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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妖与美人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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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有许多事在当下是意识不到的。

束元洲年幼时与父亲夜间徒步至天亮, 走得脚底生水泡,破了出血又生,疼, 父亲没停, 他便咬牙撑着。那时候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忍痛与忍泪上, 没有发觉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的平和而欢乐,夜间的萤火亮起美丽的微光, 星辰于夜空铺满, 而白昼将至时那一线光明从最远处印到眼前, 天地在那一刹那被点亮。

束元洲嘴角抿出一丝苦淡的笑。长大后的他依然没有长进多少。最初与阿忘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故作矜持,就算夜晚梦中阿忘时时出现,白昼时他依旧装作自己并不欢喜于她。那时候的他想着远离争端, 远离帝王的女人,忘了好好看看她, 跟她多说几句话。

如今想再见她一面,也只能于梦中了。春来了, 他们最初约定的成婚日在春天。万物复苏, 新婚之日,一切只是梦一场。

奔波的这许多日子,束元洲并未有淡忘或放弃的心思, 随着时间流逝, 痛失之愁楚、寻不得之煎熬愈发浓烈,像在酿一壶苦酒。他只得自酿自饮, 醉了自己。

然而酒醉无用, 自欺欺人, 阿忘不知境遇如何, 他却耽于自身痛疚,说到底也只是可耻的懦夫。束元洲瞧不起自己,他闭上眼,试图入睡蓄养精神,为之后或无望或紧迫的奔波做准备。

他闭着双眸安安静静地躺在简易的帐篷里,呼吸却慢慢急促起来。他又开始想阿忘了。最开始想阿忘是一种从未有过爱恋的青年的纯情,只是想跟她说说话,想好好照顾她,想让笑容永远归属于阿忘。但随着旅途越发的长,阿忘的踪迹似远似近,梦中的她逐渐大胆起来。

他有时会梦到新婚之夜,他与阿忘顺利拜了堂,而阿忘被送入洞房。光很暖,蜡烛红,他掀开阿忘盖头,她咬着唇笑,覆上他掀盖头的手,摸他的手腕,摸他的小臂,一直抚到肩上,她轻轻唤他相公,声音又娇又软,仿佛把身心都给了他,让他轻些,她身体弱受不住。

他不知如何是好,轻颤着想要将手收回,他害怕她看清男人的身躯那样的硬朗,会讨厌起那与女子柔弱身躯的不同来。可是阿忘捉着他的手不放,她叫他别怕,她不嫌弃他。

就算他卑劣怯弱是庸才,既没能保护好她,又不能迅速找到她,她也不恨他。

“元洲仍然是阿忘的夫君。”他听见她这样轻这样柔地说着,“遇上元洲,与元洲成婚,阿忘不悔。”

她轻轻地抚上他脸庞,摸他的长眉,摸他泛红的眼尾,手缓缓下移,她摸上他唇瓣,红的润的很好吻的样子。他一向端正如玉,做什么仿佛都有把戒尺在心中,可春宵之夜的束元洲有些不知所措,仿佛被戒尺柔柔惩罚了几下,情趣般的润红了唇。像是血在滴,又像是心中的欲望流淌。

她说她爱他如今的模样,就算他受了伤,不再像过往那般强大,她也欢喜他。她不嫌弃他苍白的面容,也不讨厌他阴郁些的眉眼,玉石沾了朱砂,仍然触目惊心的动人。

她抬起他下颚,轻轻凑了过来。幽茫的香气渐近,束元洲却倏地清醒过来。

他又在做梦了。

一个卑劣的懦夫,屈辱的夫君,竟还肖想着被掳走的妻子。

他在梦中期冀着她的谅解,期冀着她还要他。

束元洲微怔地望着帐篷的顶,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何会卑劣到用梦境作抚慰。

他失神许久,缓缓坐了起来。帐篷外的篝火依旧燃着,烈而暖的红光印得帐内微明,他发觉自己衣衫轻湿,仿佛背离篝火独自向丛林中走去,将一整个夜雾穿行而过。

翌日,一夜时梦时醒的束元洲用完药,问司玉书他们离妖还有多远。

“奇怪,”司玉书运用秘术查探后道,“昨夜探查时还远着,一夜之间就近了。”

当初束元洲与苍鹫打斗时双双受伤,苍鹫受伤后滴落的血、被斩断的发丝都被束元洲收集起来,司玉书靠着这些用秘术追踪妖气,探查苍鹫到底在何方。

事实上,渭城与磐城这两座城中,渭城离束元洲更远,而苍鹫一夜间行数百里从渭城抵达磐城是往回走,离束元洲更近了。

“还需多久。”束元洲搁下药碗,神情沉静。

“半日,”司玉书道,“就在磐城。”

……

白日的磐城并没有多热闹,阿忘披着苍鹫的黑斗篷走在巷道里,这里历经风雨的石瓦微微泛出冷而倦怠的灰白,雨水洗净的尘埃时光又增添,一层净一层脏。

阿忘瞧见墙沿处有花探出来,将古旧腐蚀斑驳的灰墙添上春的生之乐,旧日的故事染上新生的柔情,等待着新人开唱。

舞台上换了一轮又一轮的人,而戏曲仍然旧花样。阿忘走到墙角,轻轻抚弄那白而弱的小花。苍鹫静静看着,并没有催促她快些选择吃食,吃完进妖山。

“妖山里也有许多花朵么,”阿忘问,“还是蛮荒得只有红土。”

苍鹫思索着怎样回答,他的迟疑太漫长,阿忘收回抚花的手,并未将它摘下。

“我只是想知道,”阿忘恬淡笑着,“埋骨之地是否如人间一般美丽。”

“这是我生的地方,却非我死的归宿,”阿忘轻叹口气,“也不知死在妖山能不能去到人间的阴曹地府,若下辈子只能做你等妖类,我就不投胎了。”

“有花,”苍鹫道,“很多。红土,也很多。”

“血肉淋漓的土地,也能开出无知无觉的春花,”阿忘道,“一件幸事。”

苍鹫不喜欢她这样悲凉的语气,哪怕她娇娇软软地嘲讽他,也比此刻好。

“吃饭吧。”他选择转移话题。

“能吃你就好了,”阿忘笑了下,“你可以食用我,我却只能食用无思想之物,真是不公平。”

“不要做你砧板上的肉,”阿忘摸上苍鹫粗大的手,“想与苍鹫自相残杀。”

“我做我自己的英雄。”她抚摸他手上的厚茧,摸他的手腕,探进他薄衫里摸他小臂,肌肉鼓血肉烫,阿忘抬起苍鹫的手抚在自己面颊,她闭上眼眸柔柔贴覆。

她将她交给他,仿佛既做了他任人宰割的物,又做了与他相杀的刀。

苍鹫感受着掌心的温暖与柔软,春之花山中泉午夜的孤月,朝雾与夕暮都向他四合而来,他被束缚包裹不得挣脱,渐渐沉迷于失衡的昼与夜,妥协地献上杀人的指骨。

他想要喂养她,用血肉与花朵浇灌她。这柔弱的人类女子是他掌心的尘沙,他可以灌溉以血肉将她重新浇筑,也可以松开手任尘沙落下。

落到红土地上,成为妖山的新壤。

苍鹫心中涌动出一股柔情,总是充满烈火与喧嚣的拼杀被锦缎缠覆,他舍不得用刀锋割断她。便只能转刀向自己。

瞧见苍鹫眼眸里与过往不同的静与柔情,如秋之静潭般高大强势的他生出仓禀足才有的雅,阿忘倏地退了一步,她笑着:“好糙,弄疼了我的脸。”

苍鹫闭上双眸,不再看她。过了良久他才将眼睁开,双眸已恢复过往的沉静与寒冽。

“你在诱惑我。”他的神情冷呼吸却炽热,阿忘又退了一步。

苍鹫眉头微皱,按住她肩膀不让她继续后退:“我没有责怪你。”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你得先喂饱你自己,”苍鹫道,“然后再去做其他多余的事。”

他在教导她妖的生存之道呢。对妖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只有填饱肚子补充妖力活下去,其余的都是多余。

“你按疼我了。”阿忘笑容淡却,眼帘微垂,“苍鹫总是这样不知轻重,我不是你的同类,受不住你的力道。”

苍鹫手掌微松:“你跟花没有区别。

“你不摘花,我也不伤你。”

阿忘嘴角抿出一丝晦暗迷人的笑,她伸出手将先前放过的花折断,当着苍鹫的面插到发间:“我此刻摘了,你呢?”

“它的荣幸,”苍鹫道,“我不关心花朵。”

搞得像他只关心她似的,阿忘笑容明媚:“苍鹫的夸赞,阿忘心领了。”

她上前两步抱住他:“你真好,竟然真心实意夸赞你的俘虏。大人——”

“你是我最大方的仇敌。”阿忘靠在他胸膛上,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就算阿忘只是您的奴,也不能不称赞您的慈悲。”

“苍鹫可以残酷地伤害我,”阿忘抬起脸庞,踮起脚尖,轻轻印在他下颚一个浅而柔的吻,“可大人没有。这是奴的嘉奖。”

她退了下来,低垂着面庞靠在他胸膛。

苍鹫却不让她退,他将她按倒在古旧的墙上,拧着眉头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需要……”他眼里阴郁残忍又茫然,“不需要这样的嘉奖。”

“记住你的身份,”苍鹫眸光阴沉,神情冷漠,“你只是食物。”

“我不喜欢食物主动,不需要你主动喂饱我。”苍鹫偏过头去,不再看她,“我有需要,我会狩猎。”

瞧见苍鹫如此,阿忘并未慌乱。她轻轻地接触他,柔柔地开口:“不是叫苍鹫吃了我,而是……”

阿忘没有说下去,想到苍鹫这一路以来的表现猜测道:“你竟没有妻妾?”

她笑了声,没有遮掩的笑出声:“你没有雌妖相伴么,我强大的妖类。”

“我不需要。”苍鹫道。

“同类相食,皆为食物。”他松开按住阿忘的手,“以后别这样了。”

“你怕了。”阿忘道,“我如此弱小,咬不动你的骨头。我想试着去爱你,就像奴隶爱上主人的悲剧,在彻底的不堪与不甘中死去。”

“因为我知道,”阿忘抚上他臂膀,“你永不会回应。”

“我只是王的贡品,你亲手送上去的盘中餐,”阿忘低落道,“你满意我这样的死法么,苍鹫?虽然我怕疼,但你满意的话,我可以忍耐的。”

“如果不去爱你,我又杀不了你,那该多寂寞啊,”阿忘亲昵地去寻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苍鹫没有抵抗,“我虽然不怕死,却怕孤零零的一个人。”

“苍鹫,”阿忘笑,声音温柔笑容戏谑,“我想做你一个人的妓.女。”

她想要他陪葬,用妖之骨铺她轮回的路。

这便是她能贡献的最真诚的爱意。

“我不是人类。”苍鹫嗓音低哑,像是理智的火浇熄了欲望。他口上拒绝了她,却未松开她交握的玉手。

与妖相比,那样的柔、小,他若不放松力道她手骨就将碎裂,那是她就算双眼泣泪也绝无法缓解的痛楚。他不舍得松开,却也不曾弄疼阿忘。

“我也不是大人、嫖客、主人……”他低声道,“我只是苍鹫。”

“正如你只是阿忘。”他握着她的手,想要抚慰她心中的不平与冷谑,“我不愿轻视我的食物,每一份让我生存下去的血食都是上天的馈赠。”

“我杀同类吃同类,活到如今,可我不想吃你。”苍鹫不解为何心中会出现这样的情绪,阿忘明明十分诱人,他能闻到她血肉的芳香,她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淌,她薄而润的肌肤,她的眼……他并不想将她分割食用进腹中,或许正如阿忘所言,他可以食用她,她却只能食用无思想之物,这不公平。

他因这份上天待她的不公而心生怜惜。

阿忘鲜活得像另一种生物,超脱于人类与妖类之外,苍鹫不愿将这生命的美丽摧残到自己口中。

他孩提时曾独自穿过一个山谷,那里的风中有不同于妖血妖肉的幽香,淡而远,近而不得。

他在那个山谷里躺了整整一晚,直到风走树凉,幽茫不在,苍鹫才从山谷离开,重新投入生存的拼杀之中。

阿忘就像那阵风,自由如风,己身如风,欲望如风去。

他做不了捕风的人,却也流连着不愿离开。

苍鹫后来回到那片山谷里,却再也未能有第二次那样的触动。

他握着她的小手,柔而弱,不堪一折,他想要驱逐心中对人类的怜惜,可苍鹫发现他怜惜的不是人类,从头到尾只有阿忘。

苍鹫心中平静而沉哀。妖的一生中只有生存之欲望,暴虐之相杀。他感到自己正在蜕变为异类。

然而苍鹫还是说了下去:“你不是奴隶,不是妓.女,只是个被俘虏的不走运的人类女子。”

“我确实是你的仇敌,将你看作贡品与食物。”苍鹫道,“若你某日杀了我,那也属于自然的法则。”

“我食同类,也为同类所食,”苍鹫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俘虏你,或许也会为你所俘虏。”

苍鹫望向墙角阴暗的影,那归属于阿忘的瘦弱的影:“自然的一切如此公平,唯独对你少了些怜惜。”

他确实对身旁弱小的人类女子生出了怜悯之心。

很奇怪的感受,但意外的舒服与平静,仿佛他又在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山谷里躺了下来。

日头正好,风正好,妖类难以拥有的安然将他拥抱。

“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阿忘松开握住苍鹫的手,退了几步,“我虽然夸耀你,不代表我喜爱你。”

若他顺着她的话继续,她也能继续扮演下去,可他非要说什么怜悯怜惜,说她不是奴隶不是妓.女,难道他以为她会因此感激?

“妖吝啬又浮夸的同情,”阿忘笑,“让我恶心。”

“你若是真怜惜,”阿忘微恨道,“就不该救了我又掳走我,掳走我又说同情我。”

“我是不走运,要么看上我的脸,要么瞧上我血肉,”阿忘笑着,“你去拿称称一称,看我到底价值如何。”

“一文钱还是一千金,”阿忘道,“我赎我自己。”

“你逃吧。”苍鹫道,“在我捉住你之前,走,走得远远的。”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虚假、卑劣、恶心的怜惜。”

“半日后,”苍鹫沉声道,“我会开始追捕你。”

阿忘听言,轻抬下巴睨着他,随后并未耽误时间,她提起他披在她身上的黑斗篷,行了个人类女子的礼节:“多谢。”

阿忘转身,朝巷道之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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