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有那么一个厂, 不仅发了冰箱,而且还用三轮车拉着满街跑。
别说纺织行业,全市都轰动了。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人人打听到底是哪家单位这么豪横。
羡慕嫉妒不可怕,可怕的是还有恨。
几封匿名举报信寄到相关单位,要求严查国营纺织九厂。
矛头直指龚书记,暗示他就是想进部里, 才会做出这种事情, 损公肥私, 慷国家之慨, 挪用国家的钱发给职工,邀买人心。
现在已经到了“有什么事春节以后再说”的时间,新的订单计划都在年后执行,工人们已经纷纷请了探亲假、过年假,以及等等。
剩下的人也只是做做清洁,整理机器, 做一些日常例行保养。
就连研发的人也只剩下家在本地的几个人还时常出现。
灯泡厂也在放羊,陆雪打着探亲假的招牌,天天在牡丹厂“探亲”, 跟机械臂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就连睡觉都在机械臂旁边支张行军床, 不走了。
一天早上, 有几个人大步走进牡丹厂的办公室, 把陈勇、龚伟和安夏都带走了。
剩下的工人们看见三位领导被带上车, 惊疑不定, 四处打听才知道, 三个人涉嫌非法侵吞国家财产,被带走调查了。
九厂的财务部负责人,还有安夏的妈妈,也在一起。
两个厂的账目被放在桌上,供所有人看。
一笔一笔,都很清楚。
事情没有什么难度,难度是怎么定性。
九厂是国营厂,牡丹厂跟九厂的关系,严格来说,还是有利益关系,员工有一半的工资和福利是从九厂出的。
具体这两个厂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竟是现行法律上的空白。
调查组也开始头疼,他们内部都不统一,有人说应该按国营算,有人说应该按民营算。
要是按国营的算,那发给牡丹厂职工的冰箱,都是国家的钱,必须追回。
安夏得知有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操作,便对调查组的人说:“如果是这样,这笔钱我个人出,把空缺补上,发给工人的东西,就不要追回了。”
调查员询问:“你给工人发这么贵的福利,有什么目的?”
“希望他们好好干活,珍惜工作,不要混日子。”
“就这么简单?这事是谁出的主意?是不是龚伟?”
安夏觉得好笑,大哥,你这叫诱供好吗?搁日本法律电视剧里,是要被对方律师大叫“异议”的。
“不,是我,我们厂许多人是九厂职工家属,我妈也是,九厂每年冬天都喜欢发冻带鱼,每次都要用力吃,不然就得送人,或者看着它坏掉,所以,发冰箱合情合理。”
调查员冷笑一声:“陈勇说是他的主意,龚伟说是他的主意,你说是你的主意,你们倒齐心。”
“他们那是想跟我抢功。”安夏笑笑。
来回折腾了两天,惊动了高层,大领导亲自过问此事。
事实非常清晰,大家的供词也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要看对这件事怎么定性了。
要是搁十几年前,主犯吃枪子儿都有可能。
但是现在时代不同了。
三个年轻人再次见到大领导。
大领导的态度很客气,对他们取得的成绩予以肯定,同时也以长者的身份,劝他们以后行事不要这么高调。
龚伟率先开口:“现在不都在宣传勤劳致富吗?怎么搞得好像我们是犯法所得。”
陈勇来的时候,父亲让他老老实实向领导保证以后不再犯,可是那句“我们会注意的,尽量不会再给领导添麻烦。”怎么也说不出口。
听了龚伟的话,陈勇虽什么都没说,但脸上也浮现出不服的神情。
大领导感慨:“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安夏在公司里受过多少委屈,早就不会毫无意义的发泄情绪,她只关心这件事会怎么处理,以及以后该怎么办。
她冷静地看着大领导:“我们市不是想要努力吸引外商,打造制造业的桥头堡吗?如果真的把那么多外商吸引来了,却没有人才愿意过来,那外商也留不住呀。”
“人么,都是不怕吃苦,就怕吃苦没回报。我们牡丹厂前阵子加班加的那叫一个狠,都快赶上解放前的日本纺织厂了。工人们也有意见的,还有其他厂的人看笑话。”
“光把钱悄悄的塞进工人的口袋,也弥补不了他们被外面人瞧不起的伤害,人都讲究一个社会性,在效益好的单位上班,不管是谈婚论嫁,还是回乡探亲,都值得大说特说。”
“如果工人家乡有愿意来城里工作的人,那不就到我们市来了?人够多,才有挑选的余地。基数大了,什么人才没有?”
“附近乃至更远地方的人都到我们这里,那外商不到我们这里开厂,他们还想去哪儿?!”
安夏的话,大领导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是那些寄匿名信的人,有一些也是老同志,有着深厚的背景,就连他也要让三分。
现在虽然改革开放十年了,但有些政策上的空白还在,上头没有定调,他也不敢擅自作主,否则就是用自己的前途赌运。
过于出挑,有可能脱颖而出,也有可能是木秀于林,风摧之。
最后大领导给了牡丹厂两条路:“要么你们完全回归到九厂的体制之下,一切按九厂的制度来,发给工人的冰箱要追回。
要么,你们完全脱离九厂,完全彻底的自负盈亏。”
陈勇问:“这件事,能不能等到过完年之后再定?现在很多工人都已经回老家了,我们也没办法开职工大会通知。”
大领导摇头:“年前,必须有一个最终结果。”
不然谁知道过年期间,哪位能上达天听,打着麻将聊着天,就能在什么人面前用牡丹厂的事情上眼药。
三人向陈厂长和龚书记汇报这件事之后。
陈厂长闷着头,抽了两根烟,最后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你们有信心能把牡丹厂继续经营下去吗?”
“有!”陈勇斩钉截铁地做出保证。
龚书记看着自己的儿子,龚伟的脸上也满是坚毅:“可以!”
对儿子的保证,两人还是很有疑虑。
安夏没有做任何保证,只是在旁边平静地说:“现在工人都把冰箱领回去了,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都已经炫耀过了。要是现在把冰箱追回。那百来个工人面子尽失……”
本厂曾发生过一件事,某年轻人不符合分房条件,他不服,当晚提着一把巨大的起子敲了领导家的门。
然后,他得到了房子,且没有后续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足见九厂领导作风是什么样的。
现在是近百名工人……要是一人提一把起子敲领导家的门……嘶,那个场面想想有点惊悚。
于是,陈厂长与龚书记很快达成一致:将牡丹厂彻底从九厂剥离出去。
结论转达至大领导那里,他表示满意:手续年后再办,先发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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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就已是大年三十。
一早安夏忽然想起对全自动生产线的规划文件还放在办公室里。
“妈,我有东西忘办公室了,去厂里一下。”
“早点回来帮忙做菜。”
“好!”
她一路赶去办公室,静悄悄的厂房,静悄悄的办公室。
开着灯的研发室。
谁啊谁啊,走了不关灯!
现在咱们牡丹厂真·自负盈亏了,工业电费很贵的好不好!
安夏心怀不满地跑去研发室,隔着门上的玻璃,她看见陆雪站在机械臂前,低着头,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双浓黑的眉毛微微蹙着,嘴角紧绷,大概是遇到了难题。
他转身回到计算机前,噼哩啪啦敲了几下,机械臂开始运行。
到了某个阶段的时候,陆雪重重叹了一口气,显然出了问题。
他又敲了一会儿,再试,那段代码似乎运行成功了,陆雪双手猛地一击,兴奋地搓了搓。
他抬头向门扫了一眼,与安夏的眼睛对视。
然后……他就像无事发生似的,又低头继续看机械臂。
安夏扯扯嘴角,这人是怎么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已经沉迷工作不可自拔到这地步了吗?
“啊!!!!!”房间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是陆雪,他惊恐地抬头看着门上的玻璃窗,还向后退了一步。
安夏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她推门进来:“怎么了?”
陆雪夸张地拍着胸口:“是你啊!你没声音没动静地站在那里干嘛啊!”
说话的语气还有点委屈,刚才那个沉稳、睿智的学者形象“咵嚓”碎了一地。
“看你,偷偷摸摸在干嘛呢?”
“我是光明正大用钥匙进来的!有个地方总有问题,一直没理顺,这个机械臂在执行的时候识别不了我附加的这个命令,加上去其他的地方就出问题。我还在给它打补丁。”
安夏:“你等余化龙他们回来再一起搞呗,一个人想多累啊,他们都走了,你怎么没回家?”
陆雪耸耸肩:“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回去干什么。”
“那,要不到我家来过年?”
“啊?那不好吧。”陆雪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的,想加班,到我家加啊。
我家好歹是民用电,你别在这赖着不走,开灯开电脑,走的都是工业用电。咱们厂现在是自负盈亏了,赶紧走,别浪费厂里的钱了!”
安夏以“浪费可耻”的理由把陆雪拉回家。
大街小巷此时弥漫着浓浓的过年气息,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到处都贴着大大的红色“福”“春”,还有挂着灯笼的。
已经有憋不住的小孩偷着把家里的千响鞭炮拆下来几个,揣在身上跟几个小伙伴玩。
点着了就往马路上扔,“啪”一声响。
陆雪看着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笑道:“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么玩,家里没钱,只能买得起一挂鞭炮,把一个鞭炮从中间折断,把另一个鞭炮的引火线位置架在折断的地方,再点燃。会先看到火药滋出的花,然后另一个才会炸。烟花和鞭炮就都有了。
等过了十二点,家里大人要放鞭炮的时候,发现一百响只剩下五十响了,哈哈哈。”
一路上,陆雪说起许多童年趣事,包括用草叶编鸟虫,用木头做扁担,用竹子做捉狐狸的陷阱,听得安夏一愣一愣:“你的手真有这么巧?”
陆雪一脸的骄傲:“那当然,我什么都会。”
“会印人民币吗?”
“只要国家同意,这有什么难的。”陆雪非常自信。
安夏“哼”了一声,让他钻了空子。
“妈,我回来了。”安夏打开门,屋里传出一阵煎蛋饺的香气。
安夏的妈妈在厨房里架了个小煤炉,手里拿着一只汤勺,正在做蛋饺。
“诶?有两个破了。”安夏指着两个破了皮的蛋饺。
“嗯,那是第一个和第二个,还不太熟练。”妈妈把汤勺搁下,看见陆雪,又笑着问安夏:“他就是你忘在办公室,专门赶回去拿的?”
陆雪耳尖有点发红,笑着打招呼:“阿姨好。”
“不是,是顺带的,他企图盗用我们厂的电,被我当场抓住。就带回来,让他不要祸害厂里的电费。”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妈妈嗔怪道。
安夏指着蛋饺,对陆雪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什么都会的吗?来,做个蛋饺试试。”
妈妈连连摆手:“你们坐着看电视,别搞得一身油烟味儿。”
“妈,你别管了,歇会儿,刚才有人把牛吹上了天,我倒要看看,牛皮会不会吹破。”安夏把妈妈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把她推出厨房。
陆雪很自然的把围裙接过,套在身上,洗了手:“哼哼,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无所不能。”
做蛋饺的流程不难,先夹块肥肉在汤勺上擦一圈,再把蛋液倒进去,趁它半凝不凝的时候,加进肉馅,把蛋皮一合,就算完事。
难的是火候的把握。
陆雪第一次肥肉擦的时间长了,蛋皮过于油滑,粘不住,刚熟就从勺边上塌了下来,再想挽回,蛋皮已经成了半圆形,没法包馅。
安夏找了双筷子,把蛋皮夹起来:“来,张嘴。”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这不会是新型骗鸡蛋吃的手段吧?”
陆雪嚼着鸡蛋,高傲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左手持勺,右手夹肉抹油,倒蛋液,晃勺,右手再挑起一撮肉馅,蛋皮合拢,一气呵成。
一个完美的饱满金色蛋饺出现在盘子里。
“哦哦哦~可以可以。”安夏欢呼。
陆雪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怎么样,我说我什么都会吧。”
“那是,说不定,明年你就能用机械臂做蛋饺了。”
“给我点时间,肯定可以!”
一旁的洗菜篓里摆了芹菜、胡萝卜、藕片、香菇……共有十样蔬菜,安夏取下砧板,拿起一段白藕,开始细细的切。
“这是要包饺子吗?”陆雪问道。
“不是,是炒什锦菜,别看全是素的,可好吃了,一会儿你尝尝。”
两人霸占厨房一个下午,最后把鸡汤煮上。
“呼~大功告成。就等着晚上了。”
安夏想了想:“啊,对了,你家过年的话,是不是还要包饺子?”
“嗯。”
“等等!妈,面粉呢!”
陆雪赶紧阻止她:“别麻烦了,这么多菜。”
“好歹包几个,人离乡,好歹让嘴巴尝尝家乡味儿。”安夏笑道。
陆雪一怔,眼中满是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安夏笑嘻嘻:“也没别的意思,就想看看,双手擀皮是什么样的。”
“妈,还有肉吗?”
“妈,擀面杖呢?”
“妈,和面的大盆呢?”
在安夏一声声的叫妈中,妈妈受不了了:“你新来的啊?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站起身,把包饺子要做的家什准备齐,放在桌上:“还要什么,小祖宗?”
安夏戳戳陆雪:“哎,还缺什么?”
“不缺了。”陆雪卷起袖子。
“要我做什么吗?”
“在旁边看我表演。”
“……要我站远一点吗?饺皮不会飞我脸上吧。”
陆雪擀皮的技术确实没话说,连妈妈都专程赶来学习,并请教动作要领。
就是这个人会做不会教,教的那叫个什么啊:“发力点……力矩……巧劲……”
安夏听了两句,决定放弃:“我等你研制出自动包饺子机比较快一点。”
一桌饭菜准备好,天也已经黑了。
妈妈拿出一瓶小香槟一瓶红酒放在桌上:“小陆,你喝哪种?”
“我不太能喝酒,小香槟吧。”
安夏拿起酒瓶,给陆雪倒上,再给妈妈和自己倒上。
三人举杯:“来,祝明年越来越好,干杯!”
安夏又给陆雪倒满:“今年辛苦你了。”
“没什么,这也是我自己的追求。”
“明年还得继续辛苦,还有很多项目要上马,加油。”安夏跟陆雪碰了碰杯。
妈妈在一旁笑道:“过年就不要谈工作了,吃菜,吃菜。”
三人一边聊天一边吃饭,电视里放着春晚,赵丽蓉艰难地念叨:“司马光砸缸,司马缸砸光,司马光砸光……”
整个居民区都飘荡着笑声。
妈妈把一盘排骨放在陆雪面前:“来,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安夏笑嘻嘻:“你可得多吃点,不然从我们厂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食堂的饭菜难吃。”
陆雪点点头,眼圈微微发红,赶紧埋头吃菜。
“……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哺育的阳光~~”
在《我的祖国》的歌声余韵中,电视上跳出倒计时,秒针一步步向0点靠近。
安夏看着盘表上的“济南 康巴斯”,琢磨着:“哎,打这个广告要多少钱啊?全国人民都在看,不知道广告转化率怎么样。”
妈妈摇头:“他们是表,打这个广告当然好了,你怎么打?”
“新闻联播前的广告位不知道怎么样。”安夏认真地思考。
“当当当……”零点到了。
居民区里瞬间鞭炮声大作,二踢脚、蹿天猴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满天飞。
还有名为“夜明珠”的烟火,从各家阳台上一颗一颗飞上天,将整个大地照得一片五彩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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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安夏去外公家拜年,陆雪回厂里,继续跟他的机械臂较劲。
安夏把家里的钥匙给他:“食堂不开门,你饿了回家吃饭。”
“你就不怕我卷了你家的东西,连夜逃走吗?”陆雪笑道。
安夏鼓掌:“加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左手搂冰箱,右手抱彩电,头上顶着显示器,一路小跑逃出国境线的。”
安夏的外公是公交行业人士,安夏的大舅就是顶了他的职,现在已经辞职,跑起了个体运输。
牡丹厂员工抱着冰箱满街跑的故事已经是本市传奇了,安夏被调查组上门的事,他们也都知道。
外公一辈子谨小慎微,他十分忧虑,对安夏说:“唉,不要太出风头啊,小人就是见不得你比他好!不怕真刀真枪面对面,就怕有人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啊。”
大舅舅特别支持她:“反正你们厂现在已经跟九厂脱钩了,脱的好!想干什么放手干。”
外婆在解放前是特科人员,解放后也获得了不低的军衔,她的想法跟外公和大舅舅都不一样:
“不能太胆小,什么都不做。也不能太莽撞,认为自己没错就理直气壮一头撞上去。你现在干的事情,需要有支持。没有支持的话,一纸行政命令,就可以让你的一切化做乌有。”
这些道理安夏都懂,就是烦。
她是一个看申论例文都想睡觉的人。
在外公家待到晚上,安夏和妈妈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肯定在研发室呢,多半中午也没吃,我去给他送点。”安夏热了点饭菜,用保温桶装了,往厂区走。
晚上的风很冷,前几天下的小雪融化后变成的水,现在被冻成了薄冰。
安夏缩着脖子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人趴在地上,保温桶飞出好远,落地的瞬间,发出了一声闷响。
安夏叹了口气,站起来,捡起保温桶打开一看,不出所料,内胆碎了几大块。
她把看看路,都走到一半了,算了,继续往前走。
陆雪果然在研发室,他一边拿着起子调整机械臂,一边哼着“……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昂昂昂~~~”
安夏敲敲门,打开:“这么开心,是不是可以用了?”
“快啦……等我再……诶?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陆雪惊慌地看着她,赶紧拉着她坐下。
在亮的地方,安夏才发现自己刚才摔得挺惨,裤腿和衣服湿了半边,额头上也蹭破了一点皮。
摔下去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地,现在手掌火辣辣的疼。
“摔到啦?”陆雪紧张地按在她的小腿上:“骨头疼不疼?”
?“放心啦,要是骨折,我就走不到这来了。”安夏觉得他大惊小怪。
“走啦,都几点了,你肯定没吃饭吧,回去吃个饭,睡觉。”
陆雪充耳不闻:“不行,得赶紧擦药,不然会感染的。”
“大冬天的,感什么染啊。一会儿它自己就好了,喂……”
陆雪跑出去了,过一会儿,他把放在职工之家的医药箱抱了过来。
他仔细研究红药水、紫药水和碘酒的使用说明。
“涂碘酒吧,我可不想顶着一头红红紫紫的出去见人。”安夏说。
陆雪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碘酒给她上药:“唉,我自己会回去的,你看你还跑一趟,黑灯瞎火的,多危险啊。”
“以前还有人叫你一起吃饭,现在就你一个人,你连饭都不认识了,还认识回去的路?”安夏笑道。
陆雪摇摇头:“你啊……”
春节期间,陆雪的机械臂获得了技术性的突破。
虽然不能用来包饺子,但是可以应用于纺织机,在最无聊最烦人的环节,可以完全替代人力,算下来至少节省三个工人。
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牡丹厂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将牡丹厂与九厂完全剥离的情况告诉所有工人。
他们中有些人表示担心:“原来九厂还会管咱们一半的工资,再差再差,也不会吃不上饭。现在,要是我们真的没有效益,他们是不管了吗?”
安夏说:“是的,不过,如果我们效益好了,也不用再给他们上贡了。”
大多数人则完全不在乎这事:“分就分!咱们年底发的冰箱,就够九厂的人挣大半年的,咱们只会挣得比他们多!绝不可能比他们少!”
两厂完全脱钩的事情,就这么平稳过度了。
下面还有其他的问题,就是三位领导怎么分赃……不,是划分权利义务的问题。
现在牡丹厂所有的资产算下来,还是九厂占了大头。
根据现行国企改制的指导政策,最适用于牡丹厂的是进行资产重组,把九厂的钱还给九厂。
“怎么感觉咱们厂像哪吒?剃肉还母,削骨还父呐。”龚伟看着账本,想着要让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小心肝就一颤一颤的痛。
“还就还呗,还完了,咱们就变成藕霸了。”安夏说了一个烂梗。
几间厂房、仓库、设备、还有各种支援的原材料……九厂给了他们一个狠折,一口价一百万。
但是牡丹厂现在能动用的活钱只有三十二万。
而且这活钱,安夏还想投在研发和扩大再生产中。
龚伟嘀咕:“如果我们年前没给工人发冰箱,咱们现在有钱跟九厂赎身……”
安夏鄙视地看着他:“拉倒吧,冰箱才几个钱?咱们缺的是那八万块吗?咱们明明缺的是六十八万好不好?”
买了股票之后,安夏还剩五十万,变形金刚的文具和服装周边给她带来了不少利润。
不过她不想把所有的活钱都投进牡丹厂。
留一部分钱在自己手里,在需要的时候,就不会捉襟见肘。
“我可以出四十万,你们呢?”安夏看着两人。
陈勇盯着那串数字:“嗯,要不,我跟我爸说,我们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
安夏沉吟片刻,开口:“嗯,等等,我有个想法。”
她的想法,是内部职工入股。
不过,她不是很有把握,毕竟连正经的深发展股票,都得强迫摊派销售,职工们真的会对这个刚成立半年的牡丹厂有信心吗?
事实上,还真挺有。
职工们听说牡丹厂向全体员工出售一部分股份后,踊跃认购。
有些不少人拿了亲戚的钱,说大家都相信一个半年就能给职工发冰箱的厂,肯定没问题的。
把九厂的资金全部清完之后,牡丹厂的帐上还多出好几十万。
现在算下来,牡丹厂总计股本为一百五十万。
安夏是第一大股东,她出资四十万,占股百分之二十六。
陈勇和龚伟各出了十万。
剩余的九十万,都是职工认购的股份,有认两三万的,也有认一两千的。
“咱们再把权责划分一下。”安夏说。
陈勇和龚伟两人对这种股份制企业的权责一窍不通。
无耻的龚伟表示:“你现在不还是办公室主任嘛,办定主任写条款什么的,天经地义。”
安夏也一窍不通。
公司法,是1993年12月29日通过,次年七月一日实施的。
距今,还有四年多……
“哎,咱们摸着外国人过河吧。”安夏找张总借了港企的条例制度,挑挑捡捡。
牡丹纺织有限责任公司就在三个不靠谱,啥也不懂的年轻人一点点的摸索下,诞生了。
想要走小批量高质量的发展路线,首先要做到的是高质量。
春节的时候,陆雪想到了一个方向。
现在,余化龙团队把这个设想不断推进。
安夏越来越忙,已经不在张总那里拿工资,不过仍与张总保持着友好关系。
虽然安夏没有干满五年,但是他也没有真的把当初搬到安夏家里的电脑和空调收回。
安夏硬塞给了他一笔钱。
别的不说,空调这东西,真的是救了她一命。
凭她当时的条件,怎么也不可能搞来空调。
“没想到你居然不做程序,做布料了。” 张总为失去这个人才感到非常可惜。
“布料也有很多程序可以做的嘛。张总,你们什么时候做一个可以用来画画的程序,我们厂一定买。”
“画画的程序没有啦,不过,有你想要的可以更精确的显示颜色的软件,要不要啊?”
“什么软件?”
张总告诉安夏,美国有个人在前年写了一个Display的程序,用来显示带灰度的黑白图像。
现在已经修改了好几版,现在是个拥有几种不同功能的图像软件。
张总认为这个程序将来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潜力,于是买了一张样品回来,想让公司里的程序员看看,能不能仿一个出来。
现在已经仿出来了,但是完全没有销路,需求量几乎为零。
安夏打开软件,从界面上看,已经初具Photoshop的气质。
如果有它的话,纺织厂在印染之前的调色什么的,都可以通过电脑处理,效率会比现在高很多。
“这个样品,您能卖给我吗?”安夏问道,“我厂需要这样的人才!”
“没问题啦。你就当帮我做测试喽。”张总大方答应。
安夏所用的电脑,是现在最先进的。
带动这个程序的时候,还有点吃力。
安夏不得不像传说中的“攒机一族”那样,加内存条,搜罗可以用独立显卡的主板。
总算用的时候不想砸电脑了。
安夏让负责印染的职工尝试操作。
他们换上白大褂,还把手洗了两遍,简直比实习医生第一次上手术台还紧张。
“没事,你们尽管用,正常用手按键盘,怎么都按不坏的。”安夏安慰他们。
他们用了一会儿,说很难受,还不如用笔在纸上画。
安夏自己试了试,确实难受,用键盘一点点移,这哪是画画啊?根本就是在受罪。
唉,触控板什么时候才能发明啊。
安夏向张总抱怨软件跟硬件不配套。
张总说:“你讲的那个笔,是没有的,但是你说的可以自己滑动的东西,是有的哦,叫Mouse。”
Mouse?
鼠标?
现在有鼠标?
安夏确定鼠标这种东西,是在 Windows 3.1的时候,才开始应用的,而且还不是大量应用,不然95年的第一版仙剑奇侠传为什么还是键盘操作。
她向张总描述了一下她所认识的鼠标,问张总说的Mouse是不是这样。
张总说就是,还觉得安夏大惊小怪:“1968年就有了哦。”
“……”
安夏觉得自己的计算机文凭可能是买来的,难道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算了,这不重要,先把鼠标搞来,赶紧把这个软件用上。
现在支持鼠标的是苹果的LISA机型,安夏找到苹果电脑在大陆的经销商,不就是钱么,她现在又不缺。
现在的鼠标跟安夏认识的有一点点不一样,特别的笨重。
“能用总比不能用强,你们先试试吧。”
几位印染师傅艰难的画出了一个雏形,看了直摇头。
“可能,还是用它来配色比较好?”
256位色,有精确的数字对各种颜色的色调进行定义,还是很令人愉快的。
先用电脑配个色,校色调色软件可以随时换色,然后再用真实的染料进行调配,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和材料费。
牡丹厂组织了一个销售队伍,安夏继续主抓销售,销售经理是刘桂花。
安夏想办法又跟大领导要了采购配额,找笔记本电脑的鼻祖东芝公司采购。
代理商笑嘻嘻:“您真有眼光,我们的T1100型笔记本电脑,方便携带,非常适合商务场合。”
安夏冷着脸:“过时的东西收回去吧,把DynaBook J3100 SS001拿出来。”
代理商为难:“它确实是新出来的,可是,它有个问题,它特别贵。”
“贵,那是它的问题吗?那是我的问题。”安夏摆摆手,“要是你拿不来,我找别人问。”
代理商见她如此坚持,到底还是买来了。
笔记本电脑放在销售部的第一天,一群人跟看大熊猫似的:“哇,这就是笔记本电脑啊。”
安夏的意思是让销售部的人拿着笔记本电脑出去谈生意,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谈价格的时候,也有底气。
结果销售部这些已经见惯了普通电脑的人,再看笔记本,又忽然变怂了。
“这么小。”
“屏幕这么薄,会不会一碰就坏啊。”
“还带着出差?这路上磕着碰着,可怎么得了。”
本来安夏觉得三台笔记本不够分,会打破头。
结果人人谦让,根本没人想要。
生怕坏在自己手上,得卖身为奴才能赔得起。
安夏无奈:“它没事怎么会坏呢,只要你们不故意往上泼水,故意往地上砸,它自己坏了就找厂家维修呀。”
销售部的同事们还是摇头:“不了不了……要是我带着它坐船,船沉了,我还得跟人说别管我,先救它!”
最后只有刘桂花一个人说要跟一个大客户谈单子,确实需要一些装逼利器来撑场子,才把它借走。
刘桂花苦练了三天,然后出门谈第一笔生意,从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再掏出一个软盘,从容地插进电脑里,将屏幕转给对方看。
“我们厂现在生产的面料主要有这几种。”
然后再切图:“主要应用的纺织工艺是……”
看得客户方目瞪口呆:“你们厂,真够先进的啊,出来跑销售的,都带这么高级的电脑?”
刘桂花笑道:“我们厂的效益那确实是非常好的,我们去年年底的员工福利,发的可是冰箱,双门的。”
客户方接洽人员羡慕的眼睛放光。
另一个人则有点阴阳怪气:“哟,那你们厂的利润很高啊,给我们打点折,也不过份吧。”
“我们厂的东西好呀,法国专用POLO衫的梦花公司知道吧?他们最后落户我们市了,为什么?就因为只我们厂能供给他们要的面料……”
刘桂花对厂子充满自豪,再加上她说的也确实不是假话。
能生产普通面料的厂子到处都有,能生产高档面料,且保证质量的真不多。
再加上刘桂花这夹着笔记本,穿着职业装,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气度,让客户产生了危机感:可千万别让它们跑了,要是它们排单排了别人,那咱们今年的新款可就没了着落。
安夏对刘桂花大加赞赏:“很好啊,熟练运用心理学,压制对方。假以时日,你能把货卖到全世界。”
“多亏这个笔记本,我本来还真蛮紧张的,结果客户看到它,客户开始紧张了,一副看西洋镜的样子。”
刘桂花这单,大概能拿到三百多块钱的提成。
她在销售部向大家传授自己的心得:“首先就是要自信,咱们的布这么好,为什么不自信?我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拎着全世界最先进的电脑,跟拿着布样板的那种小公司就是不一样。”
有人嘀咕了一句:“九厂也是拿布样板的。”
“所以九厂发腊排骨,咱们发电冰箱!”
人民群众顿悟,对哦!
现在不需要迷信大厂了!
我们才是最强的!
三台笔记本电脑,这下真的不够分了。
牡丹厂刚剥离的时候,九厂许多人都抱着看好戏或同情的态度,看着牡丹厂的这些被体制抛弃的孤儿。
现在,有人悄悄打听:“能调到牡丹厂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