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 56 章
泊舟县风景秀丽, 是整个广州府文风最盛的地方,全因为广州府最负盛名的羊湖书院, 就坐落在泊舟县的羊湖之畔。
六月初四, 天气晴好,整个羊湖都被自发的书院士子布置一新,新垒起的高台上, 温怀瑕在做最后的检查。
高台两旁搭着两个大大的架子,长长的卷轴从架子上垂落,右边的卷轴写着今日文会会出席的周程两位大儒的讲学题目, 右边则是一些士子们提前提交上来的有意思的辩题诗题与文题。
大周的文会承继大唐的风格,形式向来自由, 气氛也更为活泼, 并没有一板一眼的流程, 往往以文会上诸位士子交流碰撞的灵光作为亮点。
钟一诺到这种场合,更是如鱼得水,将其长袖善舞的技能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温怀瑕指着不远处和另外一个士子闲谈的钟一诺道:“师父, 您看,钟师兄就在那儿呢!”
周从颜顺着温怀瑕指着的方向看过去, 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点评, 嗯……容貌虽然平平,但一身风仪确实出众,如果两年前他没有向外界宣布收下温怀瑕这个关门弟子以后就不再收弟子的话,但凡这钟一诺的学识再好点,他确实会收他为徒。
不过——
周从颜磨了磨牙, 心里有些游移不定, 这小子这张脸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仿佛在哪里见过, 难道他真的收过这个徒弟?
“怀瑕,你去把那人叫到慎思亭来,说老夫有事寻他。”无论如何,问一问就清楚了。
温怀瑕被周从颜生疏的口气一惊,生出了些许怀疑,但又思及钟一诺的人品风度,很快又打消了心里的怀疑,只以为师父是因为钟一诺这个做弟子来了羊湖竟没有第一时间拜见自己而动了怒。
温怀瑕引着钟一诺到慎思亭,看着越走越偏的小路,以及原本以为会听到的周从颜的反驳,钟一诺的心里自有思量。
到了慎思亭,周从颜挥挥手让温怀瑕退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钟一诺,还没开口,只听“扑通”一声,钟一诺利索地跪下了!
“你跪什么?”周从颜打好的腹稿被钟一诺这一跪彻底打乱了,但到底是养气功夫好,一瞬间的惊诧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略带疑惑地问钟一诺。
“如若周大儒您愿收小子为徒,小子这一跪就是徒弟跪师父。”
钟一诺平静道:“如若周大儒您不愿收小子为徒,小子这一跪就是对您的道歉与感恩。”
“道歉的理由我知道,”周大儒笑道:“你小子打着我弟子的名号招摇撞骗,是该道歉!”
“也亏得我好脾气,不然你不止该道歉,更该被提起来吊在树上狠狠的打上一顿!”
“但这感恩又做何解呢?”
“自是感恩周大儒您没有立刻戳破小子的谎话,让小子享受了几天您弟子的风光!”
“做我的弟子有什么风光的,”周从颜叹道:“难道还会比你都督府二郎君的日子还风光?”
“小子不敢瞒大儒,这二者相比,自是都督府二郎君更风光。”钟一诺认真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周从颜指了指钟一诺,笑骂道:“老夫平生也算见过不少人物,但如你这般胆大包天之辈,却是少之又少!”
更可笑的是,钟一诺这般胆大包天,骗了一干士子,消息传出去立刻名声扫地人人喊打,看上去竟然就是单纯的为了他的一个弟子的位置,这怎么能不让周从颜倍感荒诞?
钟一诺身板挺得笔直,郑重道:“但就算都督府郎君再风光,在一心向学之人的眼中,怕是连您身旁侍童的位置都比不上,何况是弟子之位?”
“哼,好话谁都会说!”周从颜气哼哼道:“老夫可不吃你这一套!”
“一诺说的不是好话,”钟一诺抬头认真道:“小子说的是真心话!”
“正是为了证明小子的真心,”钟一诺平静地说着旁人听来荒诞无稽的话,“小子方才撒下这弥天大谎。”
“如若周大儒不愿收我,只需在这羊湖上向来参加文会的诸位客人声明小子并非您的徒儿就可以!”
“有您和程大儒在,今日这羊湖文会乃是大周士林盛事,您在会上的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在第二日传遍整个广州府,然后在几日之后传遍整个大周。”
“在这样的盛会上被您戳破谎言,即使小子是都督府二郎君,也必将身败名裂,在整个大周都无容身之处!”
钟一诺笑了起来,笑容坦荡又苦涩,“想必那个时候,小子这都督府二郎君也做不成了,反正我也只是义子,没什么舍得舍不得,大都督会毫不留情地将我驱逐出钟家!”
“您问我都督府二郎君和您的弟子哪个风光?”钟一诺唇边含笑,重复了一遍周从颜方才的问题,“这便是我的答案。”
“你威胁我?”周从颜眯起眼睛,颇感荒诞道:“还是拿你自己威胁我?”
“小子这不是威胁大儒,”钟一诺诚恳道:“小子只是想向大儒证明我的真心,与您的弟子身份比起了,其他东西不值一提。”
“但小子身无长物,思来想去,只有这都督府二郎君的身份值得人高看一眼,”钟一诺苦笑道:“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看着神情坚定、孤注一掷的钟一诺,周从颜刚升腾起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
没错,即使是大儒也是有虚荣心的。
看到一个不错的人才为了拜他为师愿意抛弃一切,哪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心软了,何况是本就性情宽厚的周从颜?
“你若是想拜师,凭钟都督在广州府的权势,什么样的好师父请不来,”周从颜无奈道:“你怎么就和老夫卯上了?”
“老夫在两年前收下怀瑕时就说过了,他会是我的关门弟子。”
钟一诺不信周从颜会不知道文武之分,钟都督在广州府的权势再大,但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寻常的文人好找,但如周从颜这个等级的大儒,却不是钟都督靠权势能请动的。
周从颜这是在明知故问。
但提起这个,说明他的内心动摇了,钟一诺在心里冷漠地下定判断,他必须趁势追击。
“别的师父再好,也不是周从颜。”钟一诺唇边含笑,自信道:“我钟一诺想要拜师,自是要寻这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他信誓旦旦道:“而这个天下最好,除了您老之外,难道还有别人担得起吗?”
“你小子!”周从颜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指了指钟一诺,“花言巧语,不是好人!”
“更何况——”钟一诺的眼底流露出一丝回忆几点惆怅,“师父您忘了吗?”
“三年前,六月初六,越华书院,求知阁。”
钟一诺念了一个极为准确的时间和地点,周从颜听得一愣,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对上了,没错,对上了!
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觉得这张脸那么眼熟了!
“你——”周从颜兴奋地站起身来,指着他激动道:“你是越华书院那个过目不忘的小子!”
“让我想想,叫什么来着?”周从颜思考了一瞬间,给出了答案,“对了,叫兰一诺!”
改了姓,关键是身份还从商户子一跃成都督府的二郎君,无异于鲤鱼跃龙门,钟一诺不提,他还真没把这两个一模一样的一诺联系起来。
其实也是周从颜一心治学极少关注绯闻八卦,而他的弟子们摄于他的威严,也不敢和他提起这些,不然关于钟一诺这位都督府新晋二郎君的事情,应该早就传到他的耳朵里才是。
“你这是怎么回事?”周从颜关切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改了姓?
求知阁是越华书院的藏书阁,当年周从颜一个人去求知阁里寻书,因为第一次去不熟悉情况,寻了半天都没能寻到自己想找的那本古籍,正是躲在求知阁里的钟一诺看不过去出手相助,帮他寻到了他想要的那本古籍。
他一时起了兴致,见外面在举办文会,这小子却一个人形单影只躲在这求知阁里,于是就起了好奇之心,和他聊了起来。
刚见面的陌生人,也没什么话题好聊,于是就提起了求知阁里的藏书。
然后周从颜就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事实,钟一诺对这求知阁里的藏书堪称如数家珍,无论他提起什么书,钟一诺都能准确的说明其所处的地方,大概讲了什么,哪章哪段究竟写了什么,有哪些精彩的论点和佳句!
而等他仔细问下去,才知道这少年人竟然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周从颜当时就有一种从沙砾堆里挖掘出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的感觉,有心想要收他为弟子。
眼见蒙尘明珠,没有一个做夫子的能忍住不捡起来把它擦拭干净,让它熠熠生辉,周从颜也不例外。
但再等到周从颜继续问下去,得知这少年人的身世后,这个念头瞬间就打消了。
哪怕这少年是寒门农户出身,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收下他,可偏偏是巨贾富商兰家的庶子,就算他再喜欢,也不可能收他为弟子。
像他这样的读书人,名声是最要紧的东西,若是和商户之家牵连上,就免不得被人施以异样的目光。
若他周从颜是一个人就算了,但他不仅要为自己负责,更要为他的其他弟子负责,有个商户庶子出身的师兄弟,他的其他弟子走出去都免不得低人一等,所以到最后他还是没提起收徒这件事,只是简单地指导了一下少年的文章。
但那个时候的周从颜万万没想到,他和那个名唤兰一诺的天才少年还有这样的缘分。
“不算什么大事,”钟一诺简单答道:“只是阿耶过世后,兰家容不下我,又新认了个义父罢了!”
若是旁人听着,只会觉得钟一诺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连阿耶都能说换就换。
但在打听过钟一诺在兰家处境的周从颜听来,却只觉得这孩子十分可怜。
更何况,清远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钟大都督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轻易认义子?
这孩子的身世,怕是有些蹊跷。
“师父,”钟一诺望着他,神情平静,没有半分乞怜,但听着却令人心酸不已,“现在我不姓兰了,您可以收我为弟子了吗?”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越说就越勾起周从颜的愧疚之心,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不是都叫老夫师父了吗?难不成老夫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身败名裂?”
成了!
周从颜的话音一落,钟一诺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步步算计,把自己的名声和钟齐的宠信全搭进去,终于换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周从颜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在求知阁的见面从来不是偶遇,而是他费尽心思算计来的结果,但显然,当年的他小看了家世背景对一个人的影响,于是一败涂地。
而在三年后的今天,他终于洗刷了这个耻辱!
钟一诺垂眸,掩住眼底闪过的幽幽流光,他说过,没有他骗不到手的东西!
天授十年六月初四,周从颜在羊湖文会上正式向大周士林宣告钟一诺的弟子身份,而后钟一诺以一篇满纸云霞意态潇洒的《羊湖赋》证明了自己超卓于世人的文学才华。
过了几日,广州府各地就处处听得到有人诵读唱和《羊湖赋》里面的词句,钟一诺又乘胜追击,写出了好几篇脍炙人口的好文章。
又过了些时日,这位新晋大儒弟子的传奇事迹,以及他那些读来令人口齿生香的文章,已经几乎传遍了整个大周。
一时之间,堪称洛阳纸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