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前尘(三)
陆思明面色铁青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
“把此案的所有卷宗都呈上来, 本官要亲自审理。”
“可是……”一个狱卒小心地想要提醒,“是杜尚书那边……”
“你现在是在公然行贿本官吗?”陆思明面色沉得更厉害了,“便是皇上来了, 也该依大梁律法行事。”
他平日里温和又好说话, 但大家都知道其实是死脑筋一个,另一人悄悄对方才那狱卒摇了摇头,他们这些底下的人无非是夹在中间为难,跟陆大人多说也无益,不如报给尚书大人。
待那两人离开了, 陆思明转身去给林娇松绑。
满身污垢的女子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面貌了,刚一松绑, 人就直直地向地上倒去, 陆思明赶紧扶住,女人便落入他的怀里。
林娇身上的斑斑血迹也蹭到了他的衣物上, 男人却没有丝毫的在意。
“姑娘!”他叫了一声, 清冷中又带着温柔的眉眼, 这会儿流露出几分关切。
林娇紧闭着双眼没有回答,她其实是听着了, 却无力也无心回应。申冤、逃离什么的,她都不想了, 只想要一个痛快而已。
女子散乱在脸上发丝隐隐露出被烫过的面容,陆思明眉头一皱,伸手又拂开了一些,果然看见被烧得黑焦的皮肉, 让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再联想到方才听到的, 怒气不自觉地就在脸上汇聚。
朗朗乾坤, 天子脚下, 怎么能容忍此等冤屈。
他到要看看,这个女子是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要受此等酷刑。
然而他掀开头发的这个动作,却像是刺激到了女子,林娇伸手捂住了脸。
无声的动作,却让陆思明可以想象昔日这位姑娘有多爱美。
他伸手将林娇被汗水和血水黏在一起的发丝,又轻轻地盖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他只觉着心中莫名地升起一股心疼,夹杂在那恼怒之中,压在胸口处闷闷的。
“是我束下不严,让姑娘受委屈了。姑娘的案子,本官定当严格审理,若是有冤屈,也定会为姑娘申冤。”
林娇没有回应。
因为离得太近,她能闻到陆思明身上仿若松香的气味,她不喜读书,那一刻却想着,君子如松,似乎是可以用在他身上的。
像是个好人,只是她已经全然不想活下去了。所以任凭陆思明怎么说,林娇也是只字不理。最后男人声音停了一会儿后,一件干净的衣裳盖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闻到的味道,携裹着温暖将她围绕其中。林娇抬头,在那好看的眉眼里读出了怜悯。
“是我考虑不周,姑娘先休息吧。”
离开后,陆思明连夜翻看了卷宗,自然也是察觉到了种种不妥。只是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敬国公的女儿。
敬国公林锦正的名号,在大梁算得上是家喻户晓。
也许是因为惋惜为国奋战的英雄,女儿却落得如此下场;也许是因为被之前怀里单薄的身躯、满目疮痍的伤口所触动。陆思明心里带着说不出的沉重与难过。
他请了大夫给林娇诊治,大夫把脉后将他叫到了外面,冲他摇了摇头。
“伤得太重了,这位小娘子流掉了孩子,不仅没有好好调养,还受了此等酷刑,身心俱损。她身子骨原本就弱,如今……”大夫叹了口气,“怕是回天无力了。”
陆思明的心一沉。
他付了诊金,再三谢过大夫,才让狱卒将他送了出去。
男人看向了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人,大夫那些话,是背着这人说的,可林娇就像是有所察觉一般。
因为欺辱自己的人已经死了,因为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所以申冤昭雪对她来说,可能真的并不重要了。
不肯签字画押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不愿意承认是被自己夫君指使的罢了。
陆思明紧紧攥着拳。
可即使如此,这个案子,他也要审,要堂堂正正地审,至少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升堂审案的前一天,陆思明在大牢外看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
在了解过这个案子后,他大概也猜到了那就是林娇的夫君,裴家大公子裴景。
裴景此刻看着甚是狼狈,本就简朴的青衫沾了不少泥,脸上带着青紫,双手紧紧扣在轮椅上,自然也没了平日里处事不惊的气度了。
但即使如此,陆思明也觉着,此人非池中之物。
可惜了,男人想着,不管是他,还是狱里那名女子,亦或是他们。
沉默地站立一会儿后,他吩咐了旁边的书童几句,书童走了过去。
“裴公子,依着律法,确实没法子让您见您夫人,但若是您有什么想捎的东西,小的可以帮帮。”
男人死寂的眼里,有了片刻的光亮,只是又转瞬即逝,他一连说了几声多谢,那声音已是嘶哑难听。
迟疑片刻,裴景将怀里一直揣着的一枝桃花递了过去,那应该是才摘下来不久的,花瓣尚且鲜嫩。
“有劳小公子了。”
书童接了过去,又看着他修长匀称但并不整洁的手,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后,竟是翻找不出任何东西:“抱歉,在下……”
书童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自己的赏钱,赶紧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说完赶紧向里走,只是又被男人叫住了:“请问,我的娘子,怎么样了?”
背对他的书童有一瞬间的心虚,自是也知道林娇的情况的。他转身,在裴景藏着希冀的目光中,干笑两声。
“裴公子您放心,我们家大人,必会秉公执法,还你们一个公道。公子与令夫人,很快就会团聚的。”
他的避重就轻,不知道裴景察觉了没有。或是也察觉到了,却还是自欺欺人抓着一线希望。
陆思明回了牢房时,门口的狱卒见了他,面上露出几分慌张,一人着急地就往里走,他立刻出声呵斥:“站住!”
那人回过头,小声叫了声陆大人。
陆思明沉着脸色,心里暗想不好,也顾不得处置他,就往里快速走去。林娇的牢房里果真多了几个人。
被围在中间的林娇,正伸出手,打算往地上的一张纸上按手印。
看到陆思明进来,几人一同停下了动作,互相看看后,一人走过来。
“陆大人。”
“这是在干什么?”陆思明压抑着怒气,他都亲自来审了,这些人是怎么个胆大包天,还来逼供。
察觉到他的怒气,下边的人赶紧安抚:“陆大人勿恼,我们并未动刑。是这女人自己承认了,她是爱慕裴家二少爷不成,恼羞成怒杀了人。跟她那夫君也没关系。”
陆思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看自己插手了,杜尚书那边也做出了让步,将裴府大少爷摘出去,就牺牲这么一个女人结案。
那人见陆思明面色阴沉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杜尚书那边现在就是只求一个名声了。左右这个女人也活不长了,她自己也愿意画押。陆大人……”
这么一个几方都满意的结果,谁都觉着陆思明没有理由不同意。
陆思明却没有理会他。
他径直往前走去了,在林娇旁边停下来。
女人跪在地上,抬头在看他。那张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即使没有光亮,也漂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陆思明蹲了下来,他将带进来的那枝桃花,放在林娇的身侧,面色与语气皆是温柔:“这是姑娘的夫君,托我带进来的。”
林娇愣愣地看了那花枝好半晌。
裴景……那颗原以为已经死寂的心,像是有感应一般,再次跳动起来。
她记得,那是月前她难得定做了一件新衣,因为都好几年没有新衣服了,便迫不及待地穿给裴景看。
女人提着裙角轻盈地转了一大圈:“怎么样?”她满怀期待地等着裴景的赞扬。
“好看。”男人明亮的眼里都是她的倒影。
只是这是春衣,现在穿还太早了。裴景给她披了一层外衣,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小手:“还要过些时日才能穿。”
林娇噘了噘嘴,满是失落:“还要多久啊?”
听她这么问,裴景看向窗外,冬季未完全过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显得有几分荒凉。
“等那桃花开了,便可以穿了。”
刚刚还失落的林娇转瞬又笑了出来:“那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对吧?”
跟着裴景这么久,她都能背两句应景的诗了。
裴景失笑:“嗯。不过应该是人比花娇花无色。”
林娇伸手将那枝花拿了起来,她也想起来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她认真收拾在柜子里的新衣,还没来得穿。
她好想……再跟裴景看一次桃花。
“是裴家二公子,先欺辱我的。”沉默了这么多天的女人总算是开口说话了。
嘶哑的声音较弱得没有一点中气,陆思明不知道那一刻撞击在胸口的心情是什么,就像是感同身受到了那藏在其中的委屈与不甘。
他站了起来:“派人严加看守,再有妨碍本案审理者,一律按律法处置。”
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本来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杜尚书也做了妥协,怎的陆大人就如此死板?
这还不算,出了牢房后,陆思明直接坐在了外面的板凳上。
“到升堂之前,本官便在这里守着,给犯人用的餐,也都要先经过我这里。”
他是铁了心要护着林娇到底了。
闹到这个程度,杜尚书也恼了,区区一个刑部侍郎,他都已经让步了,这人却当真一点面子不给。
于是联合了刑部尚书,下令陆思明不能插手此案。
***
裴景也没有认命地等。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所有的人,最后将目标定在了孟跃上。他跟过林锦正,也知道林锦正与孟跃关系匪浅,只是林锦正已经去世多年,他不知道孟跃还会不会买账。
更何况,他一介草民,想见到孟跃无疑是难于上天。
好在裴景虽然没见着孟跃,却见着了孟跃的公子,孟明远。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当即表示了愿意帮忙。
孟明远在孟家虽然不受宠,但想见到孟跃还是不成问题的。
“父亲,可还记得林家那七丫头?”
孟跃思索片刻后笑了出来:“是清砚最宠的那个小丫头吧?早些年不就听说已经嫁人了?”他说起林锦正时,还是叫着他的字,语气之间颇为怀念,孟明远一听便知道父亲对林伯伯的感情尚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孟明远将听来的事情都如实转诉。
“因恐受人欺瞒,孩儿特意去核实了一番,那杜尚书将七丫头折磨得没了人形,如今已经定了死罪。唯一秉公执法的陆侍郎被他们要求不能插手,连上奏的折子……都被扣下来了。”
“胆大包天!”盛怒下的孟跃一把拍向桌子,如果说前面只是冤假错案,那后面一句连折子都敢扣,无疑是对他的挑衅。“去把杜尚书叫来。”
“是。”
孟明远刚走了两步,又被父亲叫住。
“还有承安,一同叫来。”
孟跃脸色不太好,显然,他也知道杜尚书是孟承安的人,更知道只有孟承安才有那个胆子扣折子。
在孟跃的插手下,林娇终是被放了出来。
出狱后她也只多活了一日。
裴景抱着她,在院里盛开的桃花下。林娇脸上还戴着面纱,那是出狱前,她央求陆思明替自己寻来的,她不愿用那样的面容面对裴景。
这天抱着自己的裴景,说了好多好多话。
明明他们之间,向来是林娇的话更多一些。
“我已经看好了地方,等你好起来,我们就搬出去住,那个院子,你肯定会喜欢的,我们还可以种你喜欢的树。”
男人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低沉磁性,只剩沙哑。
林娇刚开始还会嗯两声地回应一下,到后面,意识便越来越模糊了。
她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那时的她尚且走不稳路,可林锦正一身戎装地从外面回来时,她撒着丫子就往那边跌跌撞撞地跑。
林锦正哈哈大笑地蹲下身子,向她张开臂膀。
“我的夭夭,来,来爹爹这里!”
哥哥也在爹爹身后,含笑看着自己。
林娇瘪嘴,她好委屈,眼眶酸涩得发热。
“爹爹,我好疼,好疼,”她哭得泣不成声,“真的好疼。”
林锦正依然在笑着,只是眼里隐隐有泪花闪烁:“爹爹对不起夭夭,丢下了我的宝贝女儿。爹爹来接夭夭回家了。”
回家二字让林娇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是的,只要有爹爹在,自己就不会再疼了。
她继续向着那边走去,却又听到身后另一个声音。
“娇娇。”
林娇睁开了眼睛,许是回光返照,她这会儿很是清醒。面前的男人双眼通红,颤抖的嘴唇在一遍遍叫着自己名字,似乎就怕自己睡了过去。
她伸出手,裴景马上将脸贴了上去。
“我不疼。”
她一说完,男人的眼泪顷刻落下,一滴一滴,流进她的手心里。
“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娇娇。”
林娇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不是想要丢下裴景,她只是想爹爹了。
女人的手已经落下了,裴景颤抖的手,揭开了她不让自己打开的面纱。
“我现在好丑。”从牢房里出来时,她是这么说的。
心痛与哽咽让他几乎不能呼吸,裴景死死地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憋出的一阵阵呜咽,仿佛幼兽的哀鸣。裴景忍不住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
因为他的无能,因为他太过无能,他的娇娇,才会遭受这些。
男人低下头,轻柔地亲吻过每一处伤痕,眼泪也随之滴落到了每个地方。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乞求过来世,乞求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护住这个人一世平安。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愿望,在一把火烧了裴家,抱着林娇投湖自尽后,他重生了。
裴景还记得,那是蒙蒙细雨,死去的林娇,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我可真是讨厌下雨。”她正在跟丫鬟抱怨。“更讨厌爬山。”
女人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那娇憨的声音,与记忆中别无二致。
“姑娘你可别说了,明明是自己要来的,这才到哪里就要回去了。”绿莜无奈。
裴景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叫她,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一阵风吹来,林娇的发丝被吹乱了一些,她伸手去整理,却不小心碰掉了面纱。
轻盈的面纱被吹到了风中,林娇惊呼了一声。
裴景隔着细雨,贪婪地盯着那个自己朝思夜想的人。真好,她还活着,真好,这一世的她,还未受到过任何伤害。
面纱经过了裴景,他一时忘了伸出手,便又吹到了他的身后。
身后一名青衣男子弯腰,从地上拾起。他拿起面纱,一步步越过裴景,走向林娇。
“姑娘,您的面纱。”
那是清冷却又温柔的声音,一如他本人,此刻礼貌地递过面纱。
林娇不知怎的,脸微微一红,接过了面纱:“多谢公子。”
“陆兄,你怎的又落到后面去了?”有人在叫他。
男人微微一施礼,便向着前方去了。
林娇一直看着他消失,才在绿莜的催促下往山下走。
她将那面纱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似乎有一点点松香,像是方才在那位公子身上闻着的。
裴景一直看着,看着她经过自己时,隐隐说了一句。
“真是奇怪,总觉着……好生熟悉。”
男人动弹不得,她甚至会对最后送行自己的人觉着好生熟悉,却自始至终,没有看自己一眼。
裴景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她其实对自己,是有怨恨的吧?那一刻,他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