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引鉴
两方僵持不下, 夏柠还待再说什么，祈简却径直将她手腕一拽，她踉跄跌入他怀里，神色茫然地看他。
祈简却嘴角含笑, 手在她肩膀上稍稍用力扶她站好, “公主的维护之意, 我心领了, 但今日以下犯上开罪王后之事，是我一人之故，跟公主无关，公主不必心有愧疚。”
说完这话, 他不待夏柠有所反应, 便将她推给小云，丹奴即刻抓住机会上前隔开两人, 让寺人将他压下行刑。
笞杖是当下宫廷最常见的刑罚方式之一，纪宫的笞刑，即用特制的竹板或荆条抽打受刑之人的背部, 若是行刑人收着劲儿, 倒不至于将人打出个好歹来, 但若有人刻意为难, 使了大力，那还真挺遭罪的。
夏柠被丹奴使人牢牢围住，她看不见祈简的状况，却能听见竹板打在他身上时的重击声，行刑的寺人力道定然不弱。
“丹女使！”夏柠大声喊了丹奴一声。
丹奴转过头看她, 只见女郎面色冷厉, 一张娇颜罕见地肃冷凝然, “丹女使，我们也算相识已久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想必女使是知道的，陈先生琴艺高绝，父王近来几乎日日要靠他的琴声排郁解忧，要是给人打出个好歹来，那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丹奴闻言微惊，夏柠这是威胁她？
她心里暗自嗤笑，一个琴师而已，还是得罪了王后的琴师，她奉命监察行刑，难道还要多方顾虑吗？
但看着夏柠那张绝美冷然的面容，她又自觉什么话也没说，也没交代行刑的寺人下手收着点。
好在夏柠刚才的话并不是真的说给她听，而是敲山震虎说给行刑的寺人。
丹奴身后有王后撑腰，在宫中自然不惧什么，但行刑的寺人却身份低微，他听了夏柠的话，当然有所顾虑，知道自己板下的人不仅受王上看重，且还有公主护着，这两人他都惹不起。底层的人，在宫中做事久了，手段自然圆滑许多，想事做事总要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于是接下来落在祈简背上的力道，比一开始轻柔许多。
祈简能明显感受到差别。
一国公子在别国宫廷被人鞭笞，这样的经历说出去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但这却实实在在发生在了他身上。
当然，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领受的，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他想让自己记住这种感觉，这种板子打在身上的感觉。
他被一个女郎影响心绪，从而为自己招惹祸事，这样的经历，他希望自己记住，并且引以为鉴，永远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动心动情固然会心生喜悦，但同样会给他带来痛苦，他须让自己记住这种痛苦，以后好提前规避消弭这种痛苦。
祈简脖颈上青筋暴起，感受着竹板落在自己身上引发的阵阵疼痛，却垂下头一声未吭。
但心中给自己找再多理由，提醒自己下次不要再做这种蠢事，在听见夏柠怒声威胁丹奴的时候，祈简没有发觉，自己的唇角是向上勾着的。
夏柠声线总是带着一丝清甜的娇俏感，为人也一直柔柔弱弱，似乎从不欲与人交恶，但今天，祈简头次听到她冷声威胁人的声音，她声音冷厉，言语逼人，跟她往日的形象全然不同，但他却觉得这样的她分外迷人。
二十杖很快就打完了，丹奴和一众寺人侍女离开，殿前的高台上只剩祈简和夏柠主仆。
祈简被人从长椅上扶起，他轻喘着气靠在一侧廊柱边缘，努力让自己站稳，甚至还有心思整理了下自己散乱的衣袍，夏柠看着他将自己收拾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眼泪倏忽就掉了下来。
她分明已经看见了他白衣背后的点点血色，就她所知，他自来纪国后，已经生了好几场病，所以，他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康健，但他今日却因她的缘故生受了二十下杖责。
“怎么又哭了？公主今日怎么成了小哭包了？”祈简靠在那里故意笑她，心里喜欢极了她为他落泪。
但他虽笑着，脸上却没什么血色，连站在那里也是强撑着罢了。
夏柠心中思绪繁杂，种种情绪涌上心头，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然她接近他最开始只是为了抱大腿，找后路，其中免不了种种算计，她也知道他瞒着她许多事，在她面前说谎信手拈来，两人内里自然都不单纯。
但即便一个跟她无亲无故之人，因为替她出头被人杖责，她也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遑论这人是祈简，以他的身份，以他一国公子的身份，在异国宫廷承受杖刑，本就是件极侮辱人的事，但他却顾自为她承受了这番杖责，受刑后还作出无甚所谓的样子。
怎么可能这般若无其事？
她哭，一是因为无端连累祈简为她受过，二是深恨自己没有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扶先生回去，”夏柠走近他，眼眸红肿氤氲着，声音中微带哭音。
祈简倒是想让她扶着，可看看她单薄柔弱的身子，他若真压在她身上，两人非得一起摔了不可，尤其他现在脚步虚着，完全使不上劲儿。
“不必了，云石也该过来了，只二十杖而已，小皮肉伤，我好歹是个大男人，公主不必将我想得那么虚弱。”
祈简虽然身体虚着，却不愿在夏柠面前示弱。
但他说到云石，夏柠终于后知后觉想起她让云石去找朝华的事，她那时急昏了头脑，完全没有考量清楚，其实细想，若云石真将朝华找了过来，让朝华在王后面前为祈简求情，那多半适得其反，反会惹得王后恼怒，说不得更要重罚他。
不过云石去的时间也挺久了，不知怎么就还没回来，夏柠怕祈简撑不住，便让小云回青阳宫使人抬来她的轿撵。
她则站在祈简身边，用手帕细细擦去他额上沁出的汗珠，祈简在她手伸过来时微微阖上眼眸，丝毫没有退避她的动作。
夏柠帮他拭汗的时候，手帕边角一寸寸带过他的眉眼鼻唇，祈简不知有没有察觉，只微闭着眼眸，唇角弧度上扬。
他虽面色苍白，五官却好看得惊人，尤其这种带些病弱的样子，让人既喜又怜，夏柠目光全然凝注在他脸上，他却突然睁开了眼，将她痴迷欣赏的目光尽收眼底。
“先生，”她微微后退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脸上微微发红，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
花痴的样子被人看到了，尴尬和不好意思的情绪顿时上头。
祈简忍痛轻笑出声，想起她成日跟人夸他琴艺高超，不由打趣她道：“公主成日跟人说我琴艺不凡，但公主跟我学琴时日已久，却还没学会一首曲子，这岂不是在砸我的招牌？”
夏柠闻言无辜地看他，反将他一军道：“都怪先生长得太好看了，我去乐室学琴，只顾着看您的脸了，曲子入耳却不入心啊。”
“这倒是我的过错了，”祈简被她逗笑，一时扯到了后面的伤，顿时“嘶”的一声。
夏柠神色紧张起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祈简缓过那劲儿便好多了，他冲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不免蠢蠢欲动，问起他今日为何会为了她冲撞王后。
祈简一愣，被她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措不及防，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
夏柠却又神色认真地看着他重复道：“那可是王后，先生如何就敢为了我跟她那样说话，她若真的发怒，今日先生便是丢了性命也是可能的。”
祈简心知自己是为了她出头，但嘴上羞于直接将这话说出口，只道：“王后那样污蔑你，我一时不忍罢了。”
夏柠：“先生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祈简想也不想地回：“其他人与我何干！”
他嘴比脑快，一时不察将真话说了出来，转过身就见夏柠脸上带笑看着他，他耳朵登时发烧，刚想解释一二，却被云石的高喊声打断思绪。
“先生！”
云石急急忙忙跑过来，却见高台廊柱边，其他诸人尽皆不见，只有自家公子和昭宁公主站在那里。
他大跨步跑了上来，上下打量祈简一番，终于发现了他过于苍白疲弱的脸色和身后蕴出的点点血迹。
“公子？有人对你动手？”
情急震惊之下，云石不自觉又将公子这一称呼喊了出来，夏柠只当自己没听见这个特别的称谓，将今日的所有事情简单说给他听。
云石这才明了自家公子今日受了大罪，连忙就想扶着他去找巫医，夏柠拦着他，说小云已经去叫了轿撵。
“所以你没找到朝华姐姐？”夏柠问云石道，显然，他是一个人跑回来的。
云石应声：“朝华公主并不在她的寝殿，宫人说她去了花园的凉亭赏雨，我到花园那边跑了一圈，却没见着人，顾不得别的，就赶紧跑了回来。”
他这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昭宁公主会让他去找朝华，原来是想让朝华为他们公子求情。
可惜他没找见人。
夏柠心里却暗自庆幸朝华没跟着过来，不然王后定会将这些都赖在她和祈简头上。
“公主！”，远处小云的身影从殿后拐了出来，她身后是四个身材健壮的寺人，寺人们抬着一顶单人轿撵，正跟着小云朝这边走来，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只地上有些湿滑，一行人抬着轿撵，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
云石立刻将祈简背在身后朝轿子走去，夏柠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侧，她还想跟去乐室看看，让巫医给他好生诊治一番，但祈简却不让她继续跟着。
“今日之事王后虽暂时放过了，但公主日后再来乐室，恐怕不甚方便，我的伤不碍事，找巫医开些药膏就好了，公主还需好生保重自己。”
祈简坐在轿撵上，其实是不想夏柠跟着看到他的狼狈模样，夏柠犹豫了下，终于还是目送寺人们抬着轿撵离开。
祈简走后，夏柠却没直接回她的青阳宫，而是转道朝纪王的阳泉宫走去，今日她受的委屈，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不说别的，范起一事的流言，就是源自纪王那次糊里糊涂的赐婚，王后以此为借口攻讧她，她当然要去找纪王哭诉一番。
王后今日本就打算将夏柠当成个出气筒，好生发泄一下自己近日的躁郁心情，赵邹之间的战事关乎纪国上下，她为此忧虑的时候，听到夏柠在后宫勾三搭四，心里很是憋气了一把，所以才会开口就那么尖利。
岂料她意有所指地训斥夏柠，却被人指出自己女儿也言行不慎，跟同一个男人牵扯不清，还被那男人当场问到脸上。
尤其想到朝华还极有可能倾心于那人，她更觉心里膈应得慌。
“丹奴！”
丹奴应声进来，王后方才训斥昭宁公主时，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她也不知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只知那个琴师惹怒了王后，被罚杖责，但昭宁公主又似全然无事。
心知王后如今正在气头，她行动间异常小心，惟恐点燃了王后怒火。
“你去将朝华找过来！就说我有事问她！”
丹奴心下微惊，王后说话的语气可算不上好，这事难道还牵扯到了朝华公主？她不敢多言，应声退了下去。
朝华今日本来是想直接去乐室找祈简的，不料今天下了雨，侍女们一劝，说不能去得太频繁，她也就歇了心思，去了不远的花园亭子里赏雨。
云石找过去的时候，其实她已经回了寝宫，但通报的侍女认出云石是祈简身边伺候的下人，就谎称公主去了花园还没回来，将云石打发走了，而朝华对此一无所知。
等丹奴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殿中练琴，丹奴一听到琴音就是心里一哆嗦，自然而然想到了祈简，怎么一个个的，都开始练起琴来了。
简单说明来意后，朝华便跟着她去了章华宫，她本以为母后是想她了，怎料刚一进殿，便被迎面而来的一册竹简砸在脚下。
“母后！”她吓了一跳，连忙朝后躲了一下。
身后侍女和丹奴也被吓了一跳，立刻便跪在旁边，不敢抬头。
朝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后，问道：“母后，你这是做什么？”
王后却冷眉肃目看着朝华，声音压得低低的，“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做了什么？我问你，你是不是跟昭宁打探过乐室那个姓陈的琴师？还专门去了乐室找他？”
“母后，”朝华惊讶又恐惧地看着王后，眼里的情绪全然说明了王后刚才所言没错。
“母后怎会知道这些？可是有谁在您耳边瞎说了什么？”朝华怔楞片刻，立马反应过来为自己辩驳。
“我是去乐室找了陈先生，可我只是想跟他学琴而已，没有别的打算啊母后，我是听人说他在父王寿宴上准备了一首祝寿曲，曲子极其动听，所以才想跟他学会了这首曲子，好在母后您的寿辰上给您一个惊喜。”
朝华说得义正严词，还将自己形容得委屈巴巴的，王后却不为所动，她生的女儿自己知道，根本就不会因要学曲去找一个琴师，遑论是一个如此俊美的琴师。
“所以，你一点也不喜欢他？那就好，正好他今日冲撞了我，如今已经被我关进了内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