着挡寒的门,徐徐开了。身着官服的新府尹高丽娘走了出来,她沉着脸,厉声呵斥道:“大胆!竟然在衙门口当众行凶。来人,将他拘起来!”
捕快上前,夺走李大手上的棍棒,将他手往背后一扭。
李大见到官,腿一下软了,手臂吃痛,杀猪般地喊道:“草民是她们的阿爹,草民是她们的爹,不曾行凶啊!”
跟着出来的贺提辖,如今他虽管不了兵,只做些缉拿盗贼之事。比起丢了差使的徐府尹与冯栋才,已经算是幸运。
听到李大的叫喊,贺提辖猜出了缘由,想着高丽娘新官上任,不懂衙门的规矩。
加之她又是女人,心软,对同为女人的遭遇不免同情,管得着实多了些,便好言小声提醒:“府尹,那打人的,是那苦主的亲长,打她谁都不管不着,你只需斥责几句即可。”
高丽娘嘴角露出一丝讥讽,道:“贺提辖,你估计还不知晓,毛氏已经将李大告了。她状告李大强卖良民,逼良为娼,她要合离!”
贺提辖懵了,道:“妻告夫,也要判坐两年牢狱,那李大的罪名,能不能坐实还不清楚。若是毛氏收了监,她三个女儿才是活不下去了。”
高丽娘见捕快将李大押到了公堂,转身往屋内走去,淡淡地道:“世人皆言夫妻一体,北地据此,出了新的律法。夫妻之间无论谁犯事,男女同罪。夫可以告妻,妻也可告夫,一视同仁,妻不用坐牢狱。废弃休妻一说,只有合离。儿女尊着其自己的意愿,愿意跟随就跟谁。”
贺提辖倏地傻了眼,惊呼道:“这儿女是夫家的种,如何能带走?”
高丽娘转头看向他,认真问道:“贺提辖,若生不出来儿子,男人都指责是女人的错。照着这般的说法,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与男人一点关系都无。女人辛苦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怎地就成了夫家的种了?”
自古以来,生不出儿子的女人,犯了七出之条的无子。既然将生儿生女的事情,都怪罪到女人头上。
莫说遵从儿女自己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强行判给女人,任谁都不好反驳。
贺提辖被噎得说不出话,眼瞧着地上瘫倒成一团的李大,走上高堂的高丽娘。
以及,在值房镇守的熙和路转运使姜醉眉,加上神龙不见首尾,却威震四方的正义军统帅赵寰,他很是识相地闭了嘴。
官位保住了,还有一样好。与姜醉眉她们做事,从不用多费心思。只要有理有据,她们从不会为难人。
薪俸不变,当差省心,还有岳飞的大军大破西夏几城,熙和路连偷盗都少了,贺提辖仔细一琢磨,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做赵构的官员要轻松多了。
李大的案子判得非常快,高丽娘打了他二十大板,与毛氏单场合离,三个女儿跟着毛氏过活。
毛氏有手艺,紧跟着录了名,带着三个女儿,前去了军营当厨娘。
值房里,姜醉眉看到高丽娘进屋,笑着赞道:“比我第一次断案时,镇定威风多了!”
高丽娘这时双腿一软,哎哟一下跌坐在了椅子里,手在面前不断扇风,道:“我紧张得很,差点连律法条例都说错了!”
姜醉眉呆了呆,嗔怪地道:“真不经夸!”
高丽娘想笑,笑到一半,眼泪一下流了下来。
姜醉眉赶紧前去关上了值房的门,劝道:“别哭别哭,我先前都看到了,你真做得很好。判案时有条有理,引经据典。那些等着来找事,看着你审案的男人,都闭上了臭嘴,任谁呐,都挑不出你的错处。”
“不是,不是案子。”高丽娘擦拭了把脸,眼泪却怎都止不住,哭道:“毛氏跟我下跪,谢我救了她们娘四人的命。以前她数次想过,要杀了李大。她不怕死,可要是她死了,她几个女儿就惨了。毛氏拿我当活菩萨,我哪是什么活菩萨,我与她,有何不同!”
高丽娘出自宣仁圣烈皇后高滔滔娘家的旁支,后来嫁进了赵氏宗室,被一同送入了金兵营寨。
“我嫁人后,生了个女儿,没几个月就夭折了,后来就没再能怀孕。眼看着夫君左纳一个,右纳一个,生了一堆儿女。我这个嫡母,须得善待小妾,抚养庶子庶女。”
高丽娘凄然一笑,道:“家中那几个亲兄,他们仗着祖萌,恩萌出了仕。说起来可笑得很,他们以前读书时,光一本千字文,就学了好几年,蠢得透不过气。我读书好,什么都好,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我是女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姜醉眉听得心酸难忍,跟着流起了泪,哽咽着劝道:“如今都好了,你有本事,就不被埋没。赵统帅临走时吩咐过我,让我多看顾着你些。等你这边安稳之后,我马上赶去西宁府。岳将军收回了失地,得尽快理顺。赵统帅说,打仗不容易,治理更难。别打到最后,只龙椅上换了个人坐,实际上没半点改变,还不如不打。”
高丽娘哭了一场,心中的那股郁气散了些。加上眼下实在是太忙,忙擦干了眼泪,担忧地道:“赵统帅去了成都府,那边才是艰难,不知现今如何了。”
巴蜀之地不同于其他地方,向来民风彪悍,都转运使等官员皆出自本地。姜醉眉嘴上安慰着高丽娘,心里也同样关心。
*
进入腊月之后,北地早就滴水成冰,成都府却依旧暖和。早上浓雾散去,太阳挂在天边,街头巷尾人流如织,过年的喜庆,随处可见。
摩诃池边的雅园,园子里栽满了芙蓉,到了冬日,花谢了,枝叶仍然郁郁葱葱。
临水的亭子里,小厮蹲在一旁烹茶。虞祺与张浚,吴玠,赵开几人一起晒着太阳,围坐着说闲话。
院门外,响起了阵阵脚步声。虞祺挥手斥退了小厮,抬眼看向大步进来的虞允文,故意板着脸道:“这般迟方到,还不快过来烹茶!”
虞允文远远就拱手作揖,连声赔不是,笑着见了礼,转手接过海平提着的糕点,道:“玉楼的点心做得精致,我便去买了些来。这白玉糕,定要刚出炉,热乎乎吃着方好。玉楼生意好,我等了好一阵方买到。”
张浚打量着虞允文,笑道:“你生得这般出众,前去玉楼一站,旁人哪还顾得上买点心,只怕都顾着看你了。”
吴玠他们几人一同笑起来,虞允文自来被笑话惯了,脸皮厚得很。他取出点心放在碟子里,坐到小炉边煮茶。
赵开是成都路转运判官,擅长理钱财,捻了块白玉糕尝了,半晌后道:“这糕点,中间的馅,可是加了枸杞?从西夏得来的枸杞,被临洮来的商队,贩卖到了成都府。这商队可黑心得很,听说不要一个大钱,运到了成都府,却卖出了天价。这糕跟着水涨船高,贵得很,难怪允文会亲自去买。”
虞允文道:“赵伯父厉害,一下就吃出来了。先前玉楼的师傅还说,西北来的枸杞不多,还贵,他们只买到了一些,只舍得给熟客放上一些。”
听到西北,吴阶探出头,冲着虞允文道:“西北被赵二十一娘得了去,岳飞更是连下西夏几城。朝廷那边还没甚反应,虞贤侄,你跟在那赵二十一娘身边做事,帮着她打过仗,这些事情,你瞒朝廷行,瞒我们却不行。”
张浚斜过去,掸着衣袍上的点心碎渣,慢悠悠道:“这不要钱的枸杞,定是赵二十一娘从西夏手上抢了来,通过商队卖大价钱,好筹措打西夏的粮草。西北那边忙得很,正是需要人手时。说吧,你突然回来,究竟所为何事?”
虞允文陪着笑,拱手道:“我知晓几位伯父心下好奇,想要打听赵统帅,北地西北的事宜。恰好赵统帅来了成都府,不若,你们亲自问她本人可好?”
院子大门边,赵寰一身青衣,步伐从容,含笑朝他们走了来。
几人哪怕是久经官场见多识广,此时都浑身一震,神色凝重,情不自禁紧张地站起了身,肃立。
赵寰到了京东西两路,京东西两路带着燕京,皆变成她的了。
赵寰到了熙和路,熙和路不仅到了她手上,赵构还赔上了几万大兵,英勇善战的岳飞。西夏更赔上了数不清的银钱,以及几座城池。
如今,赵寰到了成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